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扰】弄堂里

月牙

弄堂里

文/月牙

　　足音嘚嘚，丽君婷婷袅袅走在弄堂里。弄堂叫葡萄弄。青石板路，一块石板走两步，丽君裙摆小，得走三步。背后悬着的那根麻花辫，垂到腰线下，像一个修长的感叹号，随着纤腰柔柔地摆动。弄堂里看她的目光，吸铁石一般黏在她身上，的确良的碎花连衣裙，花纹好像一只只眼睛。

　　小镇只有一条长长的大街，和穿镇而过的河道平行，有人打趣谓之长安街。好像一棵粗壮的树，葡萄弄与它接近垂直，简直就是树上长出来的一根细些的枝条。在葡萄弄这根树枝上生长着很多串葡萄，一家旅馆，几家小饭铺，几幢筒子楼……最大的两串，互生的，门面相距不过十几米，一家医院，一家电机厂。

　　丽君卫校毕业分到这家医院当护士，那年她刚满十八岁。医院门卫李大爷第一次见丽君，就在背后啧啧啧，他说葡萄弄好改名叫水蜜桃弄了。那年我七岁，不知道啥意思，但我晓得水蜜桃，我们镇上的水蜜桃，都放在笼屉里的，一个个必须分开摆，一不下心，碰一下，鲜甜的汁水就淌出来了，水蜜桃就坏了。后来我上了学，学到一个好词，吹弹欲破，脑海里浮现的就是当年丽君的脸。

　　医院里的小护士，个个好脸色。每天在李大爷面前进进出出的人，一对一对的，晃得李大爷眼睛都花了。

　　李大爷说，医院小姑娘多，好像植物园，对面电机厂，小伙子多，真像动物园，嘿嘿。李大爷说这话时，我恰好在传达室，眼热那张花花绿绿的纪念邮票，等着信件的主人陆医师路过，亲手将信封剪出一个窗口，成全我集邮的心愿。

　　李大爷对我说，芋艿头，你晓得伐？蜜蜂嗡嗡嗡，蝴蝶扇翅膀……

　　我的目光里离开那张纪念邮票，眨巴着眼睛看着李大爷，不响。半句话，谁知道他到底要说啥。

　　不晓得才正常。李大爷神秘兮兮地凑过来，电机厂的振志你认识伐？

　　不认识。我有样无心地回他。好讨厌李大爷说个没完没了。李大爷有个孙子，和我同龄，看到我就唱歌一样念，慈菇烧芋艿，芋艿烧慈菇。很讨厌。我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回他，你想吃蹄膀？在我们这儿，称做媒的人为介绍人，介绍成功的会收到新人送的蹄膀。

　　李大爷哈哈大笑起来，捋了一把我新剃的头发，说，小鬼头，新剃头，不拷三记会变成瘌痢头。

　　我没功夫和李大爷计较，我的小眼睛看到陆医师了，他拎着两只热水瓶正往医院里面走。

　　陆叔叔，陆叔叔——我的大嗓门叫起来。

　　陆医师结婚没两年，陆师母在毛巾厂上班。两夫妻都二十多岁，是温和的人。我讨要纪念邮票，没有一次不成功的，我嘴甜，其实主要是，我妈人缘特好。

　　陆医师剪下邮票，递给我，笑着问，你为啥不去翻洋片，偏偏喜欢集邮呢？

　  我也不晓得。心想，翻洋片有啥好玩的，盯着抽烟的叔叔伯伯讨香烟壳，折成三角形的洋片，啪，啪，在泥地上拍，弄得一身灰一头汗的。

　　陆医师走了之后，我问李大爷，振志是谁啊？

　　小鬼头，你不知道啊。李大爷眼睛放出光来，他伸出两只手的食指，作出对对飞的样子，狡黠地一笑，说，告诉你也不懂。

　　我准备回家去，装出悻悻的样子，其实我心里很高兴呢，邮票到手，管他谁和谁对对飞。

　　后来我上小学了，才知道振志是我数学老师的儿子，长得非常白净的一个小伙子。我妈把一箩筐的好词，都贴到振志身上，聪明，上进，良心好，手又巧，他家的电视机就是他装的，不要太厉害哦，在读电大呢，要镇上最好的姑娘才配得上他。我妈和邻居几个阿姨兴兴隆隆要做媒，吃了夜饭就凑在一起，谁和谁般配，谁和谁门当户对。我妈说到振志名字的时候，我停了一下做作业的铅笔。原来，要将丽君和振志，对对飞啊。

