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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志

老而不死是为贼

已有 1938 次阅读2017-12-28 22:11

 

老而不死是为贼

 

先说题外话:法律援助。所谓法律援助是向弱势群体免费提供法律帮助,是政府的责任,各地的司法局下面设有法律援助中心,指导协调各律师事务所参与办案。

 

五十多岁的男人是心智成熟真正的年富力强是应该是最好的时光,可我就在过了知天命不久,撸起袖子加油干之际,适逢局里深化改革精简机构,官场倾轧失利败北,改任调研员,就是待遇不变奖金降挡,有事呼之即来,没事不用上班干嘛随便。这么个基层做调研就是变相下岗,不啻于当头一棒,心里那个郁闷啊,足不出户憋了好几天。官场最势利不过,被调研比被双规还要凄凉。如果被双规,好多人会惴惴不安,利害关系总会有人登门探望安抚慰藉;而被调研,知你失势落地的鸡无人肯浪费撒米,被逐出局者是没有朋友的。这天晚上正闭门家中坐,忽然有人敲门。

 

来访者是过去我在下属厂做车间主任时的青工,姓胡,后来自学考执照辞职办了个律师事务所,不知咋听说我被调研了,知我胸中烦懑怕我一时想不开,特意来探望老领导,顺便给我扛了箱超市临期打折的啤酒。他好意劝我,仕途有风险氐惆是道坎,劫数难移自性自度,兢兢业业最终都要碌碌无为,随波逐流安于平庸才是真。

 

职业律师就是TMD会说话。这小子当年在车间的时候没少偷拿公家的东西(窃国家资产不被抓现行就不算偷,这是共识),从事法律工作算是对口。我说,别兜圈子了,有啥事就直白吧。你是无事不会让俺这蓬荜生辉的。

 

他有点不好意思的忸怩作态,吞吞吐吐还真有点麻烦事想麻烦我。

 

律师这个行当中,最肥硕的莫过于做离婚律师,安全性高,被打黑或被黑打的可能性很低,若三生有幸,给朱门望族做代理,绝对丰衍膏腴。这么说吧,要是哪个穷屌丝祖坟青烟走狗屎运替马云马化腾马本山(赵!)等打离婚官司,立马就可脱贫致富跨小康。这位胡律师流年吉利,本市好几位土豪级大款扎堆停妻再娶,由于他在这个领域小有名气,纷纷聘他为代理。全所上下欢欣鼓舞,不但他忙得四脚朝天,连实习生也是焦头烂额,实在是无暇他顾。有钱人离婚这样的大喜事可遇不可求,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值此千载难逢之际,市司法局摊派了个法律援助。司法局与律师事务所的关系犹如城管与小贩,再说啦,法律援助也是执业律师义不容辞的义务嘛,所以,所以……这个忙,还得有劳我费心了。

 

“夏主任”,人过中年的青工胡律师仍按旧时称呼诚恳地说:“你可是我革命的引路人啊。”当年N5普法,他就是听我宣讲产生兴趣走上职业律师这条路,他开导我说,你也是老党员了,职务变更不影响为人民服务嘛。还有,你一直在忙忙碌碌要真是偷得浮生半日闲生闷气会憋出病来滴,不拿钱尽义务也可排遣满心苍凉和无奈。这是为你好,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呶,这是案件卷宗。

 

嗐。啥也别说啦。他走后,呷着快过期的啤酒,我打开了卷宗。

 

一、少小离家老大回

 

这是个很简单的赡养案件,老爹状告子女不养老。作为志愿者,我代理过几起法律援助,印象中没有复杂的,像辛普森杀妻案是不会请法律援助的,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顶尖大律师收费奇高绝不会免费辩护。当然,这是指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

 

原告徐洪贵(化名),户籍是我们AF市近郊W庄的村民,时年七十四岁;被告是其三个子女,依次为长女徐卫霞二女徐卫花三子徐卫国(均为化名),其母就是徐妻已殁,徐老爹鳏夫独身。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接案后调查,还真有点出乎预料,子女之所以拒绝赡养,还真应了那句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人民公社时期多以村为生产大队,大队的“领导班子”通常七人组成依次为:支书、队长、会计、民兵连长(治保)、贫协主席、妇女主任和团支书。这位徐老爹也是“班子”成员:贫协主席。贫协是贫下中农协会是“以阶级斗争为纲”的产物,毛主席说过“没有贫农便没有革命”。即使战争年代也要反对绝对平均主义,司令部住大一点的房子官长骑马,这是革命分工的需要。那个时候,国富民穷社员很贫困,但再穷也不能苦了干部呀,相对而言,“班子”成员徐老爹家境还是不错的。话说三十年前大约一九七三年,根据县里部署,村里接受了隔壁H省的几户库区移民。当时一元化领导,没有拆迁难,对于占地户是分散安置,这是出于安定团结维稳。散居各地的库区移民很难集聚上访闹事。被分到W庄(大队)有六户,来自库区的不同村庄。按照一对一帮扶的原则,大队干部除了团支书(未婚青年)余者每人结个对子。合该有事。抓阄分给了徐老爹的是一户孀妇带着一个未满周岁的男娃,至于如何守寡,与本案无关,没调查我也不知道。那小寡妇本姓梅,时年约二十四五岁,人据说长的很周正也不多事安分守己,可是在农村姿色不能当饭吃啊。庄户人家要是没男劳力,过日子难啊,别的不说,没有自来水的年代每天风雨无阻走上四五里路到村外的井里去挑上两担水,对于女人来说就很够呛。补充点背景知识。城乡二元体在改革前完全杜绝了农民进城打工的可能,而且那个年代即使达官贵人也不敢像如今那样包二奶养情妇,村姑们被牢牢地束缚在土地上,男女比例基本不失衡,甚至像W庄这样的条件相对较好的城关村,多有“剩女”。当然,穷乡僻壤也如同至今,光棍成群。

 

当年城镇户口堪比贵族头衔,城里人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娶乡下老婆的。嗯,这么说吧,曾几何时对于犯罪的补充惩罚是“注销城镇户口”。农村呢?既然有那么多可用资源,附近大队的社员也没人愿意娶带孩子的寡妇。单身母亲在陌生的他乡度日是极其艰辛的,多亏了徐老爹高风亮节亏了自家帮了她家,个中原曲时代久远不赘述。不到一年辰光,其余五户由于人在异乡为异客,生活不习惯或各种原因,先后盲流了。当年H省的库区移民中很多人难舍故土,倒流回去在被淹没的家乡周围幽荡或在祖国大地流浪或流窜,构成不安定因素。层峰震怒,层层落实责任,要像当年打老蒋那样打好移民安置的攻坚战。守土有责,釜底抽薪把尚未外流的统统都集中到公社(乡)驻地的大村以便于监督。

 

W庄(大队)时,徐老爹一手托两家,徐妻虽多有啧言,但那个年代妇女解放尚未如今般跋扈蛮横,嫁鸡随鸡也就忍了,反正家里活没耽误。徐老爹苦点累点但一夫两妇享齐人之福心里甜。可是梅姓孤孀奉令迁居距离本村十几里路的公社驻地大村,就很难兼顾了,徐老爹做出的抉择就是舍自家保别家,跟着迁徙到公社大村。虽然还试图常回家看看,革命生产两不误,但是乡下女人眼眶浅小心眼。徐妻忿恨嗔怒,坚决不让徐老爹进门,把徐老爹带回来的苞谷小米等粮食扔进猪圈撕碎钱钞一把火烧掉。懦弱的农妇发起疯来是不计后果的,几次三番尤其是用䦆头砸断了徐老爹小腿之后,徐老爹只好滞留在公社大村,库区移民小孀妇梅家里了。俱往矣,三十年弹指一挥间。期间徐妻过世,临终前坚嘱绝不认爹,更不让他回祖茔。丧礼上,三个子女手挽手肩并肩誓死不让来吊唁的徐老爹踏进灵堂一步。梅姓孀妇的儿子大学毕业后考取某沿海省份公务员。后来梅孀妇病殁,尸骨未寒,就被已经长大成人和长大成家的梅氏儿子给逐出家门,别人家的门。“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徐老爹很难自食其力了,养儿(女)防老,百般无奈只能投奔子女,自己的子女!

 

案情就这么简单。

 

我作为民事诉讼的委托代理人向被代理人也就是徐老爹商询问情况。当我问起为啥当年抛妻别子时,他迟疑了一下,说是组织上的安排为了完成党交给的任务稳定库区移民。土地革命时期,红军长征走了,白军来了,为了掩护红军遗留的革命后代苏区群众李代桃僵舍弃自己的孩子是正能量宣传的典型桥段,不过这个理由用于徐老爹与梅孀妇的同居多少有点匪夷所思。徐老爹看着我满脸不相信,又给了个另外的解释。他说,发妻是个朴实的农妇,勤劳朴实过日子,成天忙忙碌碌养鸡喂猪家里地里真的是无可挑剔,只是、只是除了一件事,房事。公社时期的农村不但物质贫穷精神生活也很匮乏,没有电,都是早早上炕以节省灯油,男女间的互动几乎是惟一的娱乐活动。徐妻对此很反感,强扭不过无奈何偶尔来那么一次,次日起来准是摔摔打打骂骂咧咧,闹得心寒,长此以往徐老爹就做了婚内光棍。梅孀妇的到来,对于若大旱之望云霓的徐老爹如天降甘露,谈不上主动,但起码有求必应。更让徐老爹感动的是,事毕之后绝无怨言!说实在的,性和谐是夫妻乃男女间相濡以沫的基础,适当的性生活对于克服艰难困苦的日子大有裨益。性给了男人温存,再苦再累有奔头。宏观上看,要不是“八千湘女上天山”,屯垦戍边保卫边疆还真不好说。尽管是这么回事,但听老人讲性和谐,总有点怪怪的感觉。

 

这个说法比执行任务说,似乎可信性更高一点。此非本案重点,鉴于他与原配并没有办理离婚,徐老爹实际已经犯重婚罪。不过,两个女人都不在了,既往不咎。具体的说他和梅孀妇是事实婚姻(说明:新婚姻法实施后不再承认事实婚姻),他与梅孀妇的儿子就是收养关系。鉴于此,我擅自做主将其作为养子列为追加被告。即使当地法院的院长不是我在官场应酬场合的点头之交,公事公办也同意。养子叫赵爱民(化名),在外省基层公务员。他拒绝签收法院快递送达的传票,理由是,当年徐老爹是根据支部分工来对口帮扶,系组织安排非个人因素,替天行道是党抚养他长大,他感恩祖国但对徐老爹没有赡养义务。衔命行为理应政府来善后,就像抗美援朝时罗盛教的父母高堂并非由被救朝鲜少年而是中国政府提供烈属补助。呵呵,这个借口不算奇葩,倒也基于事实。

 

民事庭前调解通常为“必经程序”,我在开庭前找过徐老爹的三个子女特别是大女儿。长女如母,母亲不在了,大姐就是家里的主心骨。徐老爹的三个子女境况都还可以,小康水平。小儿子在另外一个镇电业局做巡线,工作稳定旱涝保收;二姐嫁到邻村,婆家开钢构预制厂,百十号员工;大姐稍差点,招赘本村,办了个养鸡场雇了七八个人。

 

徐老爹的三个孩子都没有上过大学。

 

大姐面对找上门的我并没有什么敌意。怯生生地听我讲了一套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后,叹了口气说,养老的确是做子女的本分,可是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当年爹离家时,她十五岁,娘天生腿脚不利索是个残疾,家里地里的活儿几乎都压在她身上。人吃喂猪洗涮,每天的用水就是少女的梦魇。井在村外一个来回就是小十里路,竹扁担压在瘦弱矮小的身躯,两只水桶勉强离开地面,妹妹和弟弟用根棍子合伙抬着另一桶,姐弟三人跌跌撞撞蹒跚村径小道上,心里的酸楚只想哭。娘不能干活,为了挣工分,她就的下地出工。队里分秋粮,别人有爹,用地排车两车就拉回来了,她是用篮子一点一点从田间倒腾回来,独自一人漆黑的夜路,边走边掉眼泪。那个年代的农村家中没有男人,妇孺人家过日子,难啊。

 

说着说着,勾起了当年的伤心事,她泪流满面呜咽抽泣,那么地悲哀,连我也觉得于心不忍,仿佛我的话使她受到伤害。我做了最后的努力,换了个角度,试图向她说明尽管爹对不起娘,但是对于孩子们还是挚爱的。

 

嗯。这点她倒是不否认。虽然爹离家出走到外村与别的女人同居,但还是牵挂着这个家。时不时也常回家看看。但娘的性格太倔强,坚拒划清界限绝不来往。有次大雪,大雪封门滴水成冰,她清晨起来发现院子的水缸里已经挑满了水(过去在农村水缸放置在室外),雪地的脚印显示爹在黎明前来过。娘竟然恨恨地将水缸推倒。北风呼啸,她含着泪步履维艰踏着厚厚的积雪一脚深一脚浅踉踉跄跄挣扎着村外挑水,回来后脚都冻在鞋上。爹只敢偶尔躲在村外瞅无人之际,悄悄地塞给她几块钱(当年的几块钱!),如果让娘知道,准是哭天抢地一顿饥荒,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还捎带上她。她承认,爹对于姐仨还算尽责。弟弟是爹托人找关系上的班,她和妹妹出嫁,爹都给了粧奁嫁赀,谈不上丰厚但比周邻也不寒酸。只是这些都背着娘。爹娘之间,大女儿喟然长叹,子女不好评价,但是在她看来,即使真的离婚,也应该让男人出力出钱,娘做烈女如此绝决,苦了自己连累了孩子。不过,父不养子不孝,这是全体村民的共识,若是她竟敢违背民间的公序良俗赡养老爹,恐会成为公敌。所以,别调解了,直接开庭吧。对于法律,普通老百姓还是敬畏的。

 

为了将法制教育深入乡村,巡回法庭开到村里,镇政府组织了周边好几个村组的老乡们前来旁听,以案释法促宣传,零距离开展普法教育,让群众感受司法权威。

 

徐家姐弟三人倒是到庭了,他们没有聘请律师。梅孀妇的儿子就是徐老爹的养子缺席庭审,整个庭审基本是我一个人在说。基层小官做惯了,不讲话发言做个指示啥的,冷不丁好像丢了魂似的,这次可让我逮着机会了,滔滔不绝。我说,赡养老人无任何附加条件,赡养人不得以任何理由,拒绝履行赡养义务。徐老爹当年有错误,但即使违法已超出追诉时效。,抚养义务和赡养义务是两个不同的法律关系,不能互为因果,不能以父亲没有尽到义务而子女不履责任。通俗点说,爹不养儿可以(如果当年未起诉)但儿不养爹,不行!

 

美国前总统肯尼迪:不要问你的国家能为你做些什么,而要问一下你能为你的国家做些什么。东施效颦:不要问你的父母能为你做些什么,而要问一下你能为你的父母做些什么。百善孝为先乃中华美德嘛。)

 

我冗长的发言让审判长不厌其烦,他打着哈欠不断地看着手表。徐老爹坐在我旁边,仰着头眯着眼一副于己无关的架子,徐家的姐弟们更是无动于衷,但是旁听的群众可不乐意了。我口若悬河正说得唾飞四溅,忽然间一块土坷垃飞过来砸到我头上粉碎,全场为之一愣,连审判长也精神抖擞了一下,循声望去,旁听席中哗啦啦站起来好多老娘们,农村妇女。她们忍无可忍喧嚣怒骂,七嘴八舌不停口,指责我不该为负心汉说话。扰乱法庭秩序是刑罪啊,不过到乡下一切从简了。审判长气急败坏使劲敲击着法槌,法警也摆出要抓人的POSE好歹安顿下来。在审判长的示意下,我匆匆结束陈述,灰头土脸地坐下。

 

被告方没有答辩,法庭辩论也就省略了。当庭宣判的判决就是我写的起诉书诉求的翻版:四个子女(含养子)每人每月给予赡养费五十元,也就是说徐老爹每月能得到二百元,这在当时当地完全可以满足基本生活。我替徐老爹考虑的很周全,因为他的户口尚在本村,当年结束公社是按照在籍人口分田,土地承包增人不增地减人不减地,属地管理村委有责,将其名下的两亩三分地流转经营权,每年给二百斤麦子二百斤玉米和一千斤玉米芯就是玉米脱去籽粒后的穗轴,这个可以用来烧火做饭。在法庭见证下,村委当然一诺无辞。很久以后的后来我才晓得,法律是很容易打白条的。判决生效后,徐家姐弟仨当即各拿了三百,外省的养子向法庭交了一千,从此再无尔后了。倒是村委坚持每年落实协议。

 

本来开庭后法律援助就算了结,但六指划拳我索性把这件事做到底,这倒不是我多么高风亮节,而是赌口气以发泄对于被调研员的不满。道德绑架让单位承担更多的社会责任是下台干部最常用的手法,扶危济困精准扶贫局里总的褒奖支持吧。(当时的)新任局领导大人不记小人过不愿意和我这样的落水狗纠缠,对于我提出的要求全单照收。

 

徐老爹几乎是净身出户。乡政府所在大村城镇化改造,旧居拆迁,补偿款全部被梅孀妇的儿子独占。他被驱逐出境,分给他的全部家当一担挑,锅碗瓢盆几件衣服旧鞋子。好在故居家乡W庄也顺应潮流搞建设,大部分村民搬迁到三里外的新村,旧村仅有几户留守,空旷荒凉风吹草低黄鼠狼。老房子多年没人居住,年久失修破旧不堪。爷花局里的钱不心疼,有钱好办事,加固整修重新换了全瓦(平房)屋里院里全部打了水泥地坪,旧村多年未果的自来水只要不惜工本,三天就解决了;修整了村路,已有的输电线老化重新又敷设了线路。过去机关“中层”要轮值,办公室都配有床铺被褥电热锅啥的生活用品,我的继任者新官不用旧物,不由分说把里外两间屋除了天花板墙壁地板之外所有的可移动物品全部装上一辆八平柴(车)都捐助给徐老爹,包括实木床办公桌沙发电视冰箱电话电脑打印机历年发的工作服军大衣劳保鞋等等。局机关本部以前设有锅炉房烧开水,后来改用纯净水饮水机,当年烧水的煤堆置机关大院的角落里有碍观瞻,十吨自卸车装了满满两车转运卸到老房子院前的凹地,堆得小山似的,搭了个波纹钢棚子以遮风避雨。瞅着院子不远处有块空地,顺便又让自卸车跑了几趟在在乡镇农田上开发的新楼盘工地,整了六七车地表土(熟土)愣是开辟出一亩多的菜田。给法庭的同志点个赞,他们出资打了眼机井送了台电泵(潜水泵)。

 

我给徐老爹做出的规划,每年有粮,每月有钱,锅里有米,灶中有柴。喂几只鸡养几只羊,每日闻鸡起床出去放羊,自己种菜环保健康,没有污染益寿延年,很小确幸的生活。临走时,我丢下了两千元钱。这钱可以说是我的也可以说不是我的。

 

我们的新任领导为了表示自己政治上的正确性也为了让我等被调研员者心服口服,专门组织了十几个人的精干财会队伍对我进行二次审计。他不服我干过一任这么有“油水”的职位,能蹚水过河不湿鞋?他并无恶意也不想拍我的苍蝇,只是不愿意听我发牢骚而已。结果、结果这伙子人日夜连轴转忙活了十几天,非但没查出啥违规之处反而发现了我有些差旅补助会议津贴垫款尾数等等约一千多元我应领而未领的钱。愿赌服输,新任领导也是大度之人,专门指示凑成整数不足部分从他工资里垫支(能执行?),装在局公用信封里,亲手交给了我,谆谆教导我说,党员干部一定要正确对待进退得失。

