盛夏伊始,绿意盈眉。连梦里都是山野色。
去年母亲在这里,租屋的前后园,除了原有的树木花卉,几乎每个空隙都被母亲撒上了蔬菜种子:小白菜、香荽、鹅仔菜、水芹。还有欧洲特有的多彩胡萝卜。
房东雅尼克每次来,都一改德国人不人情的一面,家人似的地坐餐桌前,几句洋浜中文,就完成得和母亲的对话,多数时间在大吃呀:一叠中国烤馒头片,一碗梗米粥,一大盘蔬菜沙拉。每回离开呢,都兴高采烈地拎走一兜子园子里新摘的小菜。
脸上的满足,小孩子收到生日礼物似的生动纯然。
薇拉呢,竟也比我还理解妈妈,看母亲蹲在园子里不停手,从不劝说,不担心她会累。雇薇拉做母亲的旅游地陪,她们两个人都说赚到了,彼此天缘:胖薇拉爱美食,慢母亲喜欢做饭。
简单的牛奶面包的恩和,被一致摇头叹息排除掉,归在尚不懂生活厚味。
爸爸今年来,一晃就近三个月了。心疼花费大,紧着张罗要回家回家的。
这些天,所有空闲都相陪着走郊外。在家时,每年早春全家出游,去的差不多也都是远郊。田间地头,小草初萌,春风浩荡。爸爸的勃勃兴致,每每忽然一霎沉寂,一脸落寞。如今才懂到,住回他十六岁就离开的老家,是爸最深的白发高堂故园梦。
上周六,我们又去了江允中伯伯的小农场。离法兰克福城区30里,前后园子都不大,果树三种,一栋平房,一个高架杨木马棚、一匹棕色马。
周日一整天,闲走周边。
丘山、林间、田野、沙地葡萄园。爸爸时常不由自主地疾行,像要丈量异国疆土,他忘了我跟不上的;恍如女儿不在身边,而他回到了自己小时候。我呢,看海海绿色,柔软壮阔,无数星微的野花,无辜得让人好舍不得。一朵朵如风逐蜜地拍下,蹲下身细端详,想每一个都认得我的。
茫茫厚土上,苍苍天穹下,她们可是有说什么?
为众生的悲心。哎,除了微物之神,人有谁个能当得哦。
想起昙昙那样子的走山,殷殷记得每一个时光同行人,剪不断的是对自然事物的迷瘾。
想年少时没机缘读更多书、却比许多人更有文字天分的草姐姐,而今的未忘初心。
想青衫何以提笔即静,仿佛哪里有一个慢播键,是专属他和万类之间的。
若有风一样的视角,就会懂得的吧:最多的自己,在我们扔不掉的那些事物中,不在自期自许里哦。
就像所有旅行尽头,都是那块心的田地;无穷小,无际大。
一个人,一个人最远能走多远,又能走去哪里呢?
除了心灵,没有什么能永久记录下,一个人的失落和另一个人的繁盛吧。
常常的,在旷野和沙漠的磅礴荒凉中,人会忽然触摸到从不为自己所知内心深处惊人的静谧。空阔和孤独,其微茫而真切的美感,有似神祇早已备好的一脉细微温情的遗迹,馈送人间世,和一刹安宁的你。
那时你发现,自己对虚空,无端地另加了一种审视对望的目光,无由地放缓了种种欲念的步履。
那时你清晰得见,天地无改,空气如凝,而万物,一直如何的费劲千辛万苦,才得以成长为寻常又亘古如新的样子。
世界的安静和勃然,无限地,无限接近于对生灵的悲慈呀。
一言不语。
此刻。
就在我想起所有爱我和我爱的,此刻。每一个你的近旁,一定也正有一朵无名草花,无声绽放着,深碧浅绿中,安静得仿佛神正睡在里面呢。
哎,所谓灵魂,所谓灵魂呀。
所谓我的灵魂,无法言说。
就把这证据,告诉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