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保
我离婚了,不得已搬回了娘家。房子是房改房,五十几平,原本各占一间的父母,极不情愿又睡到了一起。
屋里到处堆放着我的东西,像垃圾场里捡回来的一堆破烂儿,没有一件值钱的玩意儿,看着落魄潦倒的我,我妈好像是见到一个不速之客。
我家对门住着一对老年夫妻,老头儿七十来岁,跟我父母年纪相仿,瘦高的个儿,鼻梁上架着一副宽边眼镜。他们与我家好像从不来往,与其他邻居也不见走动。
老头儿姓姜,平日走道儿总是佝偻着身子,一件白色的汗背心,肩带卷成细细的两条,瘦瘦长长地拖在屁股上,遮住他肥大的西装短裤,忽扇忽扇地像一张屁帘儿。
姜老头儿每天早晨六点准时出门,去离家不远的菜市场买菜和早点。他臂弯里挽着一个黄白拼花的布袋,零星散落着褐色的油渍。一只胳膊常夸张地举向前方,手掌中捧着一只白色的瓷缸,瓷缸和盖子的边缘,是一圈蓝色的油漆镶边,瓷缸的中间有一个大红色五角星图案,上面是一排大红色“为人民服务”的漆字。他每天用这个瓷缸,装满热腾腾的豆浆。
老头儿与我的父母形同陌路,但与我毫无芥蒂,知道我是离婚回家,看我的目光总带着一丝怜悯,碰面不是塞给我一个苹果,就是掰给我一根香蕉,拉拉扯扯强迫我收下。
比起自己的父母,我好像更愿意看到对门的姜叔,久而久之,我们从最初的见面点头,到后来称他一声姜叔,他脸上的褶子立马舒展开来,曲曲弯弯地勾勒着开心。
父母去我姐家小住的时候,我终于重获自由,可能父母也是见我心烦,才去我姐家躲上几天,他们时常试探着问我,什么时候才能找到自己的房子,我总一副拎不清的样子,环顾左右而言他。
那天一大早,对门传来哐哐剁案板的声响,我猜这一定是在剁肉馅。中午,姜叔过来敲门,手上端着一盘热腾腾的饺子。
姜叔您不用这么客气啊,父母不在家,我一个人好对付的。我假模假式地客套。
知道你父母不在家,几天没见了,不是上你哥那儿就是去你姐家了吧。老头十分笃定地说。
这样,你来家吃吧,蘸料都现成的,省得你自己弄了。姜叔满脸诚意,目光透着恳求。
随姜叔进屋,他的老伴在厨房忙活,做做停停,行动迟疑的样子。姜叔招呼我坐下,我闻到芹菜肉馅的香味儿,这味道有种久违的温暖,让人心里舒舒痒痒的。
知道大叔姓姜,却忘了怎么称呼他的老伴儿,尴尬地叫了一声姜婶儿。姜叔笑嘻嘻地解围,她姓陈,小时候你总叫她陈妈的,不记得了?姜叔孩子一样歪着脑袋看我,像一个慈祥的老师在启发他的学生。
也难怪,那时候你才四五岁,这么高的样子。他弓下身子,在自己膝盖上方的位置比划了一下。
经他这么一提醒,我记起了这个“陈妈”。那时候大人常忙得不着家,我就老在陈妈家里蹭饭,她家有个铁条焊制的脸盆架,上下两层,最上面担着毛巾。陈妈笑眯眯地拉我过去,我的头刚跟脸盆平齐。看你这小脸脏的,都成小花猫了哦。温热的清水,柔软的毛巾,陈妈在我脸上轻轻地画圈。又解开我散乱的发辫,把额前的刘海向后收拢,重新扎一个漂亮的马尾,末了在我的鼻子上轻刮一下,咱们妞妞老漂亮了,赶紧吃饭去吧。父母回来我不敢实说,装着饿惨的样子,再胡乱地扒拉一碗。
他们唯一的女儿叫姜果,好像比我大两岁,常带我街头巷尾躲猫猫,有人欺负我,必是她替我挡在前面,她个儿高力气大,像个男孩子,疯到肚子咕咕叫的时候,果果一把拉着我,去她家里吃饭。
那时候你家里穷,上面已经有了一哥俩姐,算是意外有的你,你又比一般孩子淘气,不讨爸妈喜欢,最后把你送给了一个远房亲戚,直到多年以后,才又回到父母身边。听姜叔回忆起我的过往,心里隐隐作痛,似一道结了痂的伤疤,又一次被血淋淋地揭开。可能是察觉到我的表情,姜叔怜爱地看着我,这眼神让我熟悉又陌生。
你跟我们果果就像亲姐妹一样哦,你被送走的时候,她在家里哭了好几天呢。陈妈低头揉着眼睛,一串泪珠滴答在桌上,她迅速抹了一下,抬头对我笑笑。我看到她眼睛混沌,眼球上裹着一层淡黄色的薄衣。从前那个小小的我,是不是已经把她当做了妈妈,那特有的芹菜肉馅的香味儿,原来是陈妈的味道。
果果呢?我回来怎么没看到她呢。我忽然想起果果。
她去国外定居,很久没回来了。陈妈转头望向窗外,她的眼神被一层雾气笼罩着。错过姐妹重逢,让我感到失落和惋惜。
