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月牙 于 2019-10-21 08:56 编辑
【佳文有约】那么纯真,那么孤独 ——孙犁散文阅读札记 文/月牙
那天莫名的高兴,眉眼带笑,走路带风,一切都春暖花开,细想这高兴的源头,竟是一则快递消息,网购的书已经到小区的快递柜里了。
但此刻,我合上《孙犁散文》这本书,涌上心头的是莫名的伤感,又说不上来,到底哪个细节引发了我的心海涟漪。
容许我以其中那篇《书信》为抓手,以我手头几个版本的孙犁散文为视野,找寻那扔进心海的石子,试着走进一个纯真而孤独的写作者的内心。
《书信》一文,写于1983年10月16日,那时孙犁已是古稀老人。文章开头,他简介了书信的几个特点,正文部分主要写了与书信有关的自身亲历的四件事,最后在感慨中收束。
这四件事,按照时间先后娓娓述来。
第一件,是年轻时候的事儿。那时孙犁在保定读书,认识了一个女孩子,孙犁“每星期总要给她写一封信,用的都是时兴的粉色布纹纸信封”,那些信都很长,孙犁还自嘲,“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那么多热情的话”。文中孙犁没有说总共多少封,保定那几年,想来几十封是有的。结果因为邮递员搞鬼,这些青春的信笺不知所踪,如同这段美好的恋情。
孙犁的散文随笔,简洁,自然,蕴藉,淡远,有时有浪漫主义的抒情,但总体说,还是写实为主。这段往事,疏疏朗朗的几笔,可以窥见孙犁的一些性情,青春期的他,深情而炽烈,羞怯又温和。倘若多些主动,哪怕有投递员暗中作梗,这段情缘还是有续写的可能的吧?但孙犁的性格,只能任由往事随风而逝。五十年后回想,留几觳微澜在笔尖。1981年写就的那篇《与友人论学习古文》,其中有文字与这段往事遥相呼应,青少年时代,“那时的感情,确像一江春水,一树桃花,一朵早霞,一声云雀”。
少有男作家写自己的眼泪,忧国忧民大情怀的除外。在孙犁的文字里,我多次看到他流泪,他丝毫不避讳旁人的眼光。抗战时期,孙犁油印了鲁迅那篇《为了忘却的记念》,“每读一遍,都是要感动得流眼泪的”(《关于散文》)。晚年他听朗诵,还是这篇,“我的心情变得很复杂,很不安定,眼里也没有了泪水”(《听朗诵》)。这种真,在别处都难以一见。
第二件,是1944年的一封万金家书。那封信是孙犁在延安的窑洞里,写在笔记本上撕下的一片纸上的,离家已六七年,父亲欠安,长子夭折,家乡在敌占区,孙犁思家心切,冒着危险寄出。这片纸,正面短信写给父亲,背面几句写给妻子。1946年回家,才知道这封家书历经辗转被家人收到,“父亲站在屋门口念了,一家人都哭了”。千里迢迢,关山阻隔,封锁严密,可惜这样千斤重量的信也没有保存下来。
孙犁对故乡的感情很深,“一望见自己家里屋顶上的炊烟,心里就升起一种难以表达难以抑制的幸福感情”(《移家天津》)。在七十岁时写就的《文集自序》里,孙犁说到他语言的来路,母亲的语言对他影响最大,其次是童年结发的妻子,还有生前不及言而死后言之的伤痛。
孙犁的发妻虽是农妇,但两人恩爱情厚 ,孙犁言他们的旧式婚姻是“天作之合”。在《服装的故事》一文中,孙犁写爱人给他做了一件短皮袄,“因为狗皮太厚,做起来很吃力,有几次把她的手扎伤”,孙犁对这件短皮袄的感情,他用了“珍重”一词。早就被选入高中教材的《亡人逸事》一文,孙犁写道:“我们结婚四十年,我有许多事情,对不起她,可以说她没有一件事情是对不起我的。”这种真诚,令人动容。
第三件,写于1970年10月至1972年4月的情书,是与远在江西的一个女子通信,“发信频繁,一天一封,或两天一封或一天两封。查记录,一九七一年八月,我寄出的信,已达一百十二封。”这是孙犁的黄昏恋,最终因难以共处,文中用词是“变故”,这些信“都用来升火炉了”。
文中有独立成段的文字,可以窥见孙犁孤独的内心:“这些信件,真实地记录了我那几年动荡不安的生活,无法倾诉的悲愤,以及只能向尚未见面的近似虚无飘渺的异性表露的内心。一旦毁弃了是很可惜的,但当时也只有这样付之一炬,心里才觉得干净。潮水一样的感情,几乎是无目的地倾泻而去,现在已经无法解释了。”
文革后,孙犁回过两次老家,“一次是陪伴一位正在相爱的女人,一次是在和这位女人不睦之后”(《老家》),这里的女人,应该就是情书的收信人。
1913年出生的孙犁,那时已年近花甲,搁笔已久的他重新焕发青春,点燃文字的火焰,还得感谢这段恋情,虽然最终这些文字回归于火,感情留下的灰烬令他不忍回眸。一个生命中多次想自杀的人,热情被点燃,以及无情地熄灭,在我想来都是可以理解的,孙犁认定自己性格“优柔寡断”,作为读者,我倒要感谢这个人性的弱点,否则我到哪里去遇见写下如此质朴真淳的文字的,简单到如同孩童般天真的这个人。
他一览无余的坦荡,少有哪个作家能像他那般解剖自己。说到赠书,他说自己“不是一个慷慨的人,是一个吝啬的人;不是一个多情的人,是一个寡情的人”。(《谈赠书》)在《谈死》一文中,他说,“生前谈身后的事,已是多余。侈谈书画,这些云烟末节,更近于无聊。这证明我并不是一个超脱的人,而是一个庸俗的人。”
孙犁在人情世故方面很单纯,就说给人写序这件事。“给人写序,不好。不给人写序,也不好。我心里很别扭。”(《黄叶》)这种“别扭”,是他的真性情,他一生都不屑学什么八面玲珑,面对主任的“怒目而视,并加以睥睨”,孙犁“既无戚色,亦无喜色”。(《文字生涯》)
第四件,是写给朋友们的信件,特别是二百余封康濯的来信,文革期间,因接连不断的抄家,被小女儿烧毁了。在结尾中,孙犁说:“遇有变故,最易遭灾,求其幸存,已经不易。”
说到赠书,孙犁说自己“寡情”,但对待朋友,他绝对是个重情义之人,只是表情达意内敛罢了。康濯的来信被烧毁,他觉得对不起老友,并把详情告知。孙犁是个极其沉静之人,他有严重的神经衰弱症,“很少有安眠的夜晚,幸福的夜晚”,这是他《听风声》一文结尾的话,这篇写于1990年,那时他已是一个78岁的老人了。“与其拆烂污,不如岩穴独处”一句,见他的《文虑》一文,可见他的淡泊与书生气,也许他是享受这份孤独的吧。“因为身体不好,不耐烦嚣,平时不好宾客,也很少外出郊游”(《谈柳宗元》),他说“柳宗元是很天真的”,他自己何尝不是呢。
几册孙犁散文在手,虽然书信只是其中小小的一隅,沉浸在这个除了读书没有别的爱好的人用文字构筑的世界里,感受纯粹和真挚,憨诚与孤独,早已心有戚戚焉。想到孙犁先生的文学主张,“内容上要实”,“文字上要简”,顿觉自己所说的多余,就此打住。
2019-10-19初稿,10-21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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