 

徐老爹这事就此圆满收官了。人只要活着,生活中的琐事烦心事凡事未有穷尽时,忙忙碌碌永远在路上。此类的浑闲事在我的职场生涯中真的不知有多少,很快就被置之脑后,淡忘了。直到十年后的某一天。

 

我退休了,不是被退休,是执行国家规定。暗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争鸣,当年鲜活的面容,有的逝去有的被双规,岁月带走熟悉的姓名。我也和很多同僚一样,到沿海城市买房暂居,闲云孤鹤,广场舞打太极,苦练长寿功。

 

当一个不熟悉的号码执拗地拨打七次以上时,你可以基本断定这不是诈骗电话,一般的撞大运类的骗子是没有如此耐心的。给我打电话的是个小伙子,姓苗,驻W村的大学生村官。苗村官说他找我是受徐老爹之托,说徐老爹快不行了,弥留之际非常想见我有要事相求,拜托我赶回去见他一面。

 

我说,小苗同志,你半只脚也踏进体制内,离开了祖国你什么都不是,离开了单位呢?我啥忙也帮不上,更况且我那原单位已改制成私企了,有困难找政府吧。

 

“夏叔,”苗村官带着哭腔对我说,他之所以辗转这么多人找到我,也是迫不得已啊。尊老敬老自古以来就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临终关怀是对大学生村官的考核内容。是的,他清楚徐老爹有子女,找过他们好多次,姐弟仨异口同声两个字:不管!那个外省的养子更无从觅踪。他农村大学生,无根无基好不容易考了个村官,若有什么差池,就没了前程。徐老爹躺在床上好几天,滴水未进,可是还喘气,偶尔清醒时而昏睡,苗村官隔三差五去探望,每次去都被央求打电话,徐老爹说,你一定会来的,他向你致以布礼了。

 

布礼!这个词如同闪电倏地撞击灵魂深处,我突兀打个激灵。很古老的词汇,当下现实生活中几乎消失。曾几何时,峥嵘岁月,长夜难明赤县天。暗无天日旧中国,有那么一群热血青年,视拯救黎民于水火为己任,以赤俄为师闹革命。致以布礼,就是布尔什维克的敬礼,彼此间最高敬意。我过去给我们领导做过佐杂,他过去给开国那批老领导做过秘书,代际传承耳濡目染到我这儿多少有点陈旧意识。我顿了一下,告诉他,我去。

 

托庇高票价高铁须臾间重回这个W庄。旧村更加衰败荒凉,几乎没了人烟。苗村官到旧村的村口接我,边走边介绍情况,说徐老爹自打开庭后的这十年基本没在村里住过,大部分时间在外流浪,具体去哪儿无人知晓,他也不与其他村民来往,每年间或回来看看主要是领取村委的粮食折款和低保补助,路过那片菜田时我注意到塑料大棚有人干活,苗村官补充说徐老爹把这块田租出去了。院前的煤堆没少,只是覆盖的波纹钢板多年的日晒雨淋锈迹斑斑。这个W庄旧村虽然位于近郊,但不靠近交通线附近也没啥产业人迹罕见,空心村原生态偏僻荒凉,治安状况倒是良好,不用锁门,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推门进屋,室内凌乱不堪,当年被捐赠的那些家具,还是十年前搬进来时的状态,那些装生活用品的纸箱子甚至没开封。我曾经的硕大办公桌上摆放着那台以前很时髦的29吋东芝CRT(玻璃管)彩电,附带的天线都没有连接。徐老爹面朝墙躺在我的那张局里统一用铁路枕木打制成的大床上,和衣而卧盖着以前的军被军毯……他一动不动,微弱的呼吸显示尚存活。我试探着轻轻地喊了声:“老徐同志?”

 

同志!他猛地霍然而起,精神矍铄绝对不像一个濒死的老人,他激动地声音颤抖:“夏同志?是夏同志!你来啦,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徐老爹喜极而泣,拉着我的手说:夏同志,为了等你,我忍着不死,如今你来了死而无憾。我安慰他,没事,一切都会好的。我来了,你有啥事呢?啥事?徐老爹要立遗嘱。我一听,立刻扭头对旁边的苗村官说,快,赶紧把在菜田里浇水的那个老乡叫过来。我在局工会挂职过,老国企的工会关系职工的生老病死,这样的事我没少掺和。我知道徐老爹这是回光返照,他油尽灯枯生命衰竭马上就要到尽头了。法律规定代书遗嘱须两个以上的见证人且须全程见证遗嘱书立过程。徐老爹的遗嘱很简单,就是他的全部财产和名下的全部存款都留给自己的三个子女,其中儿子分一半,两个女儿各四分之一。我作为代书人,苗村官和那个老乡作为见证人,还有立遗嘱人徐老爹分别签字按手印后,这份遗嘱就算有效遗嘱了。送走了那老乡,徐老爹还有两句临终遗言。一是颤巍巍地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信封,我们局的公用信封,我一看差点潸然泪下,这是我当年留给他的两千元钱,如今完璧归赵算我的“润笔”;再是他示意苗村官从床底下杂物中拖出一个密码箱,这也是我的,外商礼物私自留下,全钛合金据说手榴弹都炸不开,徐老爹挣扎着告诉我还是当年的密码。做完这些,他平静地躺下,嘴唇微微翕动仿佛在说谢谢,然后闭上了眼睛,他走了,溘然长逝,面容安详,挂着一丝微笑。

 

愿上帝宽恕你,如同你宽恕他人;人来之于尘土,而归之于尘土,愿你的灵魂在天堂安息吧,阿门。唉,逝者已去生者如斯,我说,咱们给徐老爹鞠个躬吧。苗村官年轻不经事,全凭我安排:先通知仨子女,尽管知道他们肯定不会到场处理后事,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反咬一口岂不冤哉枉哉;通知辖区派出所民政等有关部门,联系殡仪馆。可怜的徐老爹,我和苗村官,两个不相干的外人送他最后一程。殡葬业垄断价格,那两千元“润笔”尚不足,我又给垫补。回来的路上,我对苗村官说,那姐弟仨作为继承人要是决定放弃继承,一定要做出书面表示(继承遗产就得继承债务,他们起码要把火化费用还给我)。捧着骨灰盒回到“故居”,首先清点遗产,以便善始善终做分配。按照规定,建新村新房后,这老宅子连同宅基地收归集体所有,徐老爹在世只是“借住”,至于室内除了我慷公家之慨当年支援的物品,家徒四壁,而那些东西如今也就是卖废品了,撑破天能值个百八十元。惟一能值点钱的恐怕就是那个密码箱了。和苗村官共同开启后视之,颇有感慨。

 

最上面放着我当年写的起诉状辩护词和法院的判决书,还有几张奖状,年代久远除了公章大印鲜红都已泛黄。我随手翻了翻,无非“优秀党员”、“农业学大寨先进个人”、“批林批孔积极分子”、“库区移民帮扶模范”,等等,尚未古董无收藏价值,废纸而已。密码箱中还有些其他的零零碎碎,其中有个公交逃生锤,锤头缺失,还有若干张类似超市会员卡大小的磷铜薄片,还有一只左手的半指作战手套,表皮撕落,以及老花镜等等其他的破烂。对于这些遗产我估计不会有人继承,重点在于清查“资金”。密码箱中有好多红包,包红包的红纸都褪色成斑白色,每个红包各有名字:徐卫霞徐卫花徐卫国。孩子的名字下面有年份,上世纪七十年代那几年,没给出的压岁钱。清点后,林林总总大约三百余元。很令人唏嘘,当年毛主席出手也不过寄上三百元,聊补无米之炊(李庆霖)。通货膨胀人民币贬值使得浓浓的父爱鸡汤变得索然寡味,今天随便在哪个工地上搬两天砖,就不止此数。最底下压着一个档案袋,里面三十几张银行卡!档案袋反面是徐老爹亲笔手迹:夏同志的生日。这个意思苗村官马上就悟出来了,此乃银行卡密码也。我是以自然人身份为徐老爹辩护的,判决书上有我的个人信息,但对于其他人来说很难联想到。这个徐老爹真是老奸巨猾。

 

法律规定,出庭支持诉讼须得执业律师,自然人辩护不得收费。不知现在是否有变。)

 

这些银行卡涵盖大部分银行。银行业方兴未艾,各种商业城市股份制银行雨后春笋涌现,但偏居一隅乡政府所在地,只有几家大银行分支。我和苗村官在这几家的ATM上查询完余额后,我本能地感觉不对头。为啥?就这几张卡,余额就有近百万之多!

 

美国海军陆战队有句箴言:Once a Marine Always a Marine;当然中国没有这句话:一旦做公安终生是警察。不过,我以前给我们领导做佐杂时曾襄助分管过一段时间的公安工作,习惯萦绕警察意识。一个有儿有女的孤寡老人流浪低保,十年间积攒起百万巨资,不会是彩票中奖(你懂得),不会是发掘土匪藏宝(幻想),更大可能是:犯罪所得。我知道,在贩毒集团网络中,最危险的是物流环节。为最大限度地规避风险,他们往往利用老弱病残孕来运毒。徐老爹除了临终前最后三个月在村中时间稍多些,这十年间四处流浪飘忽不定。不要说苗村官履新尚不足周年,就是其他村民对他也不甚知晓。我呢,除了法律援助有过几次接触,对他一无所知。就“硬件”来看,根据我过去的经验,徐老爹是贩毒集团最理想运毒人选:年岁高身体好有文化(相对),他曾在社办企业跑过采购员算见过世面,做过大队干部不怵警察,更重要的是他没有负担。七八十岁的老人,颤巍巍过安检,多少有点责任感的安检员都会唯恐避之不及敷衍了事赶紧让他过去。风烛残年万一仅剩的那口气是你给吹灭的呢。高龄运毒至今也令警察叔叔很头痛,抓现行就玩糊涂(有的时候是真糊涂,被利用),啥有用的也说不出来,很难执行强制措施,总不能把拘留所改成敬老院吧。于是,我定了定神,对苗村官说:咱报警吧。

 

报警也不容易。若是直截了当:“喂!是110吗?我要报警,某人银行卡里有钱!”准会被以打扰扫电话而被拘留。另外这事还得保密,我叮嘱苗村官先不要声张。如果真的与毒贩有关,传播出去,他们未雨绸缪会抹掉任何的蛛丝马迹。我想了想,想起来本区公安分局缉毒中队的队长是我们局的子弟。当年我分管公安工作时,他父亲在下面某厂的保卫科做干事,还有联系,每年春节发个短信恭贺新年。我翻了翻手机通讯录,打了过去简单寒暄后要他儿子的电话。毕竟是老公安,没废话不多问,直接告诉我他儿子的私人手机号码。

 

还没来得及拨打这个电话,他儿子已经打了过来用的是办公电话:“哎哟夏叔,我是林小虎(化名),虎子啊,我记得你。小时候你还抱过我呢。有啥事你直接找我就成了,别找我爸,刚才他把我痛骂一顿。我哪能不记得夏叔您呢……”

 

听完我的分析,林队完全同意。他补充说,本市毒品问题严峻,贩毒活动猖獗,当前禁毒工作重点是打击贩毒集团和摧毁网络。如果能循着这条线索顺藤摸瓜抓毒枭,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不过,不过……夏叔,您也是老公安了。林队欲言又止,他有苦衷啊。

 

不放过一个可疑线索,说起来容易要落实可就难啦。公安力量那是有限资源,如果撒胡椒面每条线索都去查证,不但警力不敷使用,就是警费(办案经费)也负担不起啊。所以,对于举报的线索,不能听风就是雨,起码得过个筛子。我是过来人,当然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了。我说,这么办,我反正退休了不用上班,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我先做做外围调查,如果确有价值,再立案也不迟。虽然宦囊不丰但好歹工作多年,闲钱余米肯定有点,期间办案经费先行垫支,若是立案再办理报销。你看行否?

 

瞌睡来个枕头,林队喜出望外。说实在的现在涉毒犯罪呈高发态势,案子多任务繁重,超负荷运转疲于奔命,无分身术还真没有力量去查证这个很渺茫的线索。我主动请缨,即使无果也无损,再说万一瞎猫碰上死耗子呢,高兴还来不及岂有不同意之理。他兴奋地站了起来,“夏叔,公安这方面有啥事,您吱声。”

 

嗯,我还真有点事。上次我开车回来竟然弄了俩违章,我耿耿于怀。一个是说我强行右转,就是前面有一辆直行车等红灯,我绕过他。可问题是我前面的那辆车是辆电动三轮。次奥,电动三轮既不买交强险也无车牌,不按机动车管理,罚款时就算?双重标准嘛,更况且那辆电动三轮已经差不多快到路口中央;还有一个违章更冤枉,说我不按导向车道行驶,在左转专用道直行。可问题是进入导向车道时的标志是左转直行均可,信号灯也不是箭头灯是圆灯,到了路口标志标线就变成了只能左转,尼玛,这不是钓鱼嘛。所以我不服,但又懒得去行政复议。正好,帮我处理一下。

 

公安系统中,刑警尤其是缉毒警是最危险最苦最累的警种,当然内部地位也高。刑警求交警,那是正当防卫。林队一拍胸脯,没问题,包在他身上了。

 

我接着就跟手要人了,这是个切实的表示。我们国家尚无私人侦探这一说,刑事调查权是警察特权,任何公民都无权行使,即使我曾兼职过(我局公安)副督(副督察长)也不行。毋庸讳言,任何单位都会有可有可无但是在职在编在岗的正式人员,警队也不例外。林队安排的这个刑警叫焦吉光(化名)焦警官,当然,林队会特意叮嘱他出门办事要听我招呼,我领导他而不是反之。

 

(我局公安:过去企业办社会,大型特大型央企都有自己的公安科(处),垂直领导与地方公安辖区划片,不构成隶属只有业务往来。改制后转交地方。)

 

这位焦警官是某警察学院侦查学专业的本科生,人挺好可是业务不敢恭维,真不知道怎么拿到学位的,可是他的交际能力极强,假如改上外交学院恐怕早就出类拔萃了。也多亏了他鼎力相助,使得调查收获颇丰。在此,顺致谢意。

 

 

二、老而不死是为贼

 

银行为储户保密那是对储户而言,对于警察那是敞开胸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跑遍徐老爹所有银行卡的银行,打出了全部的银行流水账单。如今警力紧张,所以一个正警(正式警察)带着一个辅警或“有关人员”来执法,是很司空见惯的,尤其是交通执法,给你贴罚单的很有可能就是个协警。我和焦警官出去办事,都是他先亮出警官证,表明身份说明事由,任务就完成了,然后就是我的事了。

 

在反毒行动中,货和钱是最重要的两方面,两手抓两手都要硬,但依我的经验,以钱找人(毒贩)比以货(毒品)找人更为关键,因为交易过程钱留下的痕迹更多。我曾主导过某个涉毒案,尿毒症患者开“蹦蹦(机动三轮)运毒。他按照汉显传呼上的指示,在规定时间规定地点等候路过的长途客车。长客捎货现在仍很普遍,在线路的任何一点拦车上货说好在某点有人接货,到了指定位置,比方说某路口禁停标志下的“蹦蹦”旁边,司机一脚刹车,票务员开门探出半个身子,吼叫着简短对话:

 

谁(的货)?

 

任志强(的货)!

 

“啪”的一声,票务员将包裹扔下车,司机关门踩油门,绝尘而去。开“蹦蹦”的的捡起来放到后座上,顺路进城。这个时候,马路斜对面稍远处一个骑嘉陵摩托的人也会不动声色的尾随押运,这是防范措施。即使警察当场人赃俱获,押运人也是无辜,而承运人对于贩毒集团来说是“消耗品”。当年史上最严环保还在娘胎中,机动三轮可以自由穿行城市的大街小巷。到了比方说某偏僻的胡同口,刚停下车,骑嘉陵者确认平安无事后,会凑过去,“是任志强(的货)吗?”得到肯定答复之后,递上运费接过货旋即消失在尚未旧城改造时迷宫般纵横交错的胡同之中。货很快地被拆散分装零售,水银泻地,再追踪就异常困难了。

 

运输的事儿在病友间不算秘密,同病相怜往往相互帮助介绍,都知道如此短途运输有如此丰厚的运费,肯定运的不是纯净水。不过,比起高额的医疗费,比起危在旦夕的病情,值!警察也明白,抓真正接货人才是正经,要放长线钓大鱼。这条线经营了有段时间,为防泄漏公安内部只有我等几个人知道。保密做得太好了非好事,有个不知情的派出所长例行巡检把那个承运人连同货抓个现行,接到报告我差点没气晕过去。我们领导阴阳怪气地嘲弄:“都说放长线钓大鱼,你倒好,咋放长线钓……病鱼呢。”唉,没法子,每周起码两次安排干警专车押送到总院做透析,费用从办案经费中列支。央求人家把科主任办公室腾出来做单独病房,当押送的警察用手铐将其左脚踝铐到病床栏杆时,护士很鄙夷地说:放心,有免费医疗,他不会跑。这个开“蹦蹦”坦白不出任何有用的东西,他收到的汉显传呼指令,是用路边的公用电话打的(咦,公用电话现在好像已经殆尽了),没法追查,那个骑嘉陵的逃之夭夭。眼瞅着这个案子进了死胡同。那辰光还年轻有股子邪劲,既然货无头绪,就从钱上入手。谢天谢地,这位病友是个很简朴的人,运费积攒起来做医疗费。上次毒贩们给的运费还没来得及交医院。这笔钱有八百元之多,八张百元钞。

 

现钞交易中最恐怖的是假钞泛滥,尤其是海峡对岸的台胞们秉承抗战传统制造假钞,几可乱真。当年验钞机很稀罕,政府不遗余力地普及辨别方法,拿到百元钞先对着太阳看乃收款的铁定模式。为了规避风险,个人信用占据主导地位,在人民银行发行的钞票上签字成了新常态。这不符合有关规定,可比起收到假钞,违法很值。很幸运,这八张百元钞中有三张有人名。专家认定其中两张的笔迹为小学生。学校乱收费尽管令人深恶痛绝,至今仍存在。为防止收到假币,班主任会让每个学生写上自己的名字,以追根溯源。没有电脑数据库的年代,全凭人海战术在本市和周边市寻找,广大参战干警没有一个不骂娘的,我装聋作哑充耳不闻。功夫不负有心人,大海捞针终于在某小学找到这两位小学生。这就算有了头绪了。学校虽然违规收费但绝不会藏着掖着,会正大光明地就近就便存入储蓄所或分理处。以前的银行网点坐收坐支,简单点说,张三的存款可能是李四的取款,基本断定,毒贩给的运费就是出自这个网点。通存通兑还是若干年后的事,过去只能在开户行存取款。尽管没有监控没实名制,通过缜密摸排仍很快锁定贩毒集团的“出纳”。再往后就简单了。“政策攻心”、“躲猫猫”嫌犯心理防线很快崩溃,循线追击,成功打掉一个跨省贩毒团伙。

 

