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清明不下雨
作者:随玉
那座坟在杂草的覆盖下显得越发小了,像一堆隆出地面的小土堆,毫不起眼。这倒很适合她的秉性。她生前也像这座坟一样这么瘦小和不起眼,死后干脆变成一根草根,被种在这个小土堆里。
史蒂夫弯着腰,一把一把地扯着坟头上的草。这个金发碧眼的男人已是第二次随我来上坟了,对于祭拜的流程很熟悉。今年清明没有下雨,草根带出的泥很干燥,拔一把“彭”一声,散碎的泥土就在他脚面上炸开,史蒂夫的鞋很快落了厚厚一层。只一会儿,她的坟就变得光秃秃的,按一下凹一个坑,像她那没有弹性的、赤裸的头皮。
她生前头发一把一把地掉,掉得很凶,被子里、枕头上到处都是,这些头发丝儿像蜘蛛网一样把她粘在床上。她醒着时,两手总是在床上摸索。她要把这些头发收集起来装进一个布袋里。没过多久,她头上除了一些头皮屑,再也掉不出什么东西了。她在床上再也摸不到头发丝的时候,就把布袋埋在枕头底下,用一块白色毛巾把那赤裸的脑袋包了起来。后来,这个布袋被我偷偷放在她的棺材里。
史蒂夫拔完了杂草,抖一抖脚面上的泥,用手捧起浮土,一个一个地填草根留下的坑,那小心翼翼的样儿,像在抚平她的伤口似的。我在坟前摆好祭品,点了两根红烛。没有风,火苗直直地立着,不远处的一棵小树却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我和史蒂夫都看到了。他转过头,哧了一下鼻,继续填坑,我则面无表情地转回来,在红烛上点了一把香。我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一只狼,正用两只贪婪的眼睛盯着我们。这是一只两条腿的狼,从我们出现在村口他就已经盯上了。
让他盯着吧,他不会从我这里拿到什么,哪怕一丝恨也没有!
我以前并不是这么想的,我曾经想用那把刀结束他的生命,在我八岁那年。只是,她临死前哀哀地求我:“不要去告他……不要去告他……”不要去告他,更不能杀他。她的话像魔咒一样捆住我的手脚,也捆住了我的人生。
这个傻女人,一直到死都不明白他的真实用意,她病糊涂了!以为他是为了结束自己的痛苦才这么做,但我没糊涂,我看得很清楚。
在她病的这几年,他确实一直守在床前照顾她,虽然算不上十分细致周到,至少还能保持住她的体面。她一直很内疚,觉得自己拖累了他,还把家里弄得一贫如洗。她多次说想要去死了,反正也治不好!她第一次说死的时候,爸爸——那时他还配得到这个称呼——表现得很难过,他轻言细语地劝慰她,说有他在,一定想办法治好她。可是隔了两三年,她再说死的时候,爸爸眼里竟闪现出一丝兴奋,嘴里劝着,脸上却不动声色。可惜她看不到,她还为那些有口无心的话感动,又一次放弃死的念头。后来她再说想死的时候,爸爸简直愤怒了!他狂躁地在屋内走来走去,冲着床上大吼:“想死就快点死!老子白白照顾你那么久,你就这么报答我吗?”说完摔门出去了。
她被这一声吼弄得更感动更内疚了,她以为这才是负责任的男人,于是为了“报答”他,她继续在床上躺着。她没再说想死,然而他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守在床前。她觉得,一定是她伤了他的心,她不怪他。
后来,她的样貌变得越来越可怕,整个人像漏了气的皮球一点一点地瘪下去了。很多时候,我会被她的样子吓到,然而我又想看她,就像明知前方有危险,人们还要前扑后继去满足好奇心一样。我偷偷躲在门口,看她突起的肋骨,看她越掉越光的脑袋,看她深凹的眼睛……有一次我鼓起勇气,趁她睡着的时候悄悄挪到床前,摸了摸她骨瘦如柴的手。她的手像死人一样冰凉。她像感应到什么,突然睁开大大的眼睛看着我,眼里先是迷茫,继而充满疼爱,最后落下一颗颗豆大的泪。她费力地举起手想摸摸我,我掉头跑开了。我为被她当场抓住而难为情。
那天夜里,我被一阵异样的声音惊醒。声音是从她屋里传来的,高一声低一声,哈哧哈哧的,像有一台大功率的抽风机正在往外抽屋内的空气。我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直觉告诉我出事了!
