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接龙之二《难得糊涂》

言默然

小说接龙之二《难得糊涂》
          文/言默然

　　老张走的匆忙，在殡仪馆躺了三天，眨巴眨巴眼睛又转来了。他的心脏一丁点儿问题都没有，也就连续跳动几十年，插空小憩。问题出在头部——哲学的奥妙绑架了脑血管，他正要爬烟囱直上云天摸顶哲学高度呢，噼里啪啦咣咣的鞭炮声把他拽转来了。

    鞭炮拽转来的老张，面色红润，脸上的褶皱都叫肥肉抹平了，光溜溜的光，见人一脸笑，犹如弥勒佛。老板——也就是常务副市长，陪了三任市长没进步也没挪窝，便有了“老板”的雅号，亲自到他家看望他，问他有啥想法。老张一个劲地“啊，啊，啊”，除了“啊”，就是笑，鼻涕眼泪一大把。老板的眼睛湿了，掏出一叠钞票递给绢子。绢子推让，老板硬塞进绢子衣兜，说是从政府工会经费中列支的；转脸交待朱峰，“你们，你们要善待离岗的老同志呢！关爱离岗的老同志，就是关爱自己。大家早晚都要离岗的，是不是？啊！”
　　朱峰可劲地点头，一句话儿也没有。他想代表局里向市政府表示感谢，簸了几回嘴，话儿卡在嗓子眼里挣扎，就是簸不出来。

　　老张在岗时，是排名紧挨一把锤的二把锤，分管财务的副局长。一把锤月签财务报表时，倏忽盯住财务科长朱峰问，“朱，你说说看，二把锤分管财务的依据是什么？”朱峰顺顺眼，遮掩住肚子里蹦蹦跳的“贯例”俩字，搔了搔脑门子，说，“依据嘛，源自一把锤的权力分配呗。”

　　“嗯！”一把锤对朱峰的回答很满意，笑喝喝地在财务科足足晃了三圈，弹了三个响指，晃走了。

　　老张腾出的位置，空缺了两年。一把锤不辞劳苦，亲自打理财务，有一打无一打地对朱峰说，“现在呀，都，都人浮于事了。过去，过去的知县，里里外外一把手，都，都忙得过来，还顺顺溜溜的。”

　　“就是！”朱峰附和。

　　老张从殡仪馆转来的第二天，空缺两年的二把锤位置，就填补上了。填补空缺的不是别人，正是朱峰。

　　朱峰很意外。虽然他觊觎那个位置已久，但只是凯觎，从来没有奢望过，更没有过丝毫的争取动作。机关人才济济，争先恐后挤破头，不差我一个吧？朱峰一直这么想，一直懒散懈怠自己。五十知天命，都五十出头了，何必挤着下水呢？

　　“考察你已久，你具有潜泳的特质！”老板拍着朱峰的肩膀勉励他，要他充分发挥特质，配合一把锤抗击风浪，问他有啥想法？

　　“没有。”朱峰摇头说没有。留在肚子里的想法是想法，说出嘴就是说法了。谁能保证想法跟说法的一致性？耳朵多敏锐啊，尤其是老板的耳朵，能从说法中听出心声，分辨出说法跟想法的差异，进而判断是否忠贞。朱峰上小学时，他爹就教诲他“贵人寡语，言多必失”。小时候的他，不了然他爹教诲的深意。经过五十多年风风雨雨，特别是耳闻目睹了老张的经历，他感觉他爹的教诲，是放之四海皆准的真理。

　　“果真没有？”老板盯着他荣辱不惊的脸追问。

　　他怔了怔，平淡的脸上显出兴奋，嗡声嗡语，“感谢组织栽培，服从领导听指挥呗！”

　　“嗯，相信你心口如一。”老板叫他向老张同志学习，说老张也是他的朋友呢，感慨说，“人无高低贵贱，多个朋友多条路哦！”

　　绢子打电话给朱峰，告诉他“老张会哭了！”

　　“是么？”朱峰匆匆赶到老张家，果见老张坐在轮椅上，眼角挂着泪花。朱峰伸出俩指头在老张眼前晃动，老张“啊，啊，啊”，眼角溢出的泪花成行成绺流淌。没有褶皱的阻挡，流淌的泪水肆无忌惮，滚过老张丰满的脸巴子，滴滴答答溅落在老张的衣襟上，跌碎在地板上。

　　“老哥，您……”朱峰想问老张有啥想法，想表达点儿啥？“您”后边的词却接不上茬。他从兜里掏出手巾纸，为老张擦脸。

　　“啊，啊，啊……”老张眯眼笑，眼睛都眯成缝了。

　　“嫂子，老哥不是哭，是笑。”朱峰边为老张擦脸边对绢子说。

　　“哦，哦，是高兴的！嫂子看出来了。”绢子的眼角也溢出了泪花，她没有擦，任由泪花泛滥。

　　“最近又要涨工资了。”朱峰淡淡地告诉绢子，说老板有关照，要求局里按在职在岗标准，提高老哥的工资待遇。老板亲历亲为，亲自到局里过问老张的工资，在局长办公会上，说老张没到退休点，属于内退，工资津贴补助，都应该跟在职在岗的般般平；两年缺欠的，都要给人家补足补齐。“人家老张有高级职称，享受高级知识分子津贴，你们要坚决地完整地不折不扣地执行政策！都给我记住了，啊！”