如今大数据网络化比起当年的破案条件简直是天上地下,电子数据痕迹可追踪性和稳固性使得犯罪交易记录无处遁形。即使冒用他人账户信息也难以逃避打击。真实案例。某女准大学生被电信诈骗寻死,舆情哗然人神共愤领导重视,没有几天这几个作案的蟊贼诈骗嫌犯就悉数落网。各国都在减少现钞流通(印度创新直接废掉大额纸钞)大力推广电子商务,既可防止偷税又可遏制犯罪。嗯,副作用是公民隐私也容易曝露。比方说,查阅你的信用卡消费记录,发现你上个小时在咖啡厅里买了两杯卡布奇诺,下个小时又在不远处的麦当劳点了份情侣套餐,调取当时的监控,看到你分别和两个不同的熟妇在一起,动作亲昵举止轻浮态度暧昧,差不多就可以推定你这个穷屌丝在脚踏两只船玩3P呢。贩毒分子可以扔掉货,但是进账的钱的记录却永远抹不掉。徐老爹有三十几张银行卡,通过账户资金往来查找可疑线索,按迹循踪找出真相,我的自信心满满的。

 

但是当我浏览完这些对账单,呆若木鸡。一是数额巨大,通算下来,这些银行卡的总额为六百多万,六----啊!即使人民币贬值的今日,仍非小数,即使是一个勤恳为民的县委书记,单凭工资奖金补助也很难挣到这么多钱;二是所有的银行卡几乎都是最近三个月内陆续补办;三是所有的存款除一笔外都是现金存入(这就绝了循来款追踪的可能);四更为蹊跷,所有的卡中只有存入绝无支取更没有消费;五是这些卡的开户行遍及省内周边多个城市。这实在是太逆情悖理不可思议了,这使得我最初设想通过查往来账目查消费蔓引株连来查究的想法化为泡影。

 

马无夜草不肥。农村老头徐老爹不是那个回国定居娶娇妻的华裔诺贝尔奖得主,偌大年纪无论多么辛勤节俭,都不会积攒如此巨资。我想厘清的是:如何做到。

 

天下事难不倒共产党员。归纳推理,在侦破过程中根据逻辑特征梳理不同的线索,建立相互间关系,从而恢复犯罪过程。我在一张零号图纸上画了个坐标,以存入时间为X轴,以存入金额为Y轴,把这些点连成一条曲线。我整晚盯着在看,冥思苦想,破晓时分初见曙光。纵观徐老爹七十四岁到八十四岁十年间这些卡的流水很有意思。第一笔开户是转账存入一千元,确认是从法院专用账户转入的,常识即可判定与贩毒集团无关。从时间上看是判决生效后的第十天。在外省工作的养子赵爱民不会专程回来履行判决,会将赡养费以银行转账方式汇兑给法院的专用账户,而执行庭在法院楼下的银行分理处替徐老爹办卡划转(执行款通常都会这么做);第二笔是几天之后的九百元现金存入,存入地为乡政府所在地,估计是姐弟仨把应交份额交到了乡司法所。这两笔可以排除,为了便于排查,我把余者按照存入时间和地点以及存额划分成四个板块依次为:初始段、上升期、高峰期、收敛段;

 

第一阶段的初始段就是那张本埠开户卡。第一笔存入是判决生效后的第四个月。开始时很规律地逐月差不多同日存入一千元,持续了五个月,然后除这个几乎定期的千元存入,还有跳跃式不规则存入,隔三差五会有数百元不等的频繁存入。流水显示,这些存款的存入网点都位于我们AF市的开发区,十年前正是土建高潮到处是工地。在本市公安系统档案中,检索到一条有关于徐老爹的犯罪记录引起了我的注意。

 

大概情况,例行夜巡发现一人推着自行车驮着两袋物品形迹可疑,检查后发现袋内装有若干扣件(脚手架的紧固件),询问来源是担任工地看守人的徐老爹监守自盗卖给他的。鉴于案值不大,徐某系初犯且年龄已过七十(岁),按照相关法律教育训诫不予处罚。

 

我明白了。徐老爹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工地做零工守夜或看门之类(搬砖扛水泥肯定干不了),那连续稳定的千元存入是工资所得,当时如此零工不过一千多元的月入。徐老爹用这个“多”来维持生活,余下的按期存入。在工地上混,只要能将就,吃饭不是问题。长夜无事,顺便在自己工地或周边“弄点”啥,积攒到一定数额就构成“隔三差五”的收入来源。那个收赃人被抓属偶然,但连累了徐老爹,估计被炒鱿鱼。从流水记录上看,至此以后再无存入。这张卡持续时间不到三年,余额总计五万稍多。

 

第二阶段的上升期,多张开户卡,开户地均在CF市。这个阶段的多以千元为单位是存入,稳中向好最后以大额存入收官。这个CF市是个副省级市,距离我们AF市高铁一站地。决定到现场去看看,于是我和焦警官登上了动车商务座。还在调查开始之前我就向焦警官交底,再苦不能苦自己,差旅标准比照你们现职市局的局长标准执行,住则宾馆带星食则荤素搭配,我办事期间你随意同学聚会领略秀丽山水,均从办案经费中列支。虽说公事公办但毕竟是求相帮协助办案,卑辞厚礼该打点的不能吝啬,一定争取被潜规则不要怕费用超标,不能让兄弟局的弟兄拿咱们当不懂规矩的乡巴佬。焦警官当即表示没问题,请客送礼吃吃喝喝他绝对在行,只要我不怕花钱,有啥要求我尽管提,在这个圈子里没有他办不到的事情。

 

该市就是CF市公安内网有个110出警记录涉及到徐老爹,另外徐老爹有三张卡三天内进账九十万!更令人疑窦丛生的是这三张卡的现金存入是惟一的交易记录,换句话说,办卡就为了这笔进账。

 

尽管层峰三令五申调研多带问题少带“框框”,但我的习惯对案件侦破是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确定方向寻找佐证。在市局请他们把五年前这三张卡首次进账日前推半月之内的的案值百万上下的未侦破的案件调卷来看。河里没鱼市上看,此类案件甚多。别受影视神剧刀光剑影的影响。刑事调查极其枯燥,多为文牍,在浩如烟海的卷宗中试图找寻对已有用的材料不比工地搬砖轻松。我先把那些抢劫诈骗类排除,徐老爹这把年纪和文化,是无此膂力和智力。任何案件如果有了清晰的条理脉络,就会比较容易的寻找到有用的线索。看卷看了两天后,我找到了一份失窃报案记录。在这三张卡第一笔进账前三天,有人报案,称在家中丢失了九十万元现款。反复看了几遍材料,我觉得有点意思,失主是在被盗后的次日才报案。通常情况,丢了钱都心急火燎,这位仁兄咋沉得住气呢?

 

报案笔录说明不了多少问题。这就看出焦警官的本事了,他通过他在市局的同学把当年承办此案的探长约出来小酌。酒酣耳热之际无话不谈。虽然收受了失主的好处也做过保证,,但兄弟局的同行乃外乡人,不妨闲聊失主轶事以为谈资以助酒兴。

 

故事很狗血,所以尽管时过境迁五年了,办案警官仍记忆甚详。失主是个事业有成的中年熟男,不油腻很英俊吸引了个在校女大学生,互通有无。女生要毕业了,女生系外埠人,劳燕要分飞回家谋发展。有缘千里来相会、相会肯定要破费;女生要的也合理,九十万保密费兼青春损失费,中年熟男也懂行情,不假思索一口答应。只是其中有个原曲,熟男的现任老婆是他和前妻开夫妻公司时的美女出纳。娶妻财会人员的缺点在于她能通过公私账户缭戾宛转发现小三是谁,所以熟男只得筹措现款,恰好熟男妻回娘家小住,于是女生召之即来鸠占鹊巢过把瘾做女主人。朋友来了有好酒,小三来呢,肯定要FK啊。于是乎,俩人在卧室大床上大呼小叫颠鸾倒凤,尽兴之后要交割走人,忽发现搁在入户玄关的那包钱,不见了。当时女生就勃然作色,肯定是熟男串通老婆偷拿走了。熟男当时也懵逼,门关得好好的,钱咋就不见了呢?莫非老婆早有察觉?冷不防杀个回马枪?这事儿不能跟老婆打电话求证,焦虑中等到老婆次日回家后举止正常,熟男方知,坏啦,昨天家里进了贼而不是老婆。他不敢声张,只能通过熟人找关系私下里报案,这就是为啥报案材料语焉不详的原因。

 

警察接案后会针这个具体案件临时抽调各警种关人员组成专案组,集中力量突击破案,若一段时间后无果,专案组解散(警力有限而案子无穷)各自回原单位,案子就成了积案,档案封存证据保全等待具备侦破条件时侦查重启。

 

都说无巧不成书,但是巧合的太厉害了,很容易成为合理怀疑嫌疑人。某人丢九十万,而某人恰好存九十万,“元芳,你怎么看?”、“这其中必有蹊跷。”我不是(现役)警察,没有义务为那个熟男追回赃款,我只想证实廉颇老矣尚善饭也。不愧为副省级市,档案管理井井有条,更令人欣慰的是五年前的录像带作为证据还在并且被数字化了,查看方便。我仔细地查看案发当日的小区三个门的监控后,很欣慰的在其中发现了个熟悉的身影,啊哈,就是他。案发当日九点许,徐老爹骑辆电三轮,从门卫室前人行通道经过,到了门口和执勤保安打了个招呼,下车把车推到保安室一侧让开通道,保安从室内拉线出个插座给充电,从俯拍的画面上看,徐老爹似乎胁肩谄笑递过去啥东西,放大画面后看出来是两盒低档烟,然后从电三轮货箱中拉出一个类似可以爬楼梯带个硕大购物袋那种可折叠的小车,小车把手上横置根杆秤,这个小区是全部是多层建筑。电三轮驾驶座后面有个立着个牌子:收废品回收礼品,徐老爹拉着小车走出了画面。

 

十点多的时候,徐老爹走进画面,清晰化处理,发现小拉车上的袋子鼓囊囊塞满东西,敞口上面是一摞旧报纸,袋子周边用废电线穿起来很多包装用泡沫,这个是可以卖钱的。从画面上看,徐老爹谢绝了保安相帮的好意,跟手塞过去点啥,放大到最大倍数勉强辨认出是张钞票。自己一努力把颇有分量的小拉车搬上了电三轮,徐老爹年华垂暮犹离索,居然还有这把子力气。如果是“正常”办案,至此派出所就可以传唤其“协助调查”了,可现在不行,因为徐老爹不是人,他是骨灰。

 

这是个半开放式小区,有三个大门,另外居民为了方便,没有路的地方便在围墙栏杆自行开了若干个出入口,出租很普遍,居住人员复杂,这也是为什么立案后调查无果的原因所在:头绪多了等于无线索。我拿着保安的截图照片来到这个小区的物业。保安流动性很强,我不奢望这位保安五年后还在职在岗,但保安队长类管理层还在,他看了照片后告诉我,他还记得这位保安,是H省的老乡。这H省是劳务输出大省,到这个地区来打工的甚多。男做保安女做保姆,对于没有啥文化没有啥技能农村出来的人来说,这“双保”是初入城市的首选,熟悉和适应了城市生活,通常会另谋高就。这个保安早在四年前就是案发一年后离职了。因为什么离职?去哪儿了?哦,不知道为啥,没有联系,不知道去哪儿了。

 

保安队长不知道的事情公安掌握。通过人口查询和联系暂住地的居委会,我找到了这位保安,姓刘(化名)。刘保安离职后开了家夫妻小吃店,起早贪黑小本生意很辛苦,不过也算是站稳脚跟供养三个孩子上幼儿园和小学。我进入这家小店大概不到十点,这正是早餐已毕午餐尚未开始,小吃店最清闲的时光。对于这个时候进店的客人,刘保安显然有点困惑,但仍带着职业的热情招呼我就坐,“老板想吃点啥,本店祖传招牌菜是……”他已经城市化了,但口音仍能听出H省的乡音。

 

我向他出示警官证。这是个真的假证,是林队临时为我办的,用于公安系统外,当然这是严重违规甚至违法行为。随口问到:“刘老板生意可好?”

 

“还行。”还行就是挺好的意思。他警惕地看着我心不在焉地问答,他一时摸不清警察(假警察)为啥登门拜访。我能张口喊出他的姓氏,那肯定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他心里有鬼。我从公安记录上检索到他两次记录,盗窃业主的摩托车未遂和侵吞业主的快递,保安队长装糊涂。不过这两宗个案已并案处理完了,治安拘留数日。我掏出徐老爹的照片,直截了当:“认识这个人吗?”

 

他犹豫良久,觉得不说实话不是上策,点点头,“认得。”

 

我漫不经心地继续闲聊:“中午的营业额能有多少啊?”

 

他有点绕糊涂了,这是地税局的事儿啊。他反复估量谨慎地回答:“嗯,大概有个二三百元吧。”

 

我在餐桌上拍出了一千元,“中午我包了,打烊行吗?有点事麻烦刘老板。”人民警察为人民,即使假警察也不能让群众吃亏啊。

 

他明白了,我肯定不是找麻烦的。干保安多少都会和公安打过交道,道上的规矩懂点,知道须得两名以上执法办案民警进行询问。我便衣而来也没有佩戴人民警察标志,肯定人畜无害。于是他利落地拿出个常备木牌挂了出去:为迎创城、临时歇业。(创城:创建文明城市)他拉下卷帘门,给我沏了壶大叶茶,畏畏缩缩坐在我对面。

 

在家靠爹娘出门靠老乡。出国都是华人出省都是老乡,照片上那个人是别的小区做保安的老乡介绍来的,也是H省老乡,说起来与刘保安还是邻县呢。这个老头性赵,唠家常说起家乡风土人情风味小吃如数家珍勾起刚进城的刘保安的乡恋。

 

如今国家大力普及普通话,以至于我们通常都是通过几句方言词汇结构和语法结构来判定语音结构系统,也就是说,哪儿的人。例如,洗头房被服务后因为钱而争执,对方狡辩不过恼羞成怒突爆粗口:“瓜娃儿!日德日碧舒服撒,泥个砍脑壳苞谷窝立爆肚打标枪搞不赢勒索。”你就会恍然这个刚才还满口京腔京韵整形雕琢的京妞是个川妹子。男女间要是同床(炕)共枕三十年,有事办事无事闲聊,总会不知不觉沾染对方的行为方式。所以徐老爹撇腔几句H省土话肯定是原汁原味。徐老爹冒充养子的父姓,是便于记忆。当年苏联训练KGB(普京总统的职业)的时候,就要求假身份不能虚构必须是某人的真实。徐老爹抵死都不会忘记他那养子,流浪和流窜期间用他亲爹身份又有何妨?

 

刘保安说这个赵老头是个很和蔼的人,虽然年纪大,但不知老之将至,走路依然腰板直,步履矫健,如果看背影,不会想到已是古稀之年。更为重要的是,赵老头与时俱进懂规矩讲诚信识大体。保安收入不高待遇不好,低薪难养廉,有机会弄两个就很普遍了。此门属我管要想进小区留下买路财,没点好处那些捡垃圾收废品干零工的就很难进门。潜规则是每次进小区,先孝敬盒香烟,如果有斩获,例如翻检到破烂或收到了废品,临出门时视其价值多寡,要意思意思,共享经济嘛。虽然是老乡,赵老头也不例外,例规不但照交,每每还多交(就是我在监控中看到的两盒烟),互帮互助,刘保安用业主公摊的公用电给充电,投桃报李,赵老头给的提成也不薄。大概每个月赵老头能来个几回吧,只在刘保安当值的日子里。其实,刘保安对我说,真正能赚钱是收礼品。我们是礼仪之邦,即便不逢年过节,公款馈赠也很普遍,尤其是对于基层干部,直接送钱不够级别,送时令水果鲜活水产实惠高大上,我在职时曾收到过二十多盒月饼。问题是,这些生活必需品实在是超出生活所需,转送无人要(想要的也不给呀!)浪费太可惜,所以催生了回收礼品这个行当。大致上讲,零售价100单位的比方说烟酒类,回收价最多20单位,转手卖给商铺就是4050单位,他们会以6080单位的价格卖给那些送礼人,你收到了100单位的礼品,会据此估量送礼人是否够意思。在这个循环中,大家都皆大欢喜。这还是比较耐放的商品,如果是保质期很短的比方说大闸蟹,比白送的价格稍高一点,但是转卖给饭店起码得半价。之所以心甘情愿让回收礼品者谋取暴利,是因为卖礼品者都是有头有脸不好意思破帽遮颜过闹市,再者这些东西属白来品,卖一个赚一个不嫌少。做保安的如果嘴甜态度谦恭殷勤点和住户混熟了,业主往往会路过门卫时停车降下车窗,探出头,“小刘,家里有点破烂,啥时找人处理一下。”毕竟,处理废品和处理礼品不是天天发生,需要时不能满大街地自行找人,拜托给门卫再自然不过了。这就是保安和破烂王结成共同体的基础所在。

 

小区丢东西三六九,失窃九十万不常有,他当然记得那档子事。是的,他也觉得赵老头有嫌疑,可在他当班的时候在他面前扬长而去,守土有责,赵老头要是真凶落网对他有什么好处呢?因保安把关不严而给业主造成的损失要追究当事人的责任并赔偿损失,这是白纸黑字的守则啊。所以在随后警察走访排查调阅录像带,他作证老头一直在他的视线范围内翻检装修垃圾。不过,从那以后,赵老头再也没来过。赵老头去哪儿?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流浪老汉在祖国大地四海为家。

 

“他现在怎么样了?”刘保安有点关切地问到。

 

“他死了。”我不以为意地回答,眼角余光观察到,刘保安好像轻轻地松了口气。

 

我找到了五年前涉及到徐老爹的那个110出警记录中的报警人,是个三十多岁的公司文员。她对于五年前的那件事记忆犹新,太吓人了。她说,那时孩子还小她一边哄孩子睡觉一边戴着耳塞听音乐,恍惚之中好像有人敲门,她没理会。孩子睡了,她不知怎么的,下意识地觉得有点不对头,离开育婴室到外间查看,蓦然发现入户门……开了!门口站着一个老者,很面善很慈祥的模样,身上衣服很旧但是不破不脏,手里拿着一杆秤,和蔼地问:有废品卖吗?很快地补充说,门没关,他随手一拉,就开了,对不起。

 

对方看起来没有恶意,但是门口冷丁出现个陌生人,她感到无名恐惧,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在这个时候,对面房的邻居男回来了,抓住这个见义勇为的机会,拨打110控制住老者,她强调说是邻居男打的电话。警察到现场做了笔录,批评老者,就是人家门没有关,也不能擅自打开呀,转过来对她善意提醒,进屋后一定要将入户防盗门关好。没有什么实质后果,也就没有什么进一步处理。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只是从那以后,她就有点神经质了,进屋后必将防盗门反锁,反复检查。

 

可是,她喃喃自语:门,当时进屋后明明是关上了呀。

 

我拿出了三张照片,都是与徐老爹同庚外貌长相也差不多。感谢扶贫办,办低保须得验明正身,所以每年徐老爹都会留此存照。她看了看,毫不犹豫地指出了徐老爹,就是他。

 

“他现在怎么样了?”她有点关切地问到。

 

“他死了。”我不以为意地回答,眼角余光观察到,她好像轻轻地松了口气。

 

她的确是进屋关门了。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个文员女和那个中年男的住房都是那种大面积多室户型,有个相对私密气派的玄关。城里人进屋,先脱鞋换拖鞋,将钥匙手包提包挎包等包包随手搁在入户的鞋柜或者半柜上或挂在入户衣架上,然后再进入内室。现在普遍安装的防盗门,如果不通过锁点(就是从门里深入门框的那个圆柱体)卡住门,只是随便碰上门而没有反锁(很多人都是如此),那门只是简单地通过锁舌卡住。我在密码箱中发现的用来做电极触点的磷铜片的韧度和机械强度很好,而且厚度极薄,无论多么高级的防盗门,门与门框之间必有间隙(否则就无法开关门了),只要插进去顶住锁舌即可开门。这不需要高技术,简单熟悉后就可搞定。徐老爹先轻轻敲门,如果有反应,就顺势询问废品倘卖无;要是没有反应,就采取这种方式,开门不进户探身抓取鞋柜或入户衣架上的包,然后迅速退出,关门走人。通常都是第二天上班时才发现,咦,我的包包,咋个不见了?