　　因为振志是我数学老师的儿子，在弄堂碰到的时候，我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他白衬衣塞在涤卡蓝军裤里，清清爽爽的一个，让我想起电影《天云山传奇》里那个男主角，当然比那个演员年轻多了。振志笑起来，感觉弄堂里的天色都亮了一些似的。

　　他笑眯眯地叫我，芋艿头，数学有没有考一百分啊？

　　声音很好听，是数学老师声音的青春版。

　　我没响，歪着脖子斜着眼睛看他。我有学名的，他凭啥还叫我小名。叫小名也有讲究，喜欢我的叫我小芋艿，不喜欢的才叫我芋艿头。只丽君很特别，叫我小芋艿头，我都搞不清她到底喜欢还是不喜欢。

　　犟头犟脑，哈哈。振志往前走去，背影很好看，瘦削，挺拔。我脑子里将丽君和振志的背影搬到一起，并排走，哎呀，难怪我妈和那些阿姨这么热心了。

　　我升到小学三年级，换了数学老师。那年，振志这名字，突然成了热词。

　　唉，真没想到，这么般配的两个，怎么就对不上眼呢？

　　丽君心气高？不会的呀。振志条件差？也不会的呀。

　　那就是缘分不够，处了好长时间，都没有擦出火花，没戏，蹄膀吃不成了。

　　那年暑假刚过，振志的名字不止葡萄弄里出名，整个镇子都是最响的，脸丢到外婆家去了。

　　我妈和几个阿姨乘凉的时候说的，我的小耳朵一个字都没落下。

　　晓得伐？晓得伐？一碗鲜肉馄饨哎。

　　怎么说？是振志送去的啊？

　　就是啊，丽君值夜班，振志亲手包了鲜肉小馄饨，送到值班室。

　　后来呢？后来呢？怎么打起来的？听说馄饨都泼到地上了。

　　真想不明白，这恋爱不是已经谈起来了吗？上次电影院里，我还碰到过他们两个。

　　那次大桥底，我和我家老头散步，也碰到过呀，还以为笃定了呢……现在的年轻人，八十年代新一辈呀，看不懂。

　　一碗鲜肉小馄饨，上头撒点小葱，喷香！啪……一记，被丽君泼翻在地。是勤工小庄说的，她亲眼所见哦，地上一滩馄饨，馅子很厚的。

　　哎呦，二两半粮票糟蹋了。那也不至于打起来呀。

　　好像是陆医师帮了一句腔，振志火了，差点和陆医师动手，丽君又拉架，扇了振志一巴掌，不晓得是不是不小心……唉，反正一票糊涂账。

　　陆医师是值班医生，拉架都拉不开呀。电机厂的人，力道到底大一些，拿听诊器的哪里比得过哦。

　　我五年级的时候，数学几乎每次都考一百分，但我从此没有见过振志，听说他一发狠离开小镇去了深圳，发誓再也不回葡萄弄。

　　我十七岁考上大学，离开葡萄弄，那些植物园动物园的笑谈，几乎烟消云散了。我七岁的时候叫丽君阿姨，十七岁反而叫她姐姐了。丽君这水蜜桃，脸色已没有笼屉里的新鲜，和她差不多时间分进来的，一个个先后结婚，生子，出双入对，到一家三口和和美美，而丽君依旧孤零零一个人。她的麻花辫与时俱进，剪短了些，挽起来，又塞进头发里，上头插一根竹簪子，牢牢地固定住，让我想起古诗名句，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我大三的那个暑假，回到葡萄弄，整个镇子都在热议丽君。丽君未婚先孕，生了一个儿子。那年气温特高，动辄接近四十度，塑料凉鞋走在青石板上，脚底发烫，多走些会脚底起泡。医院在每个高温日发冷饮，光明冰砖，或者三色杯雪糕。我在弄堂口碰到丽君，她产后人有些虚胖。见到我她笑笑说，回来啦？还要把她手里的冰砖给我。我道着谢，推开了。