我跳下床,光着脚冲到她屋里。我看到……我看到我爸爸手里正握着一把刀柄,而刀尖直直地插进妈妈胸口。妈妈的血喷了出来,洒在枕头上、洒在被子里,鲜艳的颜色和浓烈的腥气把那个瘦小的男人熏成了一只狼。他张着两只嗜血的眼睛,看着插在妈妈肉体里的那把刀,像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他们同时发现了站在门口的我,转过头来,诧异地看着我。爸爸凶狠的目光中露出惊慌,脸上扭曲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放下,而她脸上却充满悲哀和一丝解脱。她浑身抽搐着,向我伸出枯树枝一样的手,断断续续地说:“是我……是我叫他这么做的……”
我的手指甲抠进了门缝里,像老鼠一样不断地挠着,我死死地盯着那个男人,那只杀我母亲的狼!他松开了刀柄,向我扑过来,我以为他也要把我杀掉,然而他在我面前停下了,急切地解释道:“她早就不想活了!她求我帮她,不信你问!你问!”他把我扯到床前,抓着我的胳膊满怀希翼地看着她。这个男人心里很清楚,为这几年微薄的情谊,母亲可以为他去死,于是肆无忌惮地在她面前撒谎。他早就把母亲看得透透的了!
母亲果然不负他的期望,忍着撕裂的痛,用仅剩的力气为他拼命解释,为此她苍白瘦削的脸上甚至冒出了汗,然而我紧抿着唇不言语。她看着我的表情,知道我始终听不进她的话。她绝望了,抓着我的手低低地哀求:“不要去告他……不要去告他……答应我!”
不要去告他……不要去告他……
我脑海里一直回荡这句话。事实是,我想告也办不到——母亲死后,警察来了!那个阴险的男人先发制人,说母亲自杀,于是报了警。警察在屋里搜查了一番,发现了她的遗书。毫无疑问,她的遗书里全是关于死的话题,警察看了,对她自杀的说法深信不疑,于是很快就撤了。那一刻,我好像才从梦中惊醒,冲到警察面前,指着我爸大喊:“是他杀死我妈!是他杀死我妈的!”我开始语无伦次地叙述,用我八岁的不成熟的语言和思维。事后,我一直想不起来当时说了什么,只记得爸爸的脸瞬间变得铁青,他暗暗握起了拳头,然而当着警察的面,他不能拿我怎么样。他小心翼翼地看着警察,想从他们脸上读出一点儿什么来。
我看着他的表情,心里有了一丝快感,我以为他很快就会被警察抓走,像电视里一样拿去毙了。不是吗?杀人偿命,大家都这么说的。然而那些警察无动于衷,他们看着我,脸上露出疑问,继而转换成同情。他们一定以为,妈妈的死令我受了很大的刺激,所以才会胡言乱语。其中的一位老警察甚至弯下腰,摸摸我的头好心地劝说:“小妹妹,你妈妈已经走了,你不要太难过。得了癌症的人,痛起来是很可怕的,没有人受得了,她走了还少受点苦。你跟着爸爸好好过吧。”周围的人也附合他,连连点头。老警察脸上露出做了好事的满足感,长长地叹一声,带着他的人走了。爸爸冲过来,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我抓住,拎起来扔到我的小房间里,“砰”一声关上门。
在后来的几天,他一直没放弃对我“洗脑”,口口声声称是为了减少母亲的痛苦,还假装难过的样子擦着眼角。我没有看他的表演,目光一直盯在他胸口——我在丈量他心脏的部位,想着那把刀要插在哪里,才会让他像母亲一样喷洒出那么多的鲜血。他被我看得发毛了,有一段时间没有再理我,其实是他没空理我,他往家领回了一个女人,他的情妇。