 

我过去兼职副督时,局里有个老公安,从警一辈子,一直在基层。跟我闲聊,根据老经验,对我说过,按照阿基米德定律和测量,冰山大部在水面下。在侵财类案件中报案的只是冰山一角,在报案中能破案的也只是冰山一角。换言之,大部分人不会报案,更谈不上破案了。具体如何咱看不到大数据,不便妄议。但就主观观察来看,没丢过东西的人真不多,过去有句话,没被偷自行车者,不算有城镇户口。如今被偷手机,若非苹果,有几个报案的?即便报案,能被成功追回予以返还那基本都要上电视。通常案值不大的,自认破财免灾,而且公安也有个立案标准,不是有人偷了你的笔警察就要全力侦破。收废品是进小区入楼道的最佳掩护,徐老爹兼收并蓄在收废品回收礼品的同时伺机入户顺手牵羊拿人家的包,他不偷东西,因为要变现(销赃)是很容易暴露的,他只要现钞。这种入室盗窃虽屡屡发生但报警的不多,多为自行消化。毕竟进入卡时代,人们随身包中的现金不多。像那位熟男的巨大损失,对于徐老爹来说只是可遇不可求的“偶尔所得”。在行稳致远中徐老爹砥砺前行,逐步积累财富。只是那次那个女文员的“未遂”给他敲响了警钟。

 

公安接警后,要对嫌疑人甄别。如果出现了“屡次”和“类似”那就要另眼高看了。例如,你试图以碰瓷来致富,如果见好不收贪得无厌三番五次,还没等跟办案民警混个脸熟,总会有个找事的警察翻看警务通时发现你小子咋就像个撞不死的小强,“屡次”顽强出镜呢?尽管你上次是碰MPV这次是SUV,可这属于“类似”啊。于是乎,你的财路就断了。(据说局地已有自动比对,不知真假)这次报警定性徐老爹是“误开”,如果再有报警“误开”,那对于警察来说就有了合理怀疑的理由了。犯了事,即使你自己都不记得了,警察也不会忘记,即使你纵做鬼,也不忘。徐老爹不再是一穷二白,他已经身价不菲了,一失足成千古恨,他承受不起任何风险,如果要保增长,他必须要转方式调结构另辟蹊径。所以,他结束了在CF市的经营活动,从对账单上看,从此往后在该市再无存入。

 

银监局有规定,银行监控的保存时间不得低于一个月。要想调取五年前的监控,那恐怕只能梦呓了。可是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模拟转数字。五年前恰好是当地银行监控全面网络化数字化的关键节点,最后一批模拟监控撤销,那些录像带都被封存等待择机销毁。多亏了焦警官在市局的同学奥援有灵,终于找到其中一张银行卡的银行的监控录像。五年前的监控像素不高,焦警官费了好大劲才搞到所需软件。查看这个录像很简单,因为对账单上有准确的存入时间。我在电脑屏幕上再次与徐老爹相逢。人是衣裳马是鞍,徐老爹显然拾掇过自己,理发修面沐浴更衣,穿的那套卡纳利(Canali)西服当年我在京城郊区部党校培训准备被接见时买的,后来发福穿不进去,而他消瘦的身材正合适。脚上的维力斯(veilisr)是外商代理赠送的,略显得有点大。徐老爹灰白的头发梳得很整齐,手里提了个黑色的人造革包,可能是他以前在社办企业跑采购时的物品。我看着他依规开户把别人的钱存入自己的卡中。然后我看着他走到柜台旁边的碎纸机旁驻足,我一帧帧回放并且放大画面,看到他把那张“客户留存”联粉碎了,趁势把刚办出来的卡也插进碎纸槽。我明白了,为什么他会办那么多的卡为什么几乎全部的卡都是最后三个月补办。

 

我看着徐老爹的背影,穿着我的行头,真的很合身真的很像我。我突然打个寒颤: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要是我没有这么个“单位”,我没有相对菲薄但是稳定的收入,如果我真的一无所有……那会不会真的就是我呢?我不知道。

 

任何国家对于个人账户都在后台严密监管,比方说国内某著名导演在美国因为存钱方式不当被银行向上通报交易而被捕。不要王顾左右而言他,我国也不例外,个人账户如果超过某个额度或者某种异动,都会报警,只是阈值不知而已。徐老爹为了避嫌,每张卡控制在三四十万以下,肯定不会引起怀疑,另外也有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意思,而销毁的卡是不会遗失的。不过,徐老爹对于警察的法力还是不知,若想查证,用假身份都没用。

 

CF市的这些卡持续略超过两年,至此徐老爹名下总额突破110万元。

 

由对账单上之后的存款地判定,徐老爹转战到了BF市和DF市和AF市,这三个城市形成了城市群。从历史上看,是我们局带动了本市即AF市的复兴接踵拉动其他两市发展。被调研员前我管过业务,很知晓内情。这三市的经济特色是以家庭家族作坊为多,设备简陋劳动条件很差的小微企业为主,为我们局和其他大企业代工承包零部件的加工和山寨假冒伪劣侵权产品。为了最大限度的增加利润规避税费,每家至少两套账,往来多以现金流,有效地避免了有关部门通过银行账户监控和直接扣款的可能。这三市GDP高速增长产生的虹吸效应,吸引各地各色人等,江河日下鱼龙混杂。人口净流入多且流动性大的、灰色经济和地下经济生机勃勃的城市,通常黄赌毒走私等都会泛滥,经济秩序的混乱会联动治安形势严峻。浑水摸鱼,这也是很多人发财致富的好机遇。徐老爹也开始了他第三阶段的高峰期。

 

他会再以何种方式致富呢?我联想到密码箱中那把没了锤头的逃生锤。当汽车发生事故车门无法开启,用逃生锤砸碎车窗,就可以破窗而出。反过来说,打破车窗也可窃取车内财物啊。研判对账单,判断存入曲线,如同体操打分去两头看趋势,慢慢咂摸出名堂,除了偶尔尖峰,所呈现的是大致平缓有规律稳定的收入,存款多以万元为单位。入户拎包常态下收入不会太多,寻常人家在随身包中不会有太多的钱。但在车里搁放交易货款,数额不会是小数。不过要是徐老爹单干,考虑他的年纪恐难以胜任;再者,除非临时起意,这种活儿通常都是团伙作案,二人为伙,有助攻有主攻,一加一大于二,徐老爹应该有个合伙人或帮手。世上不存在“完美犯罪”除非没有犯罪,确立侦查方向,对所认定事实排除合理怀疑,方能事半功倍。如果照此思路,那为什么这个“稳定”中道而止就会有合理解释:那个合伙人或帮手不干了,或因分赃不均分道扬镳,或因病伤残死等意外,或者、或者是被绳之以法。如果是前两种,那就没咒念了。但如果是最后一种呢?

 

刑案侦破充满偶然性和戏剧性,绝无必然性可言。例如,沸沸扬扬的“铊毒案”,领导重视的层级不可谓不高,所用专家不可谓不专,参战民警不可谓不拼命。且不同于潘金莲的砒霜,铊盐是很小众国家管控极严的剧毒品,可至今依旧扑朔迷离。相对应的“白银案”,案犯销声匿迹多年,没成想同族宗亲犯法在押,提取DNAY染色体特征值竟然与当年现场遗留类似,因而案破。如果那位宗亲遵纪守法呢?恐怕案犯就会逍遥法外直至寿终正寝。所以有人讲怪话说破案是三分努力七分天意最终还是靠上帝,细想想也不无道理。

 

承蒙协助,调卷这三个市已侦结的砸窗案,确定了时间点就是最后一笔“稳定”存入前后时间段,就没有多少了,三个市大概二十几宗吧。在其中的一份侦查终结移送起诉意见书中似已端倪可察。很有意思,在这个砸车窗盗窃案对于嫌犯的描述是“小顺子(绰号)单独或伙同他人……云云”。这就很耐人寻味了。如果确定同伙,起诉意见书上会是:“伙同XXX(另案处理)”或“伙同YYY(在逃)”,但如仅仅是含糊的“伙同他人”,潜台词就是可能有同伙不知是何人,尚不确定但也不好否定。

 

一个好的公安也须是一个好的公关。焦警官确有两把刷子,居然应我所求,找来此案最初的现场突审原始笔录,真正的笔录,笔迹潦草错别字连篇前言不搭后语。通常抓捕成功,警察很兴奋嫌犯很紧张,现场的突审,嫌犯惊魂未定,往往真话假话废话谎话脱口而出语无伦次甚至谬误满篇。回到警队,惊魂甫定后再审,那就会字斟句酌基本合乎语法了。过去涉公安工作的时候,要是疑难杂症,我倒是挺喜欢去翻翻头版记录。

 

显然,上帝很眷顾,在这个初版笔录中,很吃力地辨认着潦草的字迹,断断续续找到了关键词:“赵大爷”、“H省”。上帝在瞅着我微笑。嫌犯在刑事当前,先替自己打算,然后再替别人打算,拈轻怕重,把重担子推给人家,自己挑轻的。这很正常,尤其是为了减轻自己的罪责,分担分摊会虚构出若干“同伙”、“首犯”,如果不能撇清自己表白无辜也要信口雌黄成“胁从”。所以你在早期笔录中蓦然发现高仓健是首领舒淇叶子楣温碧霞为同事,大可不必友人惊诧。警察要甄别筛选,你所说的呈堂证供不会照单全收。警察不在乎那些惜字如金一问三不知的嫌犯,他们最终会开口。警察很腻歪那些坦白的“热情”极度亢奋滔滔不绝的嫌犯。初版笔录几乎涵盖小顺子所有认识的人和所有的坏事,例如K歌后逃单抱了老乡两个西瓜超市购物未付款等等。小顺子被判四年,已收监入狱。

 

在监狱的提审室内,我见到了小顺子,根据判决书他时年二十三岁,已服刑两年。他身材矮小瘦弱,面色苍白有点失魂痴呆的样子,整个儿一个沉迷电玩的IT大男孩。这是个苦命的娃儿,知母不知父未婚而孕单亲家庭,刚周岁妈妈离家出走不知所踪,把娃儿丢给娘家,后来外祖父母过世,从此到处流浪,拘留所的常客。

 

我直接掏出徐老爹的照片,“这人是赵大爷吗?”

 

这有违程序。明文规定,辨认嫌疑人,须得将被辨对象混杂在年龄外貌特征相似的其他对象中,且绝对不能给辨认人任何提示或暗示,否则就有可能是“瑕疵证据”甚至“非法证据”。比方说。将小燕子白蛇青蛇小龙女等女人照片混摊在桌面上,你一眼就认出来了,激动地指着赵薇的素颜照,“与我有不正当关系的就是她!”这就可以作为庭审证据了。不过,若非如此,而是直接拿着王宝山的照片,“你说!参与群P 的人是不是他!”即使得到首肯,王某的辩护律师也会依法指出,此乃纯属诱供。

 

小顺子哇的一声嚎啕大哭,“就是他!这就是赵大爷啊!”

 

小顺子是个好孩子,对所犯犯罪事实均供认不讳。他在第一时间就坦白“赵大爷”系主谋,他和他是雇员与雇主的关系,他是被“挟持”才违法。不过,小顺子也交待过他受网吧老板指使将竞争对手的入户光缆砍断。对此,网吧老板断然否定,对手网吧也证实入户光缆是自然老化而断裂。按照小顺子的说法,这位“赵大爷”系H省人,据称在西北某地服刑多年,刑满释放出狱不久。于是乎,警察“请”他“看电影”,就是把所有类似人员投影到大屏幕上进行辨认,警察很勤勉地藂集保留所有入狱人员的标准照,把全部据称年龄段人犯,除了H省还有其他省份自治区,包括但是不限于西北某地服刑过的人员(含已亡者),调看辨认。看屏幕看久了看得小顺子犯恶心,仍然无果。隐瞒事实?警察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小顺子在审讯室的椅子上坐了两天两夜后,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坦白供认,他是独狼式作案。双方松了口气都如释重负,小顺子可以睡个好觉,警察也可以结案了。

 

我现在作为局外人,说句公道话无须担责。不自然分娩不知肚子痛。各种案件潮水般纷至沓来警察工作压力山大殆无虚日,河边无头女尸碎尸案类命案尚应接不暇,难有闲情雅致对侵财类小case慢工出细活,办案质量算可以了。

 

小顺子吃着我从监狱小商店里买来的甜麦圈薯片等零食喝着可乐,复述他已经向办案警察讲过的故事。向文学网站投稿,只要别涉政别涉黄,即使明知纯属虚构,编辑也会高抬贵手;警察不行啊,你不能不说话,但是你说的每句话,警察都要核实啊。以法律为准绳以事实为依据,查清“事实”绝对是个苦差事。都说,嫌犯动动嘴,警察跑断腿。所以(警察认为的)废话,都会被厉声呵斥:与本案无关!很多事很难查证。小顺子交待他偷窥女浴室。谁看见他看了?他看见谁了?所以嫌犯供词若非删芜除去杂质留取精华,恐怕就要像辞海那么厚了。因此有关于“赵大爷”这个情节查无实据,被略去再自然不过了。小顺子说的很像蹩脚电视剧桥段,可惜警察不是制片人,被认定为杜撰的情节即使煽情也不会予以采信。

 

小顺子无目的流浪大活干不了小活不愿干,做过小餐馆帮厨兼服务员汽修厂学徒兼洗车KTV保洁兼做鸭网吧管理员兼蟊贼,啥都干过啥都干不长,居无定所飘忽不定。这天他准备到BF市投奔网友不着,漫无边际瞎晃荡,累了困了就势躺在郊区辅路的涵洞里小憩,忽然间觉得浑身发热,他在发烧昏天黑地,迷迷糊糊觉得有人在给他水喝,点点滴滴如同甘露般沁人心脾。他睁开眼发现有个老头,捡破烂的老头,给他喂水。老头用电三轮把他拉到城郊村私人诊所,打了好几天吊瓶算是痊愈。他已经在涵洞里躺了四天,若不是捡破烂老头偶尔路过,祖国不过多了张寻找无名尸体的通告。他在老头的出租屋里足足养了半个月才康复,期间汤汤水水一日三餐荤素搭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辈子自打娘胎里出来从没感受过的慈爱。这个老头就是“赵大爷”。国与国在于提升为全面战略合作伙伴关系,而社会底层痴迷于义结金兰,将人际关系升华为亲情,患难与共和衷共济,求生存图发展。小顺子得知(当然是被告知)老头姓赵,H省人,因盗窃国家电网被判刑十几年在西北某监狱服刑,刚刚刑满释放。赵大爷无儿无女,小顺子无父无母,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必然拜干亲,就是认干爹。既然情为父子,感觉便都不同了。小顺子有了家的感觉而赵大爷有了做家长的感觉。赵老头很关切地问起了小顺子的情况,当得知小顺子还没有办身份证时,很关切地说:“没有身份证在外打工,人家会欺负的。”这是实话,即使在工地做小工,工头很克扣那些打黑工的,没有身份证者只有忍气吞声。不过,小顺子倒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他是没路费回家办理(现在可以异地了),赵大爷当即解囊给了足够的盘缠。

 

来回九天,在约定时间约定地点,小顺子拿着新办的身份证遂归复命,喜气洋洋。赵大爷接过来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喜出望外,特地拉他去吃了顿麦当劳。虽然美式餐厅不以貌取人,但赵大爷也有自知自明啊,拾破烂老头吃洋快餐不合适啊。小顺子也很懂事,用剩下的钱买了套全家福外卖,带给了在街背面等候的赵大爷。多年以后,小顺子在监舍里静思,方悟然当年给钱办身份证是对他进行“实质性”审查,他要是拿着路费溜之大吉,就不会有牢狱之灾了。但不管咋说,这爷俩算是结下缘了。如今,干爹就像小姐同志成了贬义词,赵大爷还是让小顺子喊他赵大爷。

 

没爹的孩子像根草,有爹的孩子像块宝。赵大爷在大学城周边地区给租了房子。学生在外租房流动性极大,各人隐私的缘故,邻里之间几无往来。父爱如山而浓浓的干爹之爱如喜马拉雅山,他无微不至的关怀使得他满满的幸福感,小顺子终于过上了正常生活。赵大爷教会小顺子如何生活,可怜的小顺子第一次知道袜子还有季节之分,冬天用上电热毯夏天有凉被,有了四季的衣服,尽管都是小商品大棚地摊货。被督促着,小顺子坚持每天洗袜子,坚持每周洗澡半月理发,除了泡面他甚至试探着自炊自食,不过总比不上赵大爷用菜市场淘来的陈米碎肉蔫菜地沟油做的菜饭好吃。小顺子被送到一所民办职校走读,该校特色是只要交纳学费和别在校内打架,其他悉听尊便。赵大爷出的学费。“无正当职业”通常是治安检查的重点,这个年龄段上学是最好的职业掩护,至于旷课逃学公安就不管了。在邻居大妈们看来,爷爷靠拾荒来供养孙子读书,是很励志的心灵鸡汤。

 

赵大爷不与他住在一起,但会时不时地来看看,督促他收拾房间打扫卫生勤换床单。赵大爷另租居住,有次小顺子前去探望,发现他养病时的租房已经换了租客。这样的近郊房东或职业二房东,都有点黑白背景,多付钱什么问题都会迎刃而解,他们会给弄个符合治安管理规定的身份。这就是我为什么在暂住人口系统中查不出徐老爹踪迹的原因所在。

 

赵大爷(徐老爹)是老板,小顺子是打工仔,每月工资三千元,出差补助另算,业绩好有奖金,年终还给花红。小顺子的工作属于弹性工作制,平素里小顺子上学上网闲逛休息养精蓄锐,有事时召之即来来之能战:砸车玻璃拿里面的东西(以包包为主)。 标准作业程序:按照赵大爷通过手机发出的指令,来到指定区域,小顺子踱步到目标车旁,例如副驾驶侧,突然停步左脚向前跨半步与车轴线呈四十五度角,左腿弓右腿蹬,右手从后腰衣服下拿出逃生锤,沿车窗边缘以适当力度在左上右上左下迅速三击锤,车窗开裂,左手(事先带好半指作战手套)握拳直捣中心偏上位置,窗玻璃向内翻倒,左手出拳同时右手回手将逃生锤挂到后腰挂钩上,左脚旋踵右脚跟上右手伸进窗内,抓起副驾驶座椅上的包包。就在小顺子做这些战术动作的同时,徐老爹逆着车头方向骑着电动车飞驰而来,前后轮同时制动,小顺子趁势抽出右手,翻身上车把包包夹在两人之间,徐老爹右手一转电门,扬长而去。说时迟那时快,疾如闪电快如风,整个过程三秒半。

 

