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真话还是假话？

草舍煮字

是真话还是假话？

文/草舍煮字

　　
　　《野草》是鲁迅文集中的精品，《立论》是该集中的第17 篇。原文为：
　　
　　我梦见自己正在小学校的讲堂上预备作文，向老师请教立论的方法。
　　
　　“难！”老师从眼镜圈外斜射出眼光来，看着我，说。“我告诉你一件事——
　　
　　“一家人家生了一个男孩，合家高兴透顶了。满月的时候，抱出来给客人看，大概自然是想得一点好兆头。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发财的。’他于是得到一番感谢。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做官的。他于是收回几句恭维。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他于是得到一顿大家合力的痛打。
　　
　　“说要死的必然，说富贵的许谎。但说谎的得好报，说必然的遭打。你……”
　　
　　“我愿意既不说谎，也不遭打。那么，老师，我得怎么说呢？”
　　
　　“那么，你得说：‘啊呀！这孩子呵！您瞧！多么……。阿唷！哈哈！Hehe！He，hehehehe！’”
　　
　　教科书上一般是这样解读的：深刻揭露了在当时现实环境中，真理被歪曲，黑白不分的丑恶现象。坚持真理时时碰壁，鼓吹逢迎却成为“时代骄子”。 说假话者得欢心，而讲真话者倒挨了斗。为了讨好主子，各人都在为其满月的儿子大唱“赞”词，主人听得眉开眼笑；可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一声非奴才式的怪腔，是人终不能逃脱一死，这是一句大实话，是众人心中都清楚明白的真理，可大家却偏偏不愿意听。在有的赏析中，还替作者传递了内心深处的愤愤之情。
　　
　　我们不妨看看鲁迅这篇文的真实的写作背景。1924年暑假，北平各大学校教授及各报记者受邀前往西北大学讲演，鲁迅是其中的一位。同去的京报社代表是该报记者王小隐。据鲁迅回来时形容，王小隐一见人面，总是先拱手，然后便是哈哈哈。无论你讲的是好或坏，美或丑，是或非，他是绝不表示赞成或否定的。总是哈哈大笑混过去。鲁迅当时说：“我想不到，世界上竟有以哈哈论过生活的人。他的哈哈是赞成，又是否定。似不赞成，也似不否定。让同他讲话的人，如在无人之境。”作者有感于此事，于1925年7月8日写了这篇《立论》。
　　
　　这样对照来看，教科书上解读得似乎有些过激而浅薄了。
　　
　　当代有位知名作家的一篇文章被录入学校课本。某校在一次语文考试卷里，针对这篇文章的内容出了一道四选一的单项选择题。考试后，某生发现自己做的这道题被老师打了×，就回家请教父亲。恰好这篇文章的作者就是父亲的朋友，于是就拿这道题给作者看。作者思考半晌，说四个答案好像都对。学生的父亲不高兴了，说只能选一个对的。
　　
　　哈哈，作者健在，可以去问，他却答不对针对他的文章提出的问题。应该尴尬的是他还是出题人？如果三头对案，可以想象出题人振振有词，而作者目瞪口呆的场景。然而，社会问题往往不会只有一个答案、一种解决方式。
　　
　　鲁迅已然仙逝八十多年，我们无法去请教他。仅就鲁迅的《立论》原文，参考写作背景来分析，文中的老师恐怕是偷换概念了。孩子满月，主家求祝福。祝福，是希望发生的好事，而不是阐述一个必然发生的结果。一，希望发生虽然不是必然发生，但有发生的可能性。二，如果根本不可能，不算祝福。比如希望孩子活到五百岁，这就有点敷衍甚至讥讽了。三，必然发生的也不是祝福，比如人一出生就存在一个死亡的必然结果，把这当做希望或祝福，是提醒主家孩子将来必死无疑吗？这是怕主家不知道，炫耀自己的高智商，还是想暴露自己的低情商？在大家其乐融融的时候出口伤人，不挨打才怪。
　　
　　或许有人还纠结，那说真话还有错吗？有这个想法，其实就掉进文中那个老师挖的坑里了。什么坑呢？
　　
　　“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这话是客观必然，我们姑且把它归为“真话”这一类。而对于“这孩子将来要做官的” “这孩子将来要发财的”，原文中老师说“说富贵的许谎”。那么，这些话真的是假话吗？孩子刚满月，你怎么那么肯定他将来不会升官发财呢？如果谁能肯定，那么主家有理由怀疑他有让孩子夭折的动机。
　　
　　进一步问，世界上的话，难道只有真话和假话这两种吗？就好比说，人只有好人和坏人两种吗？这就是那世故的老师挖的坑，祝福的话岂能以真假论？二元思维的人们单纯得可爱，可惜我们面对的是个纷繁复杂的世界。即使是“好人”也会说谎话，因为谎话还分善意的和恶意的呢。一般说来，如果谎言的实际结果是受骗的人受益，那就是善意的。如果只是说谎的受益，而受骗的人受害，那就是恶意的谎言了。
　　
　　是不是还纠结于祝福的人宣扬了升官发财的三观？如果在一个道德和法治都健全的社会里，升官发财有什么不对吗？那就祝福我们的道德和法治吧，靠大家的努力能够达到。这有点跑题了。
　　
　　人可以不说假话，但真话未必一定要说，比如在祝福的场合说“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这句话。有人调侃说，真话太少，要省着点说。那么，什么时候说呢？在原则问题、大是大非，事关大众福祉的正义面前，要说真话。比如记者，职责所在，良知所存，在报道事件、发表观点时必须说真话。
　　
　　回过头来看鲁迅那篇文，我们的解读应建立在创作背景的解读上，而不能凭自己的臆想，肤浅地认为仅仅是批判当年的社会现实。中国人性里有着固有的“哈哈论”，就是油滑，不说真话。老于世故的前辈又像生活哲学家似的，用中国人明哲保身理论去教育后人。从这个角度看，鲁迅的讽刺并未过时，当下的中国，依然如此。中国有些问题是深藏在文化传统和人性中的，鲁迅坚持走改造国民性的道路，就是要触及中国人的灵魂。
　　
　　中国自古是个农耕国度，慢节奏的生活、低烈度的生产培养了我们温文尔雅的性格，在人与人之间形成了以礼为形式的各种关系，产生了各种仪式和繁文缛节。给孩子过满月就是其中一种。参加这种仪式的除了亲友还有近邻，大家欢聚一堂，并按照当时当地的习俗给孩子送上美好的祝愿。这样的传统文化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形成了守望相助的关系。这就是老百姓口中的“日子过得有年有节的”，透着美满幸福的意味。当然，事情总有两个方面，比如不情愿或没能力举办或参与(比如随份子)这样的仪俗，会给人以不良的印象。我们总说，中国社会靠关系维系。各种关系联络了感情，方便了打交道和办事，同时也成为了负担，甚至导致了不公平。
　　
　　然而，满月(祝福)还要做，真话也得说。鲁迅先生反对的是该说真话的时候，由于明哲保身的固有文化影响而敷衍装傻，文过饰非。在《立论》中他采用了一种夸张的比喻，来强调主题。但他并不是提倡在祝福的场合说所谓的“真话”，所以他同时又用了一个梦境来表现。梦总是超现实的，无逻辑的。