不久后,他交给我一张火车票——只有一张,他要我去一个地方,说那里有个伯伯在等我,他甚至详细描绘了那个伯伯的样子,说我去了,将来生活会有多么多么美好。我跟着他,往车站走去。那时天已经快黑了。他买的是晚上八点的火车票。目的地是哪里,我已经忘了,那张车票被我紧紧攥在手心里,等拿出来的时候发现它已经被汗湿透,成了散碎的一团。
在车站,他看着我上车后就急急忙忙转身走了,甚至等不及车开。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站台,立刻跳下火车。我心里明白,没有什么伯伯,他把我遗弃了,像遗弃一条随时会咬人的小狗。
我在站台上站了一分钟,辩认了一下方向。我记得奶奶家就住在离车站不远的一个小村子。我摸着黑,跌跌撞撞地往奶奶家走去。我不知道我走了多久,只是借着天上微弱的星光,一次一次地停下来调整方向。等我敲开奶奶的门时,她很诧异,往我身后的黑暗里看了又看,不过除了那一片浓重的黑暗,她什么也看不到。
那天晚上,我坐在板凳上一字一句地给奶奶说了家里的事,妈妈的事——奶奶不喜欢爸爸的为人,两人之间的关系很紧张,因此少有来往,至今,奶奶还不知道妈妈已去世的消息。奶奶苍白着脸听完我的话,一双手握成了鸡爪,浑身不停地颤抖着,很久后,她哆嗦着嘴唇,哇地一声大哭。她把我紧紧搂在怀里,轻轻地摇着,像摇一个未满月的婴儿。
奶奶把我留下了。她没有告诉爸爸我在这里的消息,但是他还是知道了。爸爸气势汹汹地杀上门,执意要把我送走。奶奶手里拿着一把刀堵在门口,说如果他再进一步,就死在他面前。爸爸狠狠瞪了我一眼,恨恨地走了。
那以后,奶奶和他断绝了母子关系,余生都没有再来往。
为了维持生计,我很早就出来打工。起初是和奶奶一起捡废品挣我们的生活费和我的学费,再大一点,我开始在饭店里洗碗。奶奶死后,我辍了学,在一家星级酒店做服务员。史蒂夫是我在酒店认识的。那天,那个无耻的男人——我的父亲,再一次来到酒店找我要钱,要他从小抚养我长大的费用,要他的赡养费,他当着众人的面和我纠缠不休,我一把从史蒂夫手上抢过叉子横在胸前。他不会从我这里拿到什么,除了鲜血。父亲嘴里说着狠话,但他没敢动手,悻悻地走了。
史蒂史看着我,很震惊,他开始对我的事产生极大的兴趣,千方百计打听我的过往,一次一次帮我驱赶那只贪婪的狼。一开始,我并没有对史蒂夫抱有什么幻想——我觉得自己配不上他。但他的坚持最终感动了我,尤其是他说的那句话。
“等我毕业,和我回美国。”他说。
走了好,没有什么比远远离开这里更好了。隔着辽阔的大洋,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我再也不用面对那张贪婪的面孔,再也不用夜夜做那个血腥的梦。
今年六月,史蒂夫就要毕业了,我将和他一起返回美国加州的家,这一去,也许不会再回来。最后一个清明节,我来给她扫墓。往年的清明节都会下雨,淅淅沥沥的雨总会助长杂草的疯狂,那些乱七八糟的草会很快占领她的坟墓,而今年,晴朗的天没有一丝下雨的迹象。不下雨好,不下雨那些草就长不出来了,可以让她干干净净地保持着自己的尊严。
再见了,我可怜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