汽车的侧窗玻璃不是普通的硅酸盐玻璃而是安全玻璃贴膜后受敲击只裂不碎,用逃生锤砸用劲小了当然无用,但是砸得太狠了,锤头容易陷进去,更况且不是走人而是取物,把握好砸点和力度就格外重要,为此专门找僵尸车多次练习,熟能生巧加之小顺子悟性极高,无一失手。正确地砸车很难,但是准确地砸车更难。就像那个外国哲理故事中所言划一根线一美元,知道在哪里划线999美元;也正如钓鱼选位很重要,选择正确的钓点可让钓获倍增。显然,赵大爷既会划线也会选点,都说贼走不空,在小顺子的印象中,几乎每次都有收获,至于收成好坏与他无关。就像银行临柜职员,拿规定的工资奖金,并不根据顾客的存钱多少与银行三七开或四六分。小顺子好员工,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也坚决执行,指哪儿砸哪辆,但是时间久了,也逐渐感悟出为什么。

 

经济飞速发展带动城市拓展同心圆向外富裕了周边农村,土地占用拆迁补偿等瞬间让一部分人先富裕起来,一个狗窝换一辆宝马绝不是段子。跳跃式跨小康幸福太突然让很多人有点手足无措。早产的有钱有闲阶层,补偿款房屋出租村企分红……大把的钱拿在手里真不知干什么好,那就什么也不干。子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意思是,吃饱没事干不行哇,不是有掷彩下弈的游戏吗?这比闲着好多了。遵从古训发扬国粹,于是乎,赌博随着可支配收入暴增,沉滓泛起发扬光大。不过,我国当下只许政府公彩不许百姓私赌。抓赌乃警察最乐意的重任,但抓赌政策性很强啊。赌徒赌具赌资,三缺一不可。聚会不犯法,打牌不犯法,钱过手也不犯法,可三合一那可能有麻烦了。有政策就有对策,有张良计就有过墙梯。私设赌局除了非熟莫入须得有人引荐外,更为阴险的是“赌资外置”,钱不带在身边,这样即使歹人串通警察突袭也没证据。赌钱赌个现,麻将雀战四圈或八圈后,清算找补,输者由牌局主持陪同到外面车里取钱。监控主要为车辆违章罚款提供证据,在不影响交通的支路或巷道不会设置,赌徒们停车是遵守道交法的。若在赌局楼下经常性地停满各色车辆,没事也会引起朝阳群众的好奇。所以,分散停放多走几步是参赌人员的不二选择。为取拿方便,一般随手把装钱的包扔到副驾驶座上。地下私赌寻常赌本多为几万一二十万元不等。这是“小来来”属于少注好怡情闲钱来玩耍保持娱乐性。豪赌不会在这些居民区里的私赌中博弈,会转战到灯红酒绿美女如云的会所甚至海外。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当赌徒们在牌桌上鏖战时,很多没资格参赌人员却盯上了他们的赌本。赌博败坏了社会风气,但却给赵大爷们带来“稳定的”收益,这个期间的存入多以万计,盖因如此。收废品须穿大街走小巷到处转悠,是寻觅地下赌局窝点的最好的职业掩护。

 

现在的建筑工程层层转包,具体干活包工头顶着好几层天,方方面面打点不到就是得罪,钱是处理关系的最佳润滑剂(例如,迎接检查,趁人不备强行塞入一沓儿钞票比用微信发个红包更敏捷)。车就是包工头的半个家和办公室,随车装着合同资料大衣水靴安全帽方便面矿泉水小工具等,最重要的是随车总有几捆现金,时刻准备着。我看过小顺子材料中作为物证的L型开锁工具,这个开锁工具,办案民警也说没见过,我估计是徐老爹自行设计,他以前曾在社办企业干过。即使像我这样做过央企大厂车间主任车钳铆电焊一脚踢的行家,也对于这个奇思妙想的设计甚是佩服,这是用高钛高钼的合金制成、外形酷似铅笔刀体积也相当的工具。展开把薄刃插入锁孔把柄部分如套筒般拉出,延长力臂,强力扭动破坏性开锁。技术性开锁,他们爷俩都不会,难以自学成才。包工头跑工地多是二手老款车型(好车用于应酬)例如老普桑之类,各种乘用车在工地围挡外乱七八糟随意乱停,小顺子拿着这个与车钥匙差不多大的工具插入锁孔,大大方方地开启后备箱,匆匆路过的人不会留神,想当然以为是车主拿东西。小顺子只取“有可能”装钱的包,别的一概视若无睹。完事后务必在后盖和车体之间插入小块纸板,否则由于锁已被破坏,液压撑杆会使得后箱盖呈开启状,会引人注意。印象中,小顺子最多一次连续四辆车,当然这些车都是赵大爷指点的。危险?最危险的一次是他在开锁时,有个中年汉子无意间瞥见他的“车钥匙”有点异样,受好奇心驱使靠近看个究竟,小顺子恶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那个几乎比小顺子大一圈身材魁梧壮实的大男人吓得落荒而逃,仓促间摔了个狗啃泥。油然而生快感和征服感,小顺子顿觉飘飘然充满高大上,做坏事的感觉,真爽!坏人不是过街老鼠而是过街老虎。

 

作坊式企业必不可少接送货的物流车,物流捎带货款很普遍,为降低人工成本,司机兼出纳。装钱的口袋就放在驾驶室里。物流车赶时间停车不熄火,司机下车从箱式货箱中扛起要送的物品,进了作坊扔下货拿着款,出门上车走人下一站,串联起整个生产链。典型的做法是,事先在稍远处路口等待,车来尾随,快到目的地了,物流车不会太高于电动车的车速。司机下车扛货入门之际,赵大爷恰到好处地驻车到物流车驾驶室旁,小顺子拉开车门一探身拿起包旋即跳上电动车后座。物流司机返回时先要关上货箱的门,再回到驾驶室发现包不见了,电动车早已无影无踪了。

 

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绝不放空枪。爷俩作案像钟摆一样,在BF市和DF市之间来回晃动。小顺子的租住房在BF市,到DF市“干活”时,小顺子会用买来的身份证登记住进那种小旅馆,含糊地跟乐意打探别人隐私的老板娘说自己是来找工作,应聘男生服务员。老娘们明白男服是咋个回事,知道不似应聘程序员,不愿意多说话情有可原。小顺子知道赵大爷在DF市肯定有个“窝点”,但是他不说,他也不问。每次“开工”前,赵大爷总要小顺子换上“工作服”,就是只用于干活时的衣服,这套衣服小顺子平时绝对不穿。赵大爷解释说,这是狱友教的,如果警察调查路人甲,首先从衣服说起(这倒是实情,即使在泳池看人也会记住穿啥裤头),如果穿着家常服会加大被认出的可能性。防范措施还包括但是不限于:外出旅行,比方说往来两市,乘坐城际长客时站外上车,因为购票实名制站内有监控,做人要诚实尽量不用假身份。当然,汽车站为自身利润严禁站外拉客,不过长客为了方便群众也为了自身利润非常乐意沿途捎客,票钱私分自肥。作案频率?小顺子匡算,每月均下来也就七八次。不打无准备之仗不打无把握之仗,期间赵大爷边收破烂回收礼品边缜密侦察,固定目标后,电话通知,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完疾走速回,回去上课该干啥干啥。说起来这两年多的“工作”小顺子眉飞色舞。看在我不耻下问的份儿上,小顺子充满成就感地娓娓道来他的得意之作,虎口拔牙。

 

说点背景。随之经济总量跃居世界第二,我国毒品泛滥也高开高走。比起“中等收入陷阱”,毒品才是绕不过去的坎儿。当年英吉利为啥向中国而不是日本贩运鸦片呢?日本穷哇,穷到为造军舰,天皇夫妇每天只能吃一顿饭,得从牙缝里省哇。咱大清呢?咱GDP占世界三分之一,居全球第一!老佛爷每顿108道菜还嫌“无处下箸”,天朝银子,大大的有。所以,大英奸商才不远万里来中国赚钱。只是,咱教材中关于鸦片危害有一条“毒害民众身心”,则纯系谬误:饱受鸦片荼毒者乃“官众”非“民众”也。舶来品鸦片价格不菲,只有那些燕窝鱼翅家常饭的官贾士绅才得以享受,至于黎庶黔首群氓草民贱如蚁蝼,吃糠咽菜遇灾荒年便饿殍盈途,饭都吃不上,哪来的余米铜钿吸鸦片?只有当弯道超车国产化“土药”普及价格降低,鸦片这只王谢堂前燕,才飞入寻常百姓家,贩夫走卒之流得以享用。大清输在战场却赢在商场,大英的鸦片不禁自绝。如今毒品也同样,凡吸毒者起码家境殷实,真正的穷人不吸毒,没钱。至于吸毒返贫是另回事,就像月入三五千买奔驰代步结果养不起一样,不自量力的非理性消费。若是李嘉诚,随便怎么吸不会因此而穷。很怪的现象,吸毒的危害政府苦口婆心大家耳熟能详,可为什么还有人前仆后继奋不顾身呢?这是个心理需求。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要是发财不溜冰,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有钱。为啥偏偏是毒品来标示事业有成(或家道兴旺非富即贵)呢?比方说演艺圈吸毒者,几乎都是大腕。毒品很贵,政府禁毒。请朋友吸毒,说明你有钱有胆,今朝轧台型了!经济发展催生了一个富裕阶层,尤其是二代们,他们构成了真实的需求。市场经济,需求拉动供给。禁毒产生一对孪生兄弟:暴利和腐败。由于国家全力打击,没“关系”的落入法网,物以稀为贵,供给侧短缺导致价格更加上涨;有“关系”者日进斗金。为可持续发展,不得不忍痛让利于官,管事的官员,寻求保护伞,吏治腐败。任何涉毒集团,肯定“有人”罩着。公开报道中关于警方破获吸毒窝点常用“隐蔽”来描述系版面编辑无知,须知卖白粉和卖白面一样,都是商业行为,酒好也怕巷子深,如果真像白区地下工作者那样行事,真的隐蔽了,可客人也很难寻觅啊。顾客是衣食父母,让爹妈来的容易,是每个商家的不二选择。神秘化毒品买卖是文学影视的噱头,具体某团伙之所以“长期存在”,原因嘛,你懂得。

 

DF市远郊有个“皇后娱乐城”,富丽堂皇服务贴心,集黄赌毒批零为一体,每当夜幕降临华灯丽影的时候,豪车美女云集。若说这些人花了大把的钱来消费是为了缅怀先烈唱红歌,信不信由你,反正我信,有关部门也信。在我和小顺子正面接触时,新班子抓铁有痕铁腕反腐,深挖保护伞打黑除恶,已经被查封,对以此为据点猖獗多年的黑恶势力严惩不贷。不过,在小顺子“拔牙”时还如日中天,还是真老虎。赵大爷来找保洁收过啤酒箱等废品,观察到尽管安防措施很到位,但有小小的纰漏,决定来个突袭,打个冷不防。做贼具有先发优势,可在任何时间作案,但是防贼嘛,百密总会一疏。下午三四点钟,尚未上客,是欢愉场难得的闲散时光,每周总有那么个一两次,一辆红色进口甲壳虫车头冲外停放在楼后门台阶下,会有一个领班模样的“少爷”拎着一两包黑色塑料垃圾袋出来装入后备箱后打火热车,再返回去,少顷会有一个轻熟女旁若无人直接上车开走。

 

“那个女的真漂亮。”性发育成熟的小顺子咂摸着嘴说,似乎要流出哈喇子。从该市官微中我看到了这个女人,虽囚服素颜却仍让我这个“老瘪犊子”怦然心动,当时光彩射人,小土包子肯定会血脉贲张。挺有意思,坏人的女人们几乎都妍姿艳质倾国倾城,就是红色电影中的女特务也比女游击队长来得更加性感妩媚。从官微的连续报道中得知,这个女人道内人称“玫姐”是黑社会老大的女人之一,司职付款取货。毒品大宗“正规”交易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都是谈好价格约定交割时间地点另人钱货两讫。这个玫姐只是个马仔类角色,在老大床上的地位不高,但是一旦跻身于老大身下的工作人员,在下属面前摆谱还是必须的,颐指气使是肯定的。

 

赵大爷的计划很简单:打时间差,进入车内将车开走。为这次行动下了血本。小顺子在汽修厂干过学徒,会开车没驾照。怕日久荒废了技艺,用租用的户口薄身份证驾照租了辆国产简配猴版甲壳虫,熟悉车内功能按键旋钮,按预设路线反复开行好几个来回。专门买套“少爷”们的西服领带黑皮鞋,娱乐城人员流动性很大,尤其是“公主”、“少爷”时常要有小鲜肉,生面孔不稀罕。就在那个领班刚走进楼去,带着细布白手套架着大号墨镜扮酷的小顺子“恰好”百无聊赖地来到甲壳虫旁,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他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赵大爷反复叮嘱务必先将自己反锁到车内,然后再挂挡踩油门。放心,即使私人保镖也不会舍身保护老板合法权益不受侵害,如有人敢拦车,加速撞过去。若院内有车追击,赵大爷会及时将电三轮横置门口做路障。事态进展比预想顺利得多。保安在甲壳虫出院门时,规规矩矩地敬礼,这车十有八九是开出去洗车或充气。过了好一会,玫姐手持苹果出现在门口台阶上,心里纳闷,咦?车?我的车?怎么不见了?

 

虽然汽车速度不慢,但甲壳虫路线是走弓背而电三轮走弓弦,到了约定地点,赵大爷已到且还有工夫撒泡尿。完全按照预案,没废话,小顺子坐在车内打开后备箱,赵大爷把其中的物品搬上电三轮,又把双肩包扔进去,关箱盖走车。车上安有定位,确认被偷车后,玫姐们会在第一时间查找,循迹追踪到此后发现的尿渍会理解盗车贼内急而且这是个讲卫生的贼,不在车内便溺。这样,行车轨迹所显示的短暂停车就有了合理解释。小顺子开车向一个正准备拆迁的城中村直奔而去,之所以说“准备拆迁”是因为其中还有很多钉子户在坚守,以期更多的补偿。到处是空房半废墟和临建,盲流和来历不明人员等趁虚而入,通俗说法这是“治安复杂区域”。不过白天,年久失修的村路上几乎没有人流车流。这样的区域不会装有监控。跨过城中村就是交通繁忙的省道。小顺子把车停在村外无人处,把钥匙留在原位大开车门和后备箱盖,这是个把水搅浑的小计俩。玫姐们可能会考虑偷开车也许是恶作剧而偷东西另有其人,如果这个时间内能有人趁机偷车就更完美了。双肩包里是家常服旅游鞋。要想做好贼,必须要有警察思维要换位思考。到了弃车现场,警察会怎么做呢?警察会以车为圆点同心圆向外逐步扩大搜索范围,仔细排查可疑迹象寻找可疑人员。警察会通过行车记录仪准确断定抵达时间,会根据路过省道两端卡口监控查找合理时间段内所有路过车辆。如今无论公交还是长客,都规定装有录像,会记录下此期间的上车人员,警察会比对娱乐城后院的监控,找出嫌疑人,通过车载录像会知道是从哪儿下车,跟踪沿途的公安和社会监控直至消失在某小区内。

 

小顺子在一间空房中把换下的西服领带黑皮鞋装进去,翻开墙角废弃物掩盖着的自行车,背着包扬长而去。这辆车据说是赵大爷捡的,换根链条补好破胎扶正车把破损的车鞍绑了块泡沫,骑着它走过小半个城市没有问题。到了一家赵大爷事先看好的修车铺,小顺子有点不好意思地要卖这辆自行车。修车铺老板对付小蟊贼销赃轻车熟路,出价十元,磨叽了一会儿,加价两元,爱卖不卖不卖滚蛋。拿着十二元,小顺子走开了,走了两条街上了公交然后搭乘城际长客回到BF市,不耽误周一也就是明天的升旗仪式。那辆自行车呢?修车铺老板转手会以五十元的价格卖出去,卖给那些来打拼的上班族。

 

小顺子复述这个得意之作,说得手舞足蹈自豪之感溢于言表。这一票收获如何呢?小顺子摇摇头,这不是他关心的,他是个好员工,不该知道的不问,他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对账单显示,这一票有三百八十万之巨!徐老爹(赵大爷)足足用了一周时间开立了十几个账户卡才算存进去。一年后小顺子在BF市被擒,面对来核实的BF市办案民警,娱乐城的CEO满脸惊愕:我们没丢过钱啊?我们DF市和你们BF市是近邻兄弟市,(我们)公司和(DF市)公安的关系,(BF市)警察同志不会没听说吧。我和(DF市)某(副)局长的关系,(BF市)警察同志不会没听说吧。我在社会上的能量,(BF市)警察同志不会没听说吧。天下警察是一家,BF市的警察同志当然心知肚明。不管白猫黑猫,会有猫舔虎鼻梁吗?车?哦,是的,客人开玩笑开出去玩玩,没被偷过车。

 

是啊,在DF市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欢愉场合,要是男客人不和女助理开玩笑,那才真是岂有此理呢。自讨无趣,BF市的警察臊眉耷眼的回去了。黑老大之所以如曾国藩言“好汉打脱牙和血吞”,那也是迫不得已啊。有保护伞也不能老和尚打伞无法(发)无天,毒品交易受损只能自我疗伤。常见报端,某女愤而报警说自己被强行非礼,警察调查后发现是嫖资纠纷,结果身陷囹圄。江湖事江湖了,惊动官府没有好。钱是什么?钱是王八蛋没有还能赚,要是人没了钱又有何用?对于黑老大而言,丢个几百万相当于工薪族丢个几十元,心痛但不会伤筋动骨。还有,黑恶势力是利益集团,与普通商家无异,也是以逐利为目的,打打杀杀除了偶尔初始立威或以儆效尤,就用就两方面:惩治叛徒和同业竞争。“成熟的”黑社会求财不求气,追杀某人的成本不低影响很大,一般不会出此下策。丢钱后,黑老大迅速查明并非有人吃里扒外也不是同行相妒,纯系内部防范不严后,随即发布缄口令不得再议,亡羊补牢加强防范此类事不得再次发生。警察找上门来核实时,黑老大明白像这样流窜作案的贼,赃款早就挥霍殆尽,即使认账也拿不回钱来,只是让警察白占便宜(案值关乎警察业绩考核)。与己无益,何苦来哉。小顺子的牙倒没脱落只是出点血,疼了好几天,他终于明白明哲保身少说为佳的浅显道理。具体案件中,常会有嫌犯供认作案多起,可因无人报案或报案人不愿作证,最终无法对其供认罪行定罪处罚的现象。从小顺子判决书认定的金额来看,判四年同比有点偏重,之所以如此量刑,是因为“反侦察能力极强”、“认罪态度恶劣,毫无悔改之意”,依法酌情从重处罚。

 

不枉不纵很难做到,过去分管公安时,巡警中队抓了个自行车窃车贼,几番“教育”过后可就竹筒倒豆子全坦白了,时间地点车型,共计一百零八辆。验证嫌犯口供,会有两拨警察轮流询问很多问题中夹杂同一问题,若供述前后基本一致,就算有效口供,除了像“秦始皇是我刺杀的”或“川普是我们团伙老大哥”过于离谱但凡合乎点逻辑,即使荒诞不经也要予以核实认定。已报案失窃的自行车对上号的只有两三辆。新警察干苦活,按照供述全面走访,逐家敲门询问,碰壁遭白眼跑空趟生活区的居民楼爬上爬下累得眼泪汪汪(不夸张)满腹委屈,最后只查证七八辆。当年若是百十辆够判几年,七八辆只能给个劳教。国人传统观念讼则终凶,息诉止纷,一般情况下不愿意报案作证。所以在侵财案中,常因无报案取证难导致重罪轻判,在今天的诈骗新闻最后,画蛇添足呼吁更多的受害者报警透着警察的无奈。不过,有时候失窃报警也许是糟糕的选项。某私企老板办公室保险柜被盗,损失大笔现金,警察还在勘验现场,就被愤怒的员工围得水泄不通:不是说资金紧张吗?有钱为啥不发工资?法院执行庭闻讯也赶过来,还有税务工商居委会供货商饭店酒吧情妇们……有钱为啥不缴纳税费还(huan)欠款给生活费呢?