回父母家小半年,姜叔老夫妻俩对我一直热情不减,没事就做点好吃的给我,强拉硬拽地去他家里,让我不忍拒绝。这样七、八次以后,我心里隐约有些疑惑,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儿。
姜叔,您是不是有什么事儿让我帮忙啊,有事儿您尽管说,果果不在,您就拿我当女儿,力所能及的,我一定给您办妥。我终于还是没有忍住。
姜叔原本舒展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他神情慌乱,手足无措地收拾了碗筷送到厨房,陈妈无声地接过去,水池里发出碗碟清脆的碰响,那响声小心翼翼,像是带着心事。
燕儿啊。姜叔轻唤了一声,却停住没有说话。
“燕儿”是我小时候的名字,后来被亲戚领走就另改了他名,从此再没人这么叫过。这一声燕儿啊,我周身像过电一样颤栗了一下。
叔还真有事想麻烦你,一直不好意思开这个口。姜叔拧着手里的抹布,好像要攥出水来。
哎呀姜叔,您这就见外了吧,就冲我从小吃了您家这么几年饭,您也不该拿我当外人,这不,我见天的又上您这儿蹭饭来,您再这么客气,我下次可不敢来了啊。
不是,哎呀怎么说呢,这事儿可有点大。姜叔越发慌乱,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您就直说,想让我办什么事儿,只要在我能力范围的,我一准儿给您办好成不?我不假思索地夸下海口,心想,老两口能有什么大事儿,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燕儿啊,我们也实在是没招儿了,才想到这个法子,也不知道合适不合适。我想让你给我们做个担保。挤出这句话,姜叔的额头已布满汗珠,一颗一颗地聚拢滑落,他不安地望望厨房,蹑手蹑脚地过去拉上玻璃门。
担保?我被这个词吓得一激灵,老头老太能有什么事需要担保?该不是被骗了吧,现在的骗术五花八门,专找老年人下手。不由得替他们担忧起来。可就我目前这个落魄样儿,自己都嫌自己多余,连个住处都没有还赖在娘家,拿什么给他们担保?再说了,虽说不该见外,可担保这种事儿,怎么也轮不上我啊。
这么在心里翻腾着,嘴上可没敢说出来。您老两口是遇到什么难事儿了吗?我关切地问。
没有没有,没遇上什么大事儿。姜叔直摆手,生怕我有什么误会。
唉,我还是直说了吧。他又回头望了一下厨房,陈妈还在不紧不慢地收拾,姜叔压低了嗓门。
是这样,我和你陈妈想进养老院。我有多年的心脏病,这两年越来越重,已经突发过两次,幸亏救得及时。你陈妈高血压,还有严重的糖尿病,眼睛出现并发症,离失明已经不远了。姜叔用抹布不停狠命地擦拭着他面前的一小块儿桌面,直至发出刺耳的滑音。
我抬头看向厨房里的陈妈,记起第一次来这里吃饺子时,她做事迟疑的样子。
我在怎么都好说,可万一我哪天突然走了,你陈妈可怎么办啊?我得提早给她找个去处啊。姜叔脸上的褶子一阵抽动,他的眼神透露着绝望,仿佛世界末日。
还有果果啊,果果可以照料你们啊。我不忍看姜叔焦虑,忙开导他。
唉,她在那么远的地方,有她自己的家庭,我们不想连累她。姜叔低下头,颤抖的双手忽然安静下来,好像连同他的呼吸也一起停滞了。
那我能做什么?您需要我担保什么?我还是没弄明白他的意图。
我们去问过了,人家说要家人担保签字,不然不收我们啊,去求了几次,都说没有这个先例。我们俩都是年轻时从外地来这个城市打工的,本地实在没有亲戚啊。不对,人家还说不是亲人也行,亲戚朋友都行,只要24小时随时能到就行。姜叔慌忙解释,生怕我着急否认不是他的亲人。
可是,可是你们不还有果果吗。我差点脱口而出,想想还是忍住了,我怕他们之间有什么隔阂不便提及。
只是签个字证明有这么个联系人,其他什么都不用你做的,我们还有这个房子,将来可以作抵押,虽然不是很大,但我俩身体都不好,活不了那么久,肯定够用的,够用的。他的手又剧烈抖动起来。
姜叔,这个我知道,可这实在不是件小事,我怕,我怕担不起这个责任啊。再说了,我跟我爸妈的关系您也知道,他俩要是知道我给你们做担保,不得立马跟我断绝关系啊,让我想想,您容我好好想想。