　　朱峰没把老板的原话学给绢子听。“福祸出于嘴”——既是他爹的告诫，也是他几十年的人生体验。随便散播领导小范围的指示或谈话，可是职场大忌哟！“不看你说什么只看你做什么”——错，大错特错！赵本山卖拐，焉能信么？嘴巴的地理位置，比手脚高；嘴巴的表现力，比手脚快比手脚精彩比手脚灵活；嘴巴的功过，非手脚能比。身在职场，管住嘴巴远比管住手脚重要。朱峰混迹官场有年，虽然小职员，却也成精了。

　　绢子淡淡地笑，说老板给她来过电话，说感谢政策感谢党，感谢政府感谢领导，遂即拍朱峰的肩头，说，“尤其要感谢大兄弟你！”

　　“嫂子，我做的很不够。”朱峰鲜有表情的脸，泛出一丝羞涩。

　　“大兄弟做的很好，大兄弟做的最好！”绢子坚持己见，说老板电话里还表扬过大兄弟呢。

　　“嫂子，我还要努力，努力做得更好！”朱峰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

　　“是么？”绢子再拍朱峰肩头，说她最信任大兄弟。

　　“是的！”朱峰摸胸口，说要更上一层楼。

　　“其实——”绢子对朱峰说，你老哥也就这样了，花不了几张票票，出不了门也就没有花钱的机会，一个月六百块生活费就够了，也就喜欢红烧肉，嚼在嘴里就一脸的笑。

　　“是么？”朱峰提醒绢子，说还是少给老哥哥吃红烧肉，“虽然老哥好那一口，嫂子您可别把老哥养成猪了！”

　　“大兄弟，嫂子养你哥，比养猪强多了！”绢子掐指头算帐，说大兄弟，你看，你哥一个月小一万吧？一年就有十二万！养头猪能挣这么多钱？“大兄弟你放心，我跟你哥大半辈子夫妻——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跟你哥的恩有多少个百日？你算过没有？我摁过计算器，当有三千年往上的恩情呢！”

　　朱峰笑了，依然淡淡的。他想夸绢子重情重意，话到嘴里转了三圈又被舌头卷回肚子里了；他想羡慕老张大难不死有后福，张张嘴又没说出口。“贵人少语，言多必失！”——他铭记真理，用真理约束嘴巴、掩饰情绪。

　　“大兄弟，当领导了，二把锤事儿多，你忙去！”绢子善解人意，说了一堆感激的话儿，叫朱峰忙去。

　　朱峰点头，搂住老张的脸巴子亲，左脸巴一口，右脸巴一口，额头上再一口，随后拉住绢子的手，握了又握，一句话儿都没有。

　　朱峰臆怔了会儿侧身出门，片刻功夫又转来了，拎着他的围棋转来了。

　　“你这？”绢子诧异，问朱峰，上班时间走棋不好吧？“你大忙人，比不得你哥。再说，你哥脑死亡，也走不了棋了。”

　　老张见朱峰转来，又“啊，啊，啊”开了，眼角的泪又成行滚落。

　　“陪老哥，既是我的福份，也是我的工作。”朱峰淡淡地笑，眼角也湿了。他本想说，陪张哥是他职务的全部，又不好意思说出口，便涩涩地说“也是我的工作”。老板对他说过，一脸严肃地对他说过，“照顾好老张同志，是你这个二把锤副局长职务的全部。老张若有闪失，我就拿你试问！记住没有？啊！”

　　“记住了！”朱峰跟老板立过军令状，不敢有丝毫闪失。副处级二把锤的虚名不能当饭吃，他不介意；副处级的工资加津贴加补助，每月比正科多上十张票票，还是很有实际意义的。享受副处级待遇，陪老哥下围棋，他打心眼里惬意。虽然，他当下的工资水平，跟老张享受的正处级还差一截，他也感恩戴德。感机遇的恩，戴机遇的德。机遇，机遇，可遇不可求呢。

　　“好好干，过几年送你个正处级。”老板向他承诺。

　　“感谢培养！”朱峰虽然记着他爹的教诲，仍然挤出一句感谢的话儿。谁能想到绣球落在他朱峰怀里？朱峰做过许多梦，梦里都没有想到过。

　　他小时候读过他爹的手抄本《增广贤文》，对“命里有时终归有，命里没时莫强求”的印象尤为深刻。他常在心里嗤笑挤破头踩破脑的主儿，咄笑美利坚的那个老女人，做过国务卿，都七十了，还想过把总统瘾，想跟当过总统的花心萝卜老公捋捋平，结果呢？恁是叫一天副股长都没当过的生意人掐得鼻青脸肿，她还怨声载道，跟个怨妇似的忿忿不平。高鼻子蓝眼睛，没读过《增广贤文》，不懂得淡定嚎。

　　“《增广贤文》，也属于哲学体系的一部分。”老张对朱峰说。老张离岗后，喜欢上了哲学，常津津有味的拓展哲学的内含和外延。他隔三岔五邀朱峰来家走围棋，走棋又心不在焉，东一句西一句，总要跟朱峰讨论哲学问题。

　　“你，朱朱你，上大学时，系统地学过哲学么？”老张问朱峰。

　　“我，工科生。”朱峰迂回。

　　“哲学，关于世界观的学问，水很深呢。”老张显摆。

　　“哦。”朱峰哦。

　　“哦什么哦？你工科生，没系统学过哲学，走马观花也该有的吧？”

　　“嗯。”

　　“嗯什么嗯？”

　　“嗓儿痒。”

　　“嗓儿痒？喝口茶，就不痒了。”

　　“嗯......见效，哲学家果然敞亮！”朱峰耸肩膀。

　　“那当然，世界观敞亮，洞彻世间万事万物，一般困扰也就迎刃而解了！”老张自信满满。

　　“哦，‘难得糊涂’，可