　　回到家，我等着我妈和我讲医院里的新闻故事。我妈没有主动提起，晚饭后，我小心翼翼开口问。

　　我今天，碰到丽君姐姐了……

　　振志多好呀，丽君姆妈喜欢这个毛脚喜欢得不得了。真没想到，会是这样。丽君姆妈眼睛都要哭瞎了。真看不出，和陆医师保持了好几年的……我妈看了我一眼，顿了顿说，就是老早说的轧姘头啊，第三者。陆医师，看起来蛮好的一个人，怎么会这样呢？隐藏得这样深呢？丽君说到底还是大姑娘，怎么就下得了手呢？陆医师和振志，怎么好比呢？这个眼光，一辈子倒灶。你陆师母老实呀……你爸如果这样，我一把剪刀解决了他。

　　我爸在旁边，听到这里，一转身到厨房洗碗去了。我妈那几年更年期，脾性像炮仗，我和我爸都让着她。

　　那总是丽君自己愿意的呀。

　　是啊，困扰就在这里，振志多好的小伙，就是不来电，偏要跟有妇之夫，搭七搭八。陆医师骗她呀，会离了婚和她好，屁，自己老婆，脾气多温柔，青梅竹马的，怎么舍得离呀。丽君可能想，名气坏了，再结婚没啥指望了，怀上就硬要生下来。医院领导上门做工作，一遍一遍又一遍，从三个月做到八个月，宽大衣裳都遮不住肚子了，还是做不通啊。几个人拉着打的针，你说奇怪不奇怪，引产针戳了都没有用，生下来了，还是个儿子，囫囵的，健康的，八斤！

　　陆医师呢？什么态度？

　　医院背处分，扣奖金，但也划得来呀，赚一个大胖儿子。也不晓得在没人处，陆医师是哭还是笑，唉，作孽呀，苦的是丽君。

　　出了这样大的事，丽君调到下面一家卫生院，一个人带着儿子过日子。

　　不久，我们全家都离开了葡萄弄，再没回去过，倒是一些熟人偶尔会来城里，带来一些小镇的消息。上月同学会，听李大爷的孙子说——就是小时候总笑我，慈菇烧芋艿的那个，我的小学同学——弄堂里谁谁谁怎样，谁谁谁又怎样，陆医师去年得癌症去世了，丽君老得有几分像祥林嫂了，笑起来脸上的褶子像大核桃，丽君一辈子都没结婚。儿子倒出息，早大学毕业工作了。同学还说，前几日在省城医院里见过丽君。

　　我还想问丽君更多情况，但同学已被别的老同学推搡着喝酒闹去了。其实，知道不知道有什么打紧，丽君早就走出了葡萄弄，青春往事都在时间之外；我不集邮已经三十年，当年那些当作宝贝的纪念邮票，早已不知所踪。

　　2020-05-02写，05-04改

枕石问天

鞋子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爱情成了买卖连天都知道。

枕石问天

上来闲逛的时间少了，看到计酬公告才知道漏水了。先标记，明天再来读帖。

yugongjin

当年那些当作宝贝的纪念邮票，早已不知所踪。欣赏，问好

临沂风铃

牛老伍 发表于 2020-5-6 22:05
咳咳……，
未开口，先出声：我不是科班出身，也不懂写作，地地道道门外汉，但凡一开口，容易被个别人挑拨 ...

赞同牛老师的看法，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写作方法，开心就好

fonyuan

牛老伍 发表于 2020-5-6 22:05
咳咳……，
未开口，先出声：我不是科班出身，也不懂写作，地地道道门外汉，但凡一开口，容易被个别人挑拨 ...