空气凝结了,房间里没有一点响动,就连厨房的陈妈,也立成了一座雕像,低着头的背影,纹丝不动。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的姜叔家,我不敢想象我离开以后他们是怎样的无助和失落,我忽然看到自己的残忍和冷漠。可是,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实在担不起这个责任啊。好在他们还有果果,他们是有着至亲血缘的,无论多大的隔阂,果果也绝不会放弃自己的爹妈的。
想到果果,我如释重负,这不过是老年人不切实际的一时头脑发热而已,他们常常固执己见。我摇摇头,不可思议地笑了。
因为忙着找新的住处,单位的事儿也让我焦头烂额,我有近两个月时间没有回家,住在一个要好的单身闺蜜家里,那里离单位近能少一些周转。终于找到一间合适的单身公寓,我赶回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我妈开的门,我做好了被嘲讽的准备。她递给我一双拖鞋,什么也没说,转身回到客厅,坐在那张秃毛垫子的椅子上,喝了一口老浓茶。我心里发毛,含混地叫了一声“妈”,径直走向自己房间。
我妈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半倚在我房间的门框,静静地看着我收拾。
找到房子了?
嗯,找到了。
在哪儿?房租贵吗?
不贵,单室间,离单位近。
不行你就先在家凑合住,我和你爸慢慢会习惯的。
不了,那边挺好的,也是人家才装修的,忽然换了工作着急走,便宜转给我了。再说,你跟我爸睡也不是个事儿,爸不是打呼噜老让你失眠吗。
我手里忙活着没看我妈,想着哪些东西必须带走,哪些东西让它们彻底消失。
姜叔走了。我妈一字一顿地说。
走了?去看他女儿了?我没有停止收拾,心里却想,我妈怎么忽然关心起了姜叔。
看女儿?他女儿早死了,他是不是跟你说女儿出国了?
死了?不是出国定居了吗?姜叔跟我这么说的啊。我不敢相信我妈的话。
他跟别人说她女儿嫁到国外去了,可能是怕人家笑话吧,其实他女儿早就死了,好像是穿着婚纱在男方的婚房里**了。我妈好像突然联想到了我的婚姻,表情复杂地瞥了我一眼。
新郎在结婚前跟果果摊牌,说他的初恋又回来找他,这个婚不能跟她结了,都是不听大人的话,哪个父母会害自己的孩子呢。唉,一家子苦命哦。我妈一副悲怜的表情,我从没见他这么沮丧过。
姜叔真的不在了?什么时候的事,我好像才见过他没多久啊。想到姜叔,一阵疼痛袭向全身,我停了手呆立在床前。
我妈深叹了口气,默默地帮我收拾起来,问我这个还要吗,那个要带走吗,我没有心思回答她的问话,任由她把那些垃圾胡乱地装进纸箱。
姜叔走了,据说连家都没能回得去,在买菜的路上突发心肌梗塞,直接送去了医院,他即将断气的那一刻,该有多么放心不下陈妈啊。
陈妈被邻居们扶着去看了最后一眼,没有亲朋守夜,没有举行葬礼,一切像没有发生过一样平静。
终于有一天,难以承受内心的煎熬,带着歉疚和悲伤,我鼓足勇气敲了陈妈的门,没人应答。
我敲几下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又敲几声,声音一次比一次重,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听着里面的动静,陈妈陈妈地唤。邻居大爷从楼下踏踏地上楼,愣愣地看了我一眼说:没人了,老太被送走了。我的心一下子空了。
姜叔家的那扇门再也没有开过,没有人住的房子总有些诡异和凄凉,大门蒙上了一层灰白,门里曾经有过的场景,仿佛只是一场幻觉。
一天中午,接到我妈的电话,让我抽空回家一趟。
我爸开的门,对厨房里忙活的我妈喊了一声姑娘回来了。客厅的桌子上放了一堆营养品,牛奶、蛋白粉、芝麻糊......
打听到陈妈的下落了,在郊区的一个养老院里,这些东西你拿着,去看看她吧。
我想哭,但我没哭。
我妈说,陈妈的眼睛在姜叔走后不久就彻底失明了,幸亏他们还有这个老房子,社区退休老主任给她做了担保,这才住进了养老院。
陈妈最终找到了归宿,姜叔也可以安心地走了,而给他们做担保的那个人却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