草舍煮字

重庆霜儿 发表于 2020-7-3 11:04
还是草舍分析得好，打哈哈哪有时代性，从古至今，都不乏这样的人。

是啊，就拿现在来说，职能部门一改工作作风，叫做门好进，脸好看，话好听，事不办。这就是用打哈哈来免责。

重庆霜儿

还是草舍分析得好，打哈哈哪有时代性，从古至今，都不乏这样的人。

月牙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20-7-2 12:02
我在一帖回复中说，人祸本来是可以避免的。水如空先生反对说：老兄，你真的相信“本可以避免”？我不相信 ...

改一字，悲观主义者只看到另一些。

草舍煮字

月牙 发表于 2020-7-2 11:49
现在的课程标准，还是有进步的，很多表达，有较大的弹性。有别于工厂制造。
最主要，还在于教师的处理。 ...

这个我同意，教师的水平，是否“活”，这是重要指标。

草舍煮字

月牙 发表于 2020-7-2 11:46
这世界，没有太糟糕，再怎么改革，总有一些好文在的。
可以乐观一点，悲观主义者才看到另一些。:handsha ...

我在一帖回复中说，人祸本来是可以避免的。水如空先生反对说：老兄，你真的相信“本可以避免”？我不相信你是这样的“明眼人”或者“稍微有一点思想的人”……这不是你的思辨水平……
哈哈，我想说的是，那要看你是悲观地看世界，还是乐观地看世界。
“可以乐观一点，悲观主义者才看到另一些。”

月牙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20-7-2 10:23
但是教案、课标却过于标准了，有把学校变成标准件制造厂之嫌。

现在的课程标准，还是有进步的，很多表达，有较大的弹性。有别于工厂制造。
最主要，还在于教师的处理。标准也好，教材也罢，只有教师是活的。
罗马不可能一天建成，要相信，会好起来。

月牙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20-7-2 10:19
这个问题文人与教师难达一致。
教材编入文章，讲授起来总要来个主题升华，似乎不给予升华就不是好文章。 ...

这世界，没有太糟糕，再怎么改革，总有一些好文在的。
可以乐观一点，悲观主义者才看到另一些。
网传啥的，林子大了。。。。

草舍煮字

云馨 发表于 2020-7-1 21:26
都说童言无忌，有的时候成人还不如孩子的思维。原本是善意的谎言，却还得伪装着去选择善意。老师此篇值得学 ...

是啊是啊，情商这个东西把孩子世界改造成了成人世界。

草舍煮字

yugongjin 发表于 2020-7-1 19:03
他同时又用了一个梦境来表现。梦总是超现实的，无逻辑的。欣赏

谢谢公谨老师关注，文安！

草舍煮字

月牙 发表于 2020-7-1 18:26
煮字的勤快，那是肯定的。

想象而已，我站在旁观者角度看，相对客观吧，见楼上。

但是教案、课标却过于标准了，有把学校变成标准件制造厂之嫌。

草舍煮字

月牙 发表于 2020-7-1 18:19
“二元思维的人们单纯得可爱，可惜我们面对的是个纷繁复杂的世界。”
所以，我更愿意将鲁迅的这 ...

这个问题文人与教师难达一致。
教材编入文章，讲授起来总要来个主题升华，似乎不给予升华就不是好文章。这也无可厚非，但总不能升华到作者仰视不见的高度吧。就像鲁迅的文章是用来治疗思想病的，却被用来砍头一样，哈哈。城管本来是维护卫生秩序的，他们却直接取缔地摊。
网传大多数所谓0分作文，都不是考生写的，而是标题党用来发泄戾气的。

草舍煮字

牛老伍 发表于 2020-7-1 17:39
拜读草版精彩论文！

不敢当哈，一己之见。

草舍煮字

牛老伍 发表于 2020-7-1 17:38
假作真时真亦假，

无为有处有还无。

云馨

都说童言无忌，有的时候成人还不如孩子的思维。原本是善意的谎言，却还得伪装着去选择善意。老师此篇值得学习思考，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