 

 

具体到小顺子案,警察对“查无实据”做无用功浪费的警力和警费的愤怒在判决书上溢于言表。证据链关键节点是逃生锤和那个L型开锁工具,通过比对同期众多类似报案的物证剔除不符寻找具有相同特征来予以定谳。小顺子从公交上偷的逃生锤有质量问题,锤尖有个瑕疵,痕迹检验很容易辨别。

 

我还有个困惑。从徐老爹同期对账单来看,有在我们AF市“稳定”进账的记录,从时间上分析,他们爷俩应该是在AFBFDF这三市轮流做案,为什么小顺子的交待至始至终即使在最原始的笔录中也从未提到过AF市呢?他当然知道黑吃黑出狱后很有可能会被报复的,他连这事都交待了,为什么刻意疏忽AF市呢?难道徐老爹在AF市还另有同伙?我直截了当向他抛出了这个问题。

 

对我突兀的询问,小顺子嘴角下意识的抽搐了几下,干咳了几下以掩饰心虚,伸手摸摸耳垂。我参与过审问,这些小动作瞒不过我。他也知道瞒不过我,以缄默相对。我剥开一块牛皮糖,递给他,和颜悦色地说:我和(监狱)某政委是老朋友啦,我们曾在一个单位工作过,他儿子在我们AF市的工作还是我帮着给联系的(谎话连篇);你也挺不容易,我会托他好好照拂你。

 

小顺子入狱两年了,已经不是菜鸟了,明白潜规则。这话在他听来就是另个意思:我和监狱领导很熟,整你易如反掌。不用说抗拒改造加刑三年就是给你闹个企图越狱当场击毙也不无可能。国家监狱不是政府宾馆,犯人不是贵客,为博得管教的善意微笑,有很多犯人甘愿将他打个半死。小顺子低头不说话,灵魂深处展开了激烈的思想斗争。他猛地一仰脖,拍案而起,对我发出吼叫:

 

“我要喝啤酒!德国黑啤!”

 

焦警官口头禅:只要用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事。我要办的事,他通过同学的同学的斡旋,狱领导予以特批,我要宴请狱政科领导们和管教们以示感谢。在监狱管理人员餐厅套间,外间焦警官主陪,里间我和小顺子对酌。我背靠有栅栏的窗户就坐。开席前我递给小顺子一张消费卡,监狱里犯人不能有现金,只能办卡在狱内小卖部消费。里面的金额足够他加餐半年的桶面。说个花絮。这顿鸿门宴,我特意要求里间上菜用塑料餐具包括碗盘碟杯勺等,且不能有筷子。这是监狱的管理人员餐厅,大师傅见怪不怪,把餐具费打入菜价。这是有教训的。当年我刚接职襄助分管公安,下车伊始不知天高地厚,有次审讯我去听审,自作主张企图感化嫌犯,亲自倒杯水递过去,旁边的民警欲阻拦又碍着我好歹是领导,犹豫了一下,就这一瞬间嫌犯抓过玻璃杯就势摔破,用玻璃碴在自己颈动脉划了一下自残,幸亏他过于紧张只出现个白痕,连血也没出。两个在场民警也不管我再三强调要文明办案,跳上前把那小子打得满脸是血鬼哭狼嚎,我假装失聪好不尴尬。

 

朋友是什么?朋友就是你可以出卖的那个人。出卖朋友换酒喝,就一个字:值!连灌了三罐德国黑啤啃了两条鸡腿一个鸭脖,小顺子长长地打了个嗝,对我倾诉心扉。

 

即使在百姓家,平素里看起来很听话的乖乖仔,也会做出些让人瞠目结舌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这对爷俩,尽管小顺子惟命是从,啥事都跟赵大爷请示汇报,但偶尔也有我行我素的青春期叛逆。出门靠朋友,小顺子有个朋友,绰号小六子。自打小顺子刚离家流浪时候相互结识的诤友,每每遇到困境小顺子只要伸手,小六子总会倾其所有,有一块给五毛,一碗粥也会分一半,真正的患难之交有难同当。大约两年前(就是小顺子落网前几个月),在AF市干活的时候,待命期间小顺子无聊,到网吧上网,无意间在网上遇到了小六子,他们已经失联好长时间了,惊奇地发现小六子也在AF市,两人约定地点见面。分别数载,再聚首小顺子已经小康而小六子仍旧落魄,于情于理该小顺子破费了。问起来咋个旧貌换新颜,小顺子对好朋友也留了一手,没说成绩是在赵大爷领导下取得的,多喝几杯有点得意忘形,吹嘘自己砸车窗的本事。小顺子说那好哇,我穷窘潦倒正愁没有致富路呢,今天你就是老大了,我跟你干,咱弄点以解燃眉之急。带着醉意也为了显摆,小顺子满口应承。随后两人走出小餐馆,溜达到一个超市门口,小顺子用L型工具强行开启辆电摩的电门,两人合骑漫无目地寻找作案目标。都说看花容易绣花难,此时小顺子方知领导不是那么好当的,从天刚黑溜达到半夜,满街是车,竟无从下手。小顺子有些泄气,说要不咱改天吧。小六子毫不气馁,贼走不空,既然出来了,岂能半途而废。于是俩人又转悠,大约半夜两三点,路过一个中心花园的甬道,借着电摩的大灯映射余光,发现一辆豪车停放在甬道深处,从路上不注意还真看不到。于是乎,俩人转了一圈又黑着灯悄悄地回来,之所以熄灯那是个预防措施。小六子望风,小顺子先过去踹了后保险杠一脚,这是火力侦察,若是有人或报警器,肯定会有反应。结果啥动静没有,于是小顺子又走过去,合计着即使车内没啥财物,掰反光镜卸车标拆导航也够顿饭钱,顶不济扒座套也成啊。老年机都带有手电,小顺子正隔着窗玻璃照射窥探前右副驾驶座,忽然右后车门开启,一个身材魁梧的裸男隔着车门扑过来强抢他的老年机,那男人孔武有力像练过柔道,小顺子不是对手,拼命挣扎保护那个老年机。这个老年机是性命交关,小顺子另有平板智能机用来装逼,老年机只用于与赵大爷的联络,如果被抢后果不堪设想。人在机在,小顺子拼命了,但身单力薄败落下风,眼瞅着护不住了,就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刻,小六子挺身而出,出手相助。小顺子也没成想小六子居然在后腰上带了个“家伙”,一把俗称“双响炮”,土造非常简陋的滑膛手枪,类似发令枪不过两个管,体积不大,发射后要用冰糕棍捅出弹壳。相信小六子并无歹意,只是想吓唬那个男人,可是土造枪质量实在是差,小六子刚一比划,枪就响了。没有来复线,子弹头就不会绕着自己的轴线快速旋转,也就不会保持飞行稳定,十公尺开外基本就是打哪儿指哪儿,但是近距离,比方说抵近射击,由于枪管做工粗糙气密效果极差,子弹是摇头摆尾飞出去,再加上人体组织密度的不均匀性,一旦从太阳穴射入,只会形成盲管枪创在脑壳内部产生达姆弹效应,如同坏西瓜外表还好里面稀烂。那男人当场毙命,往后一仰倒入车内砸到后座的裸女身上,那女人惊恐万分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小六子也吓坏了,随手一枪,子弹从女人嘴里而入穿过上颌骨颞骨停滞在顶骨,那女人也当场毙命。枪击案最高境界是:杀人不见血,小六子做到了。后来的法医检验,两人体表完好,只在创口略有血迹渗出。

 

尽管事情已经过去了,可小顺子仍心有余悸,他大惑不解的是为什么那裸男非要抢他的老年机。这玩意不值钱啊,新的百十元,二手十元就能买到,为啥呢?我知道。男女苟且,没图没真相,穿上裤头不认账。慌乱中,那男人是把老年机上的手电灯光当成了摄录灯。这是个误会,纯属误会。不过我没跟小顺子解释。

 

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活人,首战告捷,小六子居然有点得意。可是高兴劲很快就过去了,他们不是法盲,一次性干掉两,这不好玩。两人感到无比的后怕,顾不得搜捡车内财物,关上车门骑上电摩就开溜。半途没电,两人步行回到小六子的暂居地,第二天一放亮,小六子就收拾东西打道回府,两人盟誓今生昨事永不提起,拉钩上吊谁要是说出去天打五雷轰。毕竟朋友一场,临行时小顺子将自己的一张借记卡送给小六子,为君壮行色。

 

这就是为什么小顺子刻意回避AF市的缘故所在。出了这么档子事,心中肯定忐忑不安啊,干活的时不免心不在焉竟然失手了!赵大爷眼光多歹毒啊,马上发现不对劲。架不住赵大爷循循善诱的耐心开导,小顺子一五一十和盘托出。赵大爷听后一怔,没说啥当然活儿也就不再干了,过了大约半个月,赵大爷找上门来,对小顺子说,见好就收方能天长地久,咱爷俩一场合作愉快……赵大爷给小顺子花二十多万在BF市买了套二手房(三线城市),小顺子自己去实名办的手续过户。小顺子给赵大爷打工两年多,奇进偶舍往高里算二十六个月,按月入万元计,给了二十六万。大致匡算,不计那次虎口拔牙的偶尔所得,刨去生活费和业务成本,小顺子大约拿了“正常利润”的三分之一。平心而论,给员工三分之一的老板真不多。赵大爷,好老板。赵大爷耳提面命谆谆教诲说你也不小了,一定要学好要遵纪守法别滥交损友,说你毕业了,尽管是野鸡学校可好歹念过几天专业总比农民工强啊,找份正经工作没问题,期间寻觅个合适的萝莉盆友,结婚成家生娃娃,不枉来世上走一回。赵大爷额外又给了十万,很严肃很郑重的说明,这十万是连号新币,烧了太可惜毕竟是咱劳动所得,花的时候要格外小心。绝对不能存银行,不能用来买火车票也不能用于大超市,因为这些地方都将营业款直接解送银行,万一被识别会调阅当时的监控查出使用者是谁。只能用于农贸市场或者小饭店小旅馆,他们用现金进货。女人有没有第一次很容易辨别但是第N次就无从考证,新币只要转过一道手就很难追究。临分手时,赵大爷千叮咛万嘱咐说你独自一人一定要守住两条底线:绝不能做投资、绝不能结交大龄女!前者会坑了你的钱,后者可能会要了你的命。大龄女之所以成为剩女是因为她们心机太多,阅男太多,榨取男人的经验丰富。

 

不听老人言吃亏进牢监。一个有房有钱无人监护的小正太在社会就是只肥美的两脚羔羊,多少豺狼虎豹虎视眈眈啊;像大一新生那样,脱离了家庭羁绊,自由甫始甚是快乐。已经毕业了,小顺子并没有找工作,出手阔绰很快就有帮闲聚集在身边,夜夜K歌很快就有个“大姐姐”注意到他了。几次温存过后,百依百顺的小顺子参加了“中央领导”特批的创新项目,当大姐姐知道他还有十万元时,温情脉脉提议二人世界出去转转,昏了头的小顺子当然不会违拗有情人的心愿。带现金不方便啊,小顺子就将其存入卡中,心中还暗自好笑赵大爷草木皆兵,存ATM就不用面对银行职员了嘛。他在ATM小隔间里,回味着床上的旖旎风光,哼着小调心里美滋滋地想着旅程,下了火车涮个火锅再K歌然后嘛,回到宾馆先从69式做起。他突然感觉有点怪,今个儿怎么ATM老是刷刷地点钞没玩没了也不出现确认画面,正琢磨着呢,猛地从机器屏幕看到了外面怎么有警灯在闪烁啊,一扭头,爱呦我的妈呀,啥时候来了十几辆警车啊。警察(特警)穿着防弹背心手持79式微冲躲在车后黑洞洞的枪口全部指向他,为首的队长拿着喊话器,露出半个钢盔,极具震撼力:“里面的人听着,你已经被包围了,放下武器,举手投降!”小顺子吓得浑身颤抖,高举着苹果走出ATM隔间。小顺子白玩了那么多年的电玩,竟然不知如今有的ATM升级换代可以识别钞票的冠号,可以联网报警被记录在案的特定号码。这一天距离与赵大爷分手恰好满百日。小顺子应该庆幸自己被捕,否则旅游回来大姐姐会鼓动他卖房然后卖肾,可以肯定的说,是警察叔叔挽救了小顺子的肾。

 

把小顺子送回监舍。临分手时,小顺子迟疑了一下,充满感情的对我说:“警察大爷,要是你见到我赵大爷,一定对他说我要是出去了,一定好好做人。”我漫应之,我还想多活几年,不急着去见他赵大爷。尽管夜色已深,我还是给林队打了个电话,先抱歉这么晚了还打扰,简单说了下情况,建议他通报治安中队(砸车窗属治安案件)联系技术中队,小顺子的逃生锤有特色,据此对报案物证进行痕迹比对。然后我说了说枪击案,说实在的,如今河清海晏,若真有男女裸尸网络舆情还不得满城风雨啊。小顺子是在押犯,对他所言我是将信将疑。我建议林队明天上班后问问指挥中心。结果AF市公安披星戴月驱车几百公里来到监狱,还没到起床时候就把小顺子拎起来“看电影”。白龙江(省)人、男性、年龄、一次少管所、一次持刀伤人刑拘。小六子是个诚实的人。对着屏幕上出现的第一张照片,小顺子蛮有把握的断言:“这就是他!”

 

如今想找一个有名有姓有身份证号的人并不困难,根据小顺子当年所赠借记卡的消费记录,警察很快就锁定了小六子的具体位置,在当地警方的协助下,小六子随即被擒,现场突击搜查在小六子肮脏不堪的雪地靴中发现了那把“双响炮”,其中一个管还顶着子弹。经过弹道比对,确认就是涉案枪支,小六子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小六子已经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他逃回去以后蛰伏户籍所在地,在一家中等规模饭店做白案(厨师),谈了个对象正在筹备婚礼马上就要入洞房做新郎了,值此千钧一发之际,被捕归案,避免了寡妇制造者,持枪抢劫两条命,再重新做人的可能性不大。AF市公安千里奔袭一举破获了这桩尘封数年的旧案,居功至伟,市委班子全体成员到车站迎接英雄归来。在当地日报配发的照片上,警察们众星捧月般簇拥着戴着头套位于中央的小六子,左边是市局主管刑侦副局长,右边是市局政委,其余参战干警依职务高低两侧排开,可怜的林队被挤到画面最左侧,只露出半边脸一条腿。

 

赵大爷分手后去哪儿了?小顺子不知道,我知道。至此,徐老爹(赵大爷)名下总额突破606万大关!仍顽强地增长,只不过增幅明显回落,开启收敛段小额单卡模式,这张卡持续了最后两年多的时间,存入地点基本是在GF市,这是个旅游城市。对照公安的城市地图,存入地多在景区景点和汽车火车站附近,存入方式基本是ATM自助存入。对于普通人来说,在机器上的存款回执只有存款金额,但如果调取后台程序,能知道存入的面额。比方说你存了三百元,通过内部系统可以知道你是存了三张百元还是六张五十元。徐老爹这个时间段的存入多为五十元面值,特点是频繁,有的时候一天会有七八次之多。我猜到他是如何来钱的,但我需要证实。根据他在火车站旁的一台ATM的存款记录,调取了那天的监控录像。如今在人流密集地区,监控已经做到了全覆盖无死角。如约而至,站前广场,徐老爹出现在画面里,他老了,真的老了,他神情黯然满脸沧桑乱蓬蓬的花白胡子,衣衫褴褛斜背着一个硕大的破布包,左手拄根木棍,右手持着一个残破掉瓷的大号搪瓷缸子,这是个老叫花子的标配,他在乞讨,步履蹒跚。很久以前是唱莲花落来行乞,与时俱进现在简化到晃动缸子让里面的硬币相互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来提醒人们的注意。粒米成箩,集聚到相应数额他会哀求店铺商家给兑成纸钞,ATM不接受硬币。我看到他忽然加快脚步不再纠缠路人似要离去,下一秒钟我明白原因了,一个戴红袖标的协管员走进画面。乞讨有辱国体公共场所驱逐理所当然,当然啦,如果给协管员“进贡”,在规定时间规定地点不那么严格执法也是可以商榷的,但若领导来视察,就要及时离去。这是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就在徐老爹即将走出画面的那一刹那,从画面上方跑过来一个小姑娘,把一张纸币扔进破搪瓷缸子里,转身跑出了画面。我把镜头切换到全景,看到了那个小姑娘,大约五六岁,粉红色连衣裙头上扎个蝴蝶结,蹦蹦跳跳地拉着爸爸妈妈拖着拉杆箱,全家来旅游。愿上帝保佑这家人。怜悯贫穷的,就是借给耶和华;他的善行,耶和华必偿还。(《圣经·箴言》)我们不期待从施舍中获得回报,只把我们所做当做祂向我们所贷,当做神的恩宠。

 

佛门不是清静地寺庙旅游化。在GF市著名寺院的大雄宝殿前广场,我看到了徐老爹。他提着篮子卖福香,就是那些善男信女花了大钱被开光和求貔貅后,临走时买根香插在香炉上以示恭敬。若要虔诚就不要在乎钱钞,佛祖不打诳语,一百元一根。徐老爹须发洁白仙骨面容清瘦仙骨道风,有偿客串送福人。任何行业都有竞争,只是徐老爹的竞争对手不是清华北大的莘莘学子,他在丐帮中的业绩不错。两年多算下来,有十四万之多。换算成月薪,大约合五六千元,二线城市名校毕业生的起薪。乞讨不逊色寒窗苦读。

 

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乡政府所在地的ATM监控。徐老爹颤巍巍好几次才将四张百元纸币放入点钞口,这是当年我给他平整出来一亩多菜园的租金。至此,徐老爹的资产总额为620万余元(不计孽息)。存完钱,他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呆呆地望着ATM目不转睛。我在看着他,他在看着我,隔着液晶屏幕。良久,他兀自地微笑,满满的自豪,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他做到了,做到了不可能。少顷,他转身离去,在监控镜头里慢慢地、慢慢地,淡化,消失。十天以后,我出现在他面前。

 

徐老爹的生活轨迹和我毫无交集,若非那次法律援助,彼此间甚至不会擦肩而过。也就是那次法律援助,他固执地认为我是个布尔什维克,会完成他的夙愿。扪心自问,我是个好党员吗?我不知道。

 

我回去向林队销差复命,顺便把那个假的真警官证还给他。刚落座他就迫不及待兴奋地向我通报好消息:昨天市委市政法委两委主要领导亲自召见(政法委直接领导公安局)。此次命案侦破,虽是全体干警团结协作的战果,但线索毕竟来自缉毒中队,林队首功功不可没,荣立三等功稍嫌委屈,两委一把手先后表态,转过年(公安)局内干部职务晋升遇缺即补。两委一把手先后强调,人民公安为人民,不要计较个人得失。

 