其实也不是一般的月牙

牛老伍

咳咳……，
未开口，先出声：我不是科班出身，也不懂写作，地地道道门外汉，但凡一开口，容易被个别人挑拨误会、上纲上线，甚至辱骂，是以小心谨慎……，若语出偏差，望楼主和朋友们海涵。

爬楼是很辛苦的，先看看有没有和自己感受相同的人，我还是比较喜欢老乡小哥的评，自己观点表达清楚了，语调、语气恰到好处。

虽然加豆喜欢，但也不完全照搬老乡看法。我认为，小说（故事）首先要有读者读下去的冲动，然后有清晰的语言，表达出作者的企图，至于他表达的方式（或者技巧）不重要，可以是诗意的，可以是文言的，也可以是市井白话的。

月牙弄堂里的故事，用散文般的语言，很好的达到了这样的目的，可见表达故事的能力很强，驾驭文字技巧娴熟。一般认为博尔赫斯诗歌写得像散文，散文写得像小说，小说写得像诗歌，其实也算不上是一种贬义，细读之下，他就是博尔赫斯，月牙同样，她就是月牙。

云之飞扬

一切安静下来，可以沉潜在弄堂里。
弄堂名曰葡萄弄，个个珠玑相串。
唯有江南叫里弄，吴侬软语，自然与北方胡同气息迥异。
小说有了地域特征，几乎就有了一半的灵魂。
苏童的香椿树街也没葡萄弄来人得烟火重气。
故事乃寻常感情套路，但又出人意料与神伤，便又多了一半精魂。
散文化小说，与江南水乡小镇契合，亦是一种潮汐。喜欢！

韩平

天上飘下三个字：情入心！

叶小蘖

貌 似既交了他人的差，又契合了自己才提的话题 ，你这是一砖多砸呀，;P

潭边老桑

建屋烹文 发表于 2020-5-6 11:30
语言很娴熟，看得出散文功底很好。以至于小说带着散文的味道。
长出来的一些细些的枝条
在葡萄弄这根树 ...

我要保护月牙。你们不能落井下石。这里面有几处方言口语。

建屋烹文

语言很娴熟，看得出散文功底很好。以至于小说带着散文的味道。
长出来的一些细些的枝条
在葡萄弄这根树枝上生长着很多串葡萄。
一个个必须分开摆  一不下心
医院背处分，扣奖金，但也划得来呀

这些算不算欠妥贴的句子

潭边老桑

fonyuan 发表于 2020-5-6 10:10
马原是下乡知识青年，后来当了教授。
马原当年的小说也算风靡过一时，可以说在结构上也算有过创新。
现 ...

你这个认识，我是赞同的。其实我早前也悟到了这一点。我是在读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后，感受到这一点的。老马那么牛逼的人，魔幻现实的大师与旗帜，可最后的盖棺之作，居然是一部传统现实主义作品，而且，写得那么老实与平实。莫言也如此啊，莫言年轻时候有多狂哦，完全是语言的狂欢。但莫言写他在意的长篇《丰乳肥臀》时，就用了传统现实主义手法。莫言最后的长篇《蛙》也沉静了许多。

fonyuan

潭边老桑 发表于 2020-5-6 09:42
你看你，班门弄斧了吧。月牙是中文系教写作课的，估计和我们喜欢的马原同志同一个时代。兴许还和马原认识 ...

马原是下乡知识青年，后来当了教授。
马原当年的小说也算风靡过一时，可以说在结构上也算有过创新。
现在看当然没什么，可是那个年代，确实不一般。
前几年我还读过他新发表的短篇小说，仍然走的是老路子，就是传统的小说叙述。
或者说，余华，马原们最终都老老实实地开始讲故事了，这是小说的根本。
但马原对我的启示是，小说，是一种双向性的精神作品，
一方面，小说是作者对精神世界的展示，同时求的是与读者的共鸣。
一方面，小说是读者对他人精神世界的窥探和认知，这是对世界的另一种发现。
马原的系列小说读本，很有点类似于纳博科夫的文学讲稿，我甚至觉得如出一辙
对写小说的人来说，都要认真地看，不然对小说创作及优秀小说的理解，真的只是停留在表面。

潭边老桑

fonyuan 发表于 2020-5-6 09:44

:l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