这起命案之所以领导如此重视,是因为两个婚外偷情的死者太不寻常了。男的是纪检的中层干部,业务骨干;女的是土地局的中层干部,业务骨干。干部的荤事历来是别有用心者喜闻乐见的趣事,在事实没有查清之前,对那些散布网络谣言扰乱社会秩序者零容忍,网监中队奉命删帖追查。双方苦主都深明大义,不管咋说,夜半时分男女裸死车内,用“工作需要”是解释不过去的,各自低调处理后事了之。所以这件事无关人士知之甚少。可树欲静而风不止,在干部队伍中,总会有不怀好意的人妄议滋事,鉴于这个案子做得太漂亮了,专家们一致认为是顶级职业杀手所为。男的劳力士金项链女的欧米茄玉镯钻戒翡翠项链各自的钱包中的大量现款和信用卡等财物都没有缺失,车也没丢,明摆着就是雇凶杀人。“阴谋论”甚嚣尘上甚至投书上峰锋芒直指市委主要领导,各种推理如:舍车保帅、分赃不均、积怨甚深、灭口知情等鸮鸣鼠暴,尽管市委主要领导身正不怕影子歪,但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啊,若不破案以正视听,既会影响自身威信又会影响上级信任。公安局长压力更大,已经三次立下军令状,不破案就辞职!无论怎样集中警力加大侦破力度,仍毫无进展。案发地中心花园是闹市区的僻壤,距离最近的生活区步行也得半个多小时,闲得无聊的大叔大妈们不会来此晨练,附近没有公交站点,不开车去不了,玩车震的好地方。案发后接连下了好几场大雨,即使杀手留下痕迹也被冲刷得干干净净。案发三天后才有对野鸳鸯开车来此幽会,良心使然不怕暴露奸情毅然报警。真凶落网,证明只是个简单刑案,与政治角逐毫无干系,“阴谋论”不攻自破。既慰藉逝者在天之灵,又还了市委主要领导的清白,就像刚竣工的大桥垮塌,定论是车辆超载所致,设计方施工方监理方各方都会松了口气一样。所以两委领导欣喜若狂也就可以理解了。

 

在诸多“阴谋论”中,最具有杀伤力的是争风吃醋说。女死者生前作风强势敢于担当,虽是“中层”却能“通天”,重要事务径直做主,别说同僚即使局内领导也唯唯是诺一昧附和,不幸罹难,幸灾乐祸者居多,从外埠投递的匿名信造谣系某书记所为,为了干掉负心人和情敌。此案告破,洗刷了领导身上的嫌疑,于公于私,林队升职已成铁定。

 

说完这些高兴的事,林队忽然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口将言而嗫嚅,似有不好说的苦衷。啥事啊?报销的事啊!警队规矩,谁主侦谁主办,主办报销事宜。这个案子牵扯命案,由重案中队主管。所以……嗐,为这点小事烦恼,你也太小瞧你夏叔了。我说,虽然我在职期间“灰色”明显偏少,毕竟船破有底,不至于两袖清风。我外出旅游浏览祖国的大好山河,不也得破费吗?再说啦,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我有点事做,动动脑子肯定会延缓阿尔茨海默病(老年痴呆)的发生,我倒要好好地感谢你呢。

 

听我说完,林队显得很激动,拉开抽屉翻翻笔筒摸摸口袋,实在是找不出点啥以资奖励,他忽地站起来,很认真的对我说:“夏叔,要不然您老再开车违章两次,”他一拍胸脯,“我来替你摆平!”

 

嗐,这都哪儿跟哪儿呀,我摆摆手,谈起徐老爹的事。法律规定嫌犯已死不应追究刑事责任,小顺子作为在押犯证人证信力极低且一事不再理,刑案必须严格遵守“孤证不立”的规则,目前所有的间接证据只能证实徐老爹收入主要来自(早期)工资性收入和(后期)乞讨收入,构不成证据链证实系犯罪所得。疑罪从无,解除对徐老爹密码箱的扣押予以发还,交由苗村官领回,按照徐老爹的遗嘱予以处分。

 

一事不再理:对同一案件,法院判决生效后,除另有规定,不得对行为人再行追诉和审判,以防滥用追诉权造成讼累。

 

告别出门时我忽然想起件事,很随便的对林队说:苗村官这孩子不错,世故尚未依旧淳朴办事很认真,外地农村孩子,梗泛萍漂本市无亲无故。他立志考公务员,若是顺水推舟,不妨拉他一把。

 

林队一诺无辞。

 

我又回到那个滨海城市暂居,继续苦练我的长寿功。转过年过春节的时候,苗村官打电话来拜年告诉我个好消息,他通过了公务员考试,二月二龙抬头就去上班。他说,谢谢我啦,我给市里写的那封表扬信让他得以加分,当然还多亏了林队。林队有个“哥们”是这次招考领导小组的具体工作人员,临考前专门对他个别辅导划出重点,方得以脱颖而出。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哦,林队已晋升为(分局)副局,林局!嘻嘻。

 

苗村官跟我说了说徐老爹的后事。补办的葬礼很风光,连摆三天丧宴,草台班子唱了两天大戏,纸人纸马纸别墅纸奔驰纸小姐纸……林林总总整整一条街,姐弟仨哭得稀里哗啦,怀着悲痛的心情将考妣骨灰合茔,生不同衾死同穴。全村人都啧啧称羡徐老爹好命,有这么孝顺的儿女。大家更羡慕徐家儿女有这么好的父亲,竟然留下了那么多的钱。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纷纷动员自家老人待到春暖花开时节也出去乞讨流浪赚大钱。

 

苗村官最后向我转达徐家大姐的问候。徐家大姐祝我新春吉祥万事如意,她对遗产分割相当不满,认为不公平。她说,当年法院判定拿赡养费,姐弟仨每家均摊都给了三百元,凭啥分遗产弟弟拿一半!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遗产应该均分,每家都二百零几万!大姐联合二妹,准备起诉小弟,想请我做她们的免费律师。

 

我听罢,瞠目结舌,先是愕然,继而默然。

 

 

三、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

 

转过年刚出了正月不久,我又接到一个来自南方某沿海SG市的电话,打电话者叫赖永钢(化名),是过去我在下属厂做车间主任时的下级,满打满算我俩同事一年稍多点,后来停薪留职下海淘金去了特区,据说发了大财当地富豪中的翘楚。“别梦依稀咒逝川,故园三十二年前。”他绕了好多弯才找到我,邀请我去参加他儿子的婚礼。自打退二线尤其是退休后,对于这些“红色罚款单”唯恐避之不及,除了有些人情债不得不还,余者一概敬谢不敏。可还没等我找寻个合适的托词,他那边很诚恳的一席话让我无法推辞。他说,人生漫漫尽管彼此共事短暂,但我对于他的提携帮助他不能忘怀牵萦于心,此次犬子成婚,借机了却心愿,无论如何我也要拨冗而至,给他个机会嘛。古人尚有漂母的一饭之恩,他窥破我的那点“小心眼子”知道无公款不赴宴花自己的钱总要精打细算,他坦诚地要我不要顾虑阿堵物,他现在有些正能量,双飞往返头等舱,五星宾馆一周时间,当地的几个人文景点游览,他全包了,最贴心的是,他还额外给我准备了个给他的红包。这话听起来有点别扭,意思是,我们是礼仪之邦,参加婚礼不能空手总要表表意思。少了拿不出手,且会让亲家看轻,所以他包了个很丰厚的红包给我来作为给新婚夫妇的礼金。门当户对,亲家也是望族富贾。国内习俗,婚礼礼金归小两口所有但要登记造册分列婆家娘家。豪门家的宫斗剧新婚大喜之日即是开幕之时。话说得到这份上,无论如何也的去啊。

 

这位赖某系达官显宦之后,真正的“红二”。当年开国那批高干几乎都是枪林弹雨的幸存者,身居要职凭的是战功,受人尊敬。虎父无犬子,庇荫下的“犬子”能否继往开来就另当别论了。对于上级强行安插刚大学毕业的赖某,我抱有强烈的敌意,他也感受到了。高干子弟,打小耳濡目染自然谙熟官场,趁无人之际把我堵在书记办公室(当时书记空缺,我兼职署理),直截了当:“夏书记。”他直言不讳,奉父命来基层锻炼,绝无鸠占鹊巢抢班夺权之意,就是想入党提干走人。他家司机的级别都比我高。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猥琐小人虑极安身,英雄俊杰志存高远,只要帮他达到目的,他就会远走高飞不复回。那时节我刚被任命,敢为天下先,不到半年力排众议发展他入党旋即大力举荐破格提拔为车间劳服副经理(我兼经理),提干一步到位。文革刚结束物资依然匮乏,但政策松动,朝里有人好走私,他利用关系弄来了好多紧俏商品,如波兰小汽车、匈牙利黑白电视机、日本电子表、台湾折叠伞啥的,令厂内外人士刮目相看,我也变得炙手可热都想沾润。言出必行,在这位置上他大约干了八个月,带着党员干部的光环海阔凭鱼跃了,给我留下硕大烂帐,不得不以处理废品的名义卖掉好几套尚未开箱的西欧设备填补资金黑洞。

 

劳服,劳动服务公司,集体所有制经济组织,改革初期混沌时代的产物,为本单位解决子女就业和造就福利,不但国企就是连政府机关政法公安亦有劳服,这种全民经商模式违背初衷,腐败渊源,后逐步被撤转关并。)

 

赖某没有走仕途,而是踏足商海。估计当时身居高位的赖父当初也没有想到情势波谲云诡变幻之快,否则就不会让赖某到我麾下晃荡年余时光。开公司办企业不是非党员干部不可,连洋鬼子和满刑人员亦可。朝里有人好经商,赖某凭借得天独厚的先发优势,一蹴而就如履薄冰历经三十余载的拼搏,成就了很大的跨国公司集团。他先后娶四妻育五女一子,自然这个香火传承者的婚礼必然隆重了。大户人家的子女婚礼,其实是自家实力和势力大检阅,贵宾贺客必定是群贤毕至华盖云集。大有大的难处啊,一下子来个这么多领导如何排座次就成了头等大事,排名不妥便是得罪,婚礼总管伤透了脑筋,总不成也“按姓氏笔画排列”吧,后来有个“清客”灵光一闪,来客皆为同志,何妨依照党龄排序呢?此主意既出,众人无不击节叹赏,赖某也拍案叫绝,进而指出既然与众不同另辟蹊径,索性一条犁沟走到底,干脆请他的入党介绍人作为婚宴主宾藉此可避免桃李相妒的尴尬。于是乎,我膺获了如此殊荣。

 

这年月,像赖某这样的土豪金土豪搞个活动,现任领导来捧场乃统战任务,但是我这样的恐龙级老领导莅临到场,让他的亲家抚掌称奇叹为观止,握着我的手像抓住小姐的手半天不撒手。新郎父亲讲话,赖某深情的说到:“感谢各位嘉宾的光临!在这个充满喜庆的日子里,我首先向诸位隆重介绍我的革命领路人我的第一位领导我们车间的、夏!书!记!(全场热烈掌声)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改革开放就没有赖氏集团的欣欣向荣。愿新婚夫妇永结同心不忘初心,回馈社会报效祖国;形骸有尽精神不灭,薪火传承砥砺前行。要有结草衔环之意,要用感恩的心去做人做事……”

 

当今华夏,成功人士须得是爱国人士。譬如李嘉诚之所以能办成“李家的城”除了国内经济腾飞借力助力,更在于他爱国爱港。那些叫嚣“港独”的小混混们注定一辈子做穷瘪三,离开了祖国,他们轻于鸿毛。

 

祭奠死者,更是为了生者。赖某取得的辉煌成就,与各个时期各级各位领导的提携和支持密不可分,在自家儿女婚礼上邀请和弘扬我这个过气的底层“领导”昭示他常怀欲报之心,这是做给那些在职在位的现任领导们看的,只要真的对他好,什么时候也忘不了。当然啦,被感激总会令人感激,相比起那些土财主白眼狼,赖某就是慈悲的佛祖。在我“得意”那几年,多少人踩着我的肩膀跨入快速致富路,这帮乌龟王八蛋最多在我死后送个花圈以表示他们绝非忘恩负义之人。我只是赖某航母上的起飞甲板,之后他从未找我求援,即使我烜赫一时的期间。他起点高,找我上级的上级就能办妥的事没必要麻烦我。

 

输家各有各的失败原因,赢者的成功之路几乎雷同。赖某虽然只在我们AF市滞留年余,但毕竟是开疆拓土的起点,视为家乡以此为契机,搞了个AF市同乡会,唯他马首是瞻。其实这不过是个松散的政商圈子,无章程、无组织、无地点,参与人包括但是不限于AF市籍的握有权柄的省市干部,定期不定期分散组合在会所聚餐闲聊,互通信息互为奥援,彼此捆绑为命运共同体,众人划桨开大船不怕浪高险滩多。我飞抵SG市当晚,赖某私宴款待,陪客七八位多为同乡会的同乡。他挨个为我介绍这是某书记某主任某处长,分别握手寒暄不提,当介绍到一个约莫四十岁的中年男时,赖某笑着说:“这可是咱真正的AF市老乡,赵局长赵爱民。”他又递上一句,“小赵,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今晚上你可要陪夏书记喝好啊,哈哈哈。”

 

赵爱民?这个名字我熟悉,下意识地追问:“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不错,他就是那个赵爱民,徐老爹的养子。

 

赖氏集团公关部女助理全程伴随,饱览SG市锦绣美景,匆匆一周很快就过去,临行前一晚,赖某打来电话说他挺忙很抱歉没时间陪我,他说今晚就不给我安排活动了,一会儿他叫“小赵”来给我送点土产,就是进口洋货,聊表心意。请我跟小赵聊聊拉拉家常话,明早他来与我共进早餐顺便叙别。我是过来的人,弦外之音听得出来。我曾管过HR工作,当年研究生还算高端人才,每次挖人事必躬亲。我愿意自费报销掏腰包请同教研室的其他教授小酌,把酒欢言之际,会打探内定人选。高校自恃清高,同教研室几乎不相往来,他们不一定了解我的人选,甚至缘悭一面,但不妨碍谈谈自己的看法。他们的观点不会影响我作出决定,只是旁观者清,无利害关系的直白有时会有参考价值。王婆卖瓜,导师把自己的学生夸的像朵花,浑身上下没根杂毛。筑室道谋是个贬义词,但是你买房时,也许过路人的闲议会让你看出被忽略的缺陷。搂草打兔子,赖某请我客串真实版“非诚勿扰”的同时,顺便帮他做个人事考察。

 

在豪华客房会客室里,小赵耐着性子听我碎碎念:鸦有反哺之义,养育之恩没齿难忘,感恩是美德,是民族历史悠久的遗产,孝乃为人之本也,父爱无私即使是养父,赡养是义务,即使是养子与养父之间……我的唠叨实在是让他忍无可忍,他非常粗鲁地打断我冗长空洞的说教:“夏叔!就是您老艹小姐也得给钱吧!”

 

如今在大学生和公务员中普通话普及,小赵的口音很像央视男主播,字正腔圆尤其是那个表示人类繁衍行为动词的声母韵母特别是那个去声重音,老外模仿不来。他们市长书记在婚宴上对我也很客气,当然可以归结为看主人面,但大面上过得去,一口一个“老同志先请”。 小赵这句话把我噎得眼发花来头发胀,血压增高手冰凉,差点没背过气去。这句话太过分了吧。不过,细想想也不无道理,社会的公序良俗不会强求嫖客怀着感恩的心去嫖娼。徐老爹之所以对他无微不至的关照,不是说爱屋及乌,而是说天下没有免费午餐,既然“卧槽泥马”那么对其儿子负责,天经地义与感恩之类劳什子无关。

 

落后了就要挨打。有奶才是娘,没钱当什么爹呀。父富子孝,你看人家李嘉诚不会有不孝子。徐老爹是不错,从小到大全靠他拉扯,说起来童年时代还是蛮幸福的。徐老爹随着梅孀妇迁徙到公社驻地大村后,当时的公社领导看他成分好有点文化(高小辍学。恶补,早年间高小毕业算知识分子)党员人老实肯干还挺善于琢磨,就让他进了社办企业,先是跑供销后来又做了厂长。那几年是他们家的好日子。上世纪七十年代,农村富户标配三转一扭四不动,即自行车手表缝纫机和收音机还有四间大瓦房,他们家都齐全。别人家多是糠菜半年粮,他们家隔天就可以吃馍馍,甚至还能吃到大刀鱼(AF市是内陆城市,冷链前只有盐渍品如咸鲅鱼,价格高非待客不上桌。很长时间,吃海鱼是荣耀。)他每年都能穿新衣有新鞋,上小学的时候,背上新书包,全新的铅笔盒作业本竟然有两支钢笔,小同学们羡慕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好日子随着八十年代的公社解体戛然而止,社办企业改制成了私企。让他和妈妈觉得最不可思议的是徐老爹近水楼台竟然没有得月,反而把他作为企业负责人应得股份拱手交给了组织! 更荒唐的是谢绝组织安排他进乡政府当干部,自食其力不给组织添麻烦。回想到此,尽管时隔多年现任赵局长仍怒不可遏,斥之为愚昧傻瓜,即使徐老爹以做布尔什维克为己任,也得替老婆孩子想想哇。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没有钱别做高尚的人。尽管徐老爹打工很辛苦,仍每况愈下,渐渐与人拉开差距。勉强支撑到他高中毕业,高考差十分,以钱买分五万元,家里无论如何也拿不出来了,徐老爹厚着脸皮动员他就业,这个时候向来驯良柔顺的妈妈断然否定,她来筹钱,无论如何也要让儿子上大学!在这非亲非故的异乡,他不知道妈妈如何找钱。等待录取期间,他在附近工地找了份零工,好歹挣几个小钱多一分是一分。这天他有点中暑,工头让他回家休息。进门到主卧打算找点藿香正气水,忽听到门口有刹车的声音,那年月只有领导或大款才有车。接着就听到妈妈咯咯的笑声和男人的话音,他不由得吃了一惊,不假思索地钻进大床底下,妈妈和男人调笑着进屋,然后男人就将妈妈拥持在床屈体相就,肆无忌惮的宽衣解带,男人腰间用力……妈妈毫无羞耻地呻吟娇哼低喘。多年后他明白了,很多时候这是女人假装高潮,来取悦男人。床板不断的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间或是男人的小腿间或与妈妈的脚并立。他眼里噙着泪花,拼命地咬自己的胳膊,渗出血渍留下牙印。良久,在妈妈故作态的嗲声嗲气声中送走了男人,随着发动机轰响的消失,妈妈不经意地捋了捋鬓发,很平静地回到了院子里,仔细地打扫天井。他悄悄地爬了出来,打开后门从小街上绕了一圈转回来。妈妈还在扫院子,看见他进门给了他一个微笑,很平静地说,钱,借到了,明天不用上工地了,做好准备去上大学吧。

 

我不去上大学了!这句话在嘴边憋了良久,终于没有脱口而出。他要上大学,对于那个年代的农村孩子来说,上大学是改变命运的最佳模式,他没有勇气拒绝,他需要钱,无论这钱是来自上帝还是妈妈卖身所得。

 

那个男人叫刘富贵(化名),也是乡政府驻地大村的人。他知道他,是市里十大私营企业主之一,颇具规模的建筑商。刘总出的学费,每个学期给的生活费足够他在校期间跨越小康水平。也许青春期的叛逆也许是潜意识作祟,他从大二开始翘课上网吧玩电游打群架早恋泡妞结交社会不良青年,学校两次要开除学籍,都是刘总亲自到校谦卑的言词丰厚的礼物上下打点撤回处分。给与妈妈有不正当关系的男人找点麻烦似乎是会带来点快感。第三次在与校外小痞子互殴中把对方的头打破了,被派出所拘留,刘总费了牛劲将他开释。出了拘留所,为了抚慰也为了压惊,刘总带他到豪华饭店捡好的尽情饱餐,然后又请他到洗浴城美美的做了个全套护理,顺便叫了两只鸡开荤首次玩双飞。专业小姐比起在学校运动场看台下偷偷探索学妹的胸襟要惬意得多,真爽。完事后到大酒店开个房间下榻,今晚就不用回学生宿舍了。在酒店标间里,刘总拿出笔录和报案材料当他面撕毁放入马桶冲走,他今天明白了,刘总为了不使他档案里出现瑕疵,是下血本了。刘总从手包中掏出了一把匕首,当地俗称攮子,刀不盈尺本地铁匠打制,年代久远已锈迹斑斑。刘总很平静地给他讲了个故事,就是个故事。

 

在他一岁多的时候,也就是梅孀妇刚迁徙到公社驻地大村不久,他就盯上了她。刘福贵还不是刘总,只是个地主的狗崽子。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火红年代,地富反坏右是被斗争的对象,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如胆敢违忤严惩不贷。那年刘总约莫二十五六岁,正值男性的性腺发育成熟期,看到异性会情不自禁想入非非,会产生莫明的冲动和兴奋,甚至会不由自主的勃起,当时没网络,不能赖黄色网站,他该找媳妇了。但这对于地主狗崽子来说是难以企及的奢望,无人肯嫁政治上的贱民,即使同属黑五类富农的闺女宁可选择跟贫农老大爷。还有经济原因,如果说他们父辈旧社会曾经富有过,但在新社会沦为最底层,干最苦最累的活儿挣最少的工分,生活是贫穷的。这些因素累加起来使得他们注定打光棍,苦闷压抑绝望,他充满反社会的戾气,他不想活了,他决心自尽,但临死前要过把瘾,做一回男人的事。梅孀妇不仅婀娜风姿的形态刺激他的遐想,更重要的是她是个外乡人。公社时期粮食紧缺,社员都要挖野菜作为食物,他秘密跟踪她,广阔天地丛山间羊肠小路丛林青纱帐,他埋伏途中,带着磨得铮亮的攮子,事毕后不能留活口。夕阳西下,她挎着篮子款步姗姗走来,四下无人他猛地扑了过去,左手扼住脖子右手锋利的攮尖对准心口窝。她惊了一下,很快恢复镇静。轻轻地推开拿刀的手,顺从地挪动到丛林深处,她低声地说了两句话,第一句:“别撕衣服。”衣服不但要花钱还要用布票。第二句:“我有儿子。”然后默默地自己脱去了衣服铺到草地。他第一次看到女人全裸胴体,深深地烙印脑海永世难忘。洁白温婉滑腻丰满的隆起,柔软的波状形,弯入的曲线,浑圆风韵……充满了美绝无猥亵,他惊呆了,旋即本能的冲动令他疯狂地快速脱光自己饿虎般猛扑上去。积盈过满且过于紧张毫无经验,太本能了以至于一触即溃!他绝望地哭泣,不知羞耻的哽咽,必死决心竟没尝到滋味,心理阴影面积太大了。梅孀妇宽容地笑了笑,伸出手温柔的抚弄,还是年轻啊,很快就恢复再次雄起,她耐心而和婉的引导,他终于进入她体内,男人进入了女人的体内。摩擦海绵体终端交感神经通过大脑影响脊髓反射活动产生的快感使得他情不自禁的发出时代最强音,欢乐的呐喊徘徊在红色大地的叠峦,在山谷间回荡,荡气回肠。他学习进步得很快,很快就无师自通找到最合适的方式,连续七次,最后实在是有心无力力有未逮了。累死的牛,他瘫软在草地上。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公社的田野静悄悄。梅孀妇起身穿上衣服,不经意地捋了捋鬓发,很平静地站起身,临行前从篮子里拿出一块布包着的菜饼子递给他,这是她节省下来的加餐。

 

望着她的背景逐渐消失在残阳中,他忽然觉得那么的饿。是啊,食不果腹的年代粗粝食物蕴藏的热量确实是不足以支持如此高耗能的作业活动。他小口小口呡着那块菜饼子,一生中最美的珍馐。他咂摸者余味,直到夜深,忽然巨大的恐惧涌上心头。无产阶级专政的岁月,两性问题头等大事,即使是那些有战功的革命干部擅自与女知青有染,也会被双开甚至处以极刑,甭说他这个地主的狗崽子了。不要说强暴,就是反攻倒算和破坏移民政策就够得上枪毙两次了。后怕啊,他恐惧的打哆嗦,在山上呆了整整一晚,直到黎明时分,村里出工的钟声敲响,作为被改造的对象是不敢旷工的,两股战战他因惊恐而颤抖一步一挪来到村外打谷场,碰到了梅孀妇,他胆怯的低声哀求:“梅姐,对、对不起。”梅姐没有看他,只是望着远方,淡淡地喃喃自语:“我有儿子。”

 

十月春雷响粉碎四人帮。文革结束了,地富摘帽了,改革开始了。毛主席说过,一张白纸,没有负担,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画最新最美图画。新社会他是赤贫,一穷二白没啥可损失的无后顾之忧,转轨时期摸着石头过河,“好人”尚在观望时,他抓住这个空窗期,自然而然崛起了。有钱有女人,乃颠覆不破的真理,自古至今。但是无论多少次的第N次他仍铭记他的第一次。明朝皇帝朱元璋落难时,破庙躲避风雪腹中无食饥饿难耐是乞丐的一碗“珍珠翡翠白玉汤”救了命。很多年后,在他豪华的总经理办公室里再次见到梅姐时,他明白,该付钱这碗汤了。就像当年朱皇帝登基后重赏乞丐那样,刘总一诺千金,郑重保证关照提携儿子,她的儿子。人的本色应该如此。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只是水是有限资源,如果肆意挥霍,天下第一泉也会干涸。刘总的意思很明确,再一再二不再三,他肩负的是有限责任,如果再有此类事发生,他绝对不管了,自生自灭吧,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说完这些,刘总把那个生锈的攮子放在茶几上,他要赶火车连夜回去,为了“捞人”刘总奔波了好几天,耽误了好几笔大生意。

 

他呆若木鸡,在沙发上坐了整整一晚。刘总的经济实力足以吃各种鸡,即使是洋鸡,只有刘总不想吃的没有刘总吃不起的。刘总之所以对他如此之好,不只是“卧槽泥马”那么简单。他忽然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责任感,一夜间,他的心理年龄成熟了。伍子胥过韶关一夜白了头,次日早晨他下楼去吃免费早餐路过楼道镜子,瞅了一眼,发现自己凭空填了几根华发。吃完饭退房,揣起押金随手将那个生锈的攮子扔进垃圾桶。他回到学校,径直走进阶梯教室。戒除网瘾很轻易,他再未挂科,每门考试都在中等偏上,大学课程只要略微用功真的不难,难的是社会活动。他的EQ远超同龄人,丰厚的生活费被他用来散财帛以结交辅导员系领导,学生档案中满满的辉煌,毕业前夕,近三百名同期生中只有两个党员名额,他占了二分之一。探讨毕业后的志向,刘总坦率地直白说,你不能跟着我干。你跟着我,坑蒙拐骗偷漏税吃喝嫖赌黑社会,不会有大出息。我这儿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表面轰轰烈烈而已,我是一颗红心两种准备,随时准备走出去。这倒是实情,刘总两个老婆三个娃,发妻早就出国定居陪读了,资产基本掏空了,全靠银行信贷支撑。刘总推心置腹的人生规划:要想富当干部。若要出人头地,自古华山一条路,那就是走仕途。不过,不能在本市即AF市做公务员,这是个县级市,几代同堂联姻连亲盘根错节抱团取暖,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外人就是垫底任劳任怨而已。

 

刘总指引的金光大道是考SG市公务员。因为这个城市是新兴重埠,官场局域网编织正在进行时,级别高衙门多高官多,互为掣肘任何人都很难熊瞎子打立正只手遮天,换言之,机会多多。最关键的是,在SG市刘总有个关系,就是赖某。想当初,赖某在我车间做劳服副理时,挖社会主义墙角内外勾结,刘总算是赖某手下外围马仔之一,关系融洽,刘总知道该如何抱大腿。即使后来赖某南下大发展,偶尔有事涉及到AF市也多是刘总跑跑颠颠。两人起点相距甚远,刘总输在起跑线,只是个土鳖级土豪,而赖某真正的土豪金土豪。蒙受接见,刘总一反常态做出点头哈腰阿谀奉迎的媚态,令人私下惊诧。不管咋说,亲不亲故乡人,赖某还是请他俩吃了顿便饭。刘总送了份厚礼,分量之重连土鳖级土豪也觉得心痛。刘总背后对他说,办大事送重礼,就咱这身价,泛泛请托别人不会当回事,送礼送到自己心痛别人才有可能心动。赖某笑纳了,但是不动声色也没表态,连个客气话都没有。考公务员对于大学生而言真的不难,难的是哪个岗位。

 

公务员录取后,刘总对他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咱爷俩的缘分就到此了,以后你放单飞务必好之为之。就像港台影视剧,落难的大侠报了大恩,仗剑鞭马遁跡天涯。刘总金蝉脱壳举家投资移民,潇洒地撇下大笔银行未还贷款。

 

若非身临其境,小赵根本想不到这么如火如荼的的特区先锋SG市还会有这么贫穷的偏远山区,小赵当差的那个乡镇地方财政非常窘迫,每年只发八个月的工资,很多同期生哭着闹着要调转甚至有的不辞而别,但是小赵坚持下来了,兢兢业业刻苦认真。他笃定刘总的礼不会白送。过了两年多,第三个年头就在他实在是熬不下去了心里琢磨着是不是赖某根本就没当回事的时候,赖某的“司机”陪客人游玩顺路绕道一百多公里代表赖某来探望,给他带来一大堆果冻可乐巧克力啥的。谈起来对他夸奖有赞,说他口碑极佳本地领导评价极高,接着闲聊起来最近市里公开招考某些领导岗位的职位,问报名了没有。如果说专业技术岗位还有个竞争的话,那么类似于副科长副处长类的基本就是萝卜招聘,这点除了招聘单位不知道,大家都心知肚明。小赵摇摇头,“司机”很认真的开导,不要放弃这个报效祖国的机遇,积极应聘。相信组织不会暗箱操作,绝对是公平公正公开的同场竞技。很关切的拿出一套模拟试卷,叮嘱不要扩散。这是画蛇添足,小赵不傻,他要报考的职位名额只有一个,不会再制造个对手。考题与模拟几乎相同,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考题少了几道问答题,小赵即刻悟出,那是面试题。至于硬件几乎量身定做:两年以上偏远基层、党员、年龄、学历……其实不用考试走过场也就非他莫属。小赵以某单位副科级副主任身份回到城市大机关里。当下干部序列中,副科长是万里长征第一步也是极其重要的一步,对于一个人来说是一小步但是对于一个官来说是一大步,很多公务员穷其一生直到退休也没有挂过“长”。万事开头难,以后的征程不可能一帆风顺也是磕磕绊绊,但毕竟一步一个脚印,稳中向好,芝麻开花节节高。然而,就在他刚起步前程似锦的时刻,妈妈病了,对于穷人家来说,病了就意味着快不行了。

 

对于妈妈他是个孝顺的孩子,心急火燎的赶回去。看着他踏入病房,妈妈枯槁的眼睛亮了起来,“今天是几号了?”

 

“八号了。”他机械地回答,心中困惑。

 

“唉,还有两天。”妈妈无奈的闭上眼睛。

 

乡政府所在地的大村农转非正在搞拆迁。文件规定本月十日为红线。凡是该日前死亡或该日后出生的,一律不享受拆迁补助,当地剖腹产骤增。一辈子勤俭过日子的妈妈最后的要求是单间病房,只求熬过本月十日的大关。医院是销金窟吞金兽是让人倾家荡产之地,家里多少能值钱的都卖了,最后靠徐老爹卖血来支撑。为了那笔拆迁款,妈妈的心脏努力挣扎着虚弱但却顽强地跳动。十号晚上妈妈忽然想吃豆腐脑,这个时间做小生意的都收摊了,这是在难为徐老爹,但是徐老爹二话没说,拿着搪瓷缸子走入夜色。等着徐老爹走远了,妈妈转过身来,对着自己的儿子,大声的一字一句清晰的说到:“儿子!你记住!那个男人!他不是你爹!”徐老爹不是亲爹,赵爱民早就知道,他甚至都没有改姓。妈妈的意思很明确,她死后他要将他逐出家门,独自占有妈妈和徐老爹的两份补偿款(赵爱民户口已迁)。不要再有挂碍,甩掉包袱心无旁骛投身工作之中。血永远浓于水,为了自己的儿子,妈妈甘愿牺牲与男人亲情,即使他做出巨大的牺牲。伟大的母爱。

 

真不知道徐老爹怎么哀求人家才弄来的一份豆腐脑。妈妈勉强吃了一口,伴随着微弱的喘息,她无力地问到:“几点了?”

 

赵爱民看了一眼墙上的电子钟,“(下半夜)一点半了。”

 

“终于捱到了。”妈妈说完这句话,疲倦地闭上了眼,心电监护仪显屏上拉出了一条直线。妈妈走了,永远的走了。母爱让死神放缓脚步,为儿子争到了补偿款。他俯视着跪在病床边拼命忍着小声啜泣的徐老爹,他知道他是真爱她,徐老爹不敢哭是怕弄醒值班护士。可是,大夫签署死亡证书以仪器记录为准,没有文化真可怕。

 

多年后他对着我这半个知情人坦诚,之所以当年赶走徐老爹不仅是母命难违,也是迫不得已啊。孔雀女愿意接受凤凰男,但却很难爱屋及乌接纳其家人。中式婚姻从来就不是两个人的事情而是两家人的事情,有继父是个累赘,而最终让他做出如此绝决的决定的是徐老爹咎由自取。组织上待他不薄,如果说当初的社办企业私有化时拱手相让不肯接受,那接受个干部安置也还有个退休金可以食国之禄嘛。徐老爹既然不想麻烦组织,就不要麻烦养子。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如果想不为一己之私,那就请自便吧!

 

时代在发展,糖衣炮弹这种急功近利的方式只是土鳖级土豪的雕虫小技,土豪金土豪追求的是可持续发展,不求朝夕但愿人长久。他们有条件有资格目光远大下闲棋布冷子蓄势待发烧冷灶,立足今日着眼未来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运用累积的人脉财帛关系把“素人”精准“树人”扶植为堪大任居要职能办事的权臣,获利最丰的投资莫过于对于人的投资。官场晋升通常两种模式:一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别站错队要跟对人得以提拔;二是众人拾柴火焰高像攀峰那样合力推举上一个台阶再拉扯他人;这两手并行不悖,只是若不能被笼络网罗终不能得入彀,只能望洋兴叹空悲切扎根基层了。对那些无根基草民二代若得到金主提携赞助协调,就等于拿到张权力晋级的动车票。小赵得益于赖某加之自己的天赋和勤奋,敬小慎微动不失时,十几年就巴结上市局级,虽同龄同资历“官二”中算不上超擢升迁,但至微至陋出身的他,说宠命优渥不为过。

 

仕途为险径,尽是地雷阵或万丈深渊,须得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会一失足成千古恨。现在做官真的是千夫所指万众瞩目,很多龌蹉小人,粗衣陋室温饱尚难,不思谋自己怎样致富,反而闲极无聊专门盯着领导的手表香烟冲锋衣,网谣如洪水猛兽,实名制和拘留也难以制止泛滥。更可恨的是那些隐藏在身边的潜在竞争者,自己发不了财没关系,以匿名检举揭发领导敛财为乐趣。“还是你们那个时候好,”小赵不无羡慕地对我说。他必须让自己的支出与收入明显相符,很多人对他侧目而视很多人干到退休只是个科员,他要是摔个跟头,很多人会拍手称快,尽管不会给这些人带来任何益处。中式嫉妒:只要你过得不好,我心里就乐淘淘。他的应酬打点往来请客送礼,但凡违反N项规定都是赖某全额报孝和报销。赖某既是金主也是长辈更是投资人,有理由对他关心。在他刚被提拔为副处长时,工作需要,与关联处室的一位女干部联系密切些。只要男人有点权力,女人就愿意说说知心话,敞开心扉也敞开胸衣,免不了有点风言风语。有次饭局过后,赖某留下单独密谈,语重心长:改革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忍耐啊。尤其是青年干部,始终牢记为人民服务的宗旨,要守得住清贫抗得住诱惑,只有严谨勤奋坚定理想信念,努力攀登再上高位,方能黄金屋颜如玉,切不可因小失大半途而废啊。赖某摆事实向他透露,那位女干部利用他的信任向私企老板索要好处。这是小赵暗允,说好一人一半,但他没敢说实话。这件事引起了他的警惕,没有不透风的墙,若不是赖某及时止损,被别人抓住把柄小题大做甭说难以晋级正处,就是副处现职也难保。小赵毅然斩断情丝,只要保持向上态势,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况且赖某麾下若干个私人会所,环肥燕瘦千娇百媚,要啥样有啥样,更为重要的是,安全!她们只是逢场作戏,绝对不会硬要进入他的生活充当一个角色。这就是“组织”的力量,她们要是真的神魂颠倒,下场肯定很悲催。赖某竭力“树人”提供一切人类所需,养成浩然之气,使得他们专心致志锲而不舍,以成庙堂之栋梁。

 

任何利益集团都不是铁板一块,小赵不小,他学过哲学知道矛盾具有普遍性贯穿事物始终,十个指头还不一般齐呢,尔虞我诈吃里扒外不足为奇。他也清楚赖某“树人”多有备胎,他自己呢,也苦苦寻觅靠山。只要有福同享,大家都心照不宣。市里有个副市职位即将空缺,有条件者无不跃跃欲试。现行体制,晋级副市成为“省管”干部相当于人类登月,本土干部的终极,再向上攀登就要异地交流或直接空降了,相当于进入太阳系,对于很多地方上的金主来说实在有点心余力绌。当然,那是以后的事,车到山前必有路,当务之急这一小步。固然赖某慷慨解囊好善乐施,在他被提为副局之际,还给开了个海外账户呢。只是正如老话说,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老婆有还隔道手呢。小赵有点忸怩。

 

虽然我未能跻身高层,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哇,风闻像SG市的副市,起码得这么个数。有备无患,小赵也有自筹的念头。他也是刚听说,听说徐老爹临终前留下一笔巨款指定我为执行人。当初分摊赡养费,他独自一人就拿了一千元,一千元啊!比他们姐弟仨的总和还要多。他也不贪心,分一半三百万即可,这个小数当然不足以敷衍浇裹,但蚊子腿也是肉啊,多一分多一份力。他请我帮他运作。

 

我听罢,瞠目结舌,先是愕然,继而默然。

 

(全文完)

 

附件:遗嘱是单方法律行为,对其遗产所作的个人处分。在本案中,徐老爹的钱,他愿意给谁愿意给多少,在他去世后不能更改,提起诉讼法院不会受理更无法运作。在文学影视中看到的某人将家产留给阿猫阿狗,是法律的真实。我国法律规定,遗嘱继承的效力优于法定继承的效力,只有没有遗嘱或遗嘱中没有涉及的财产才按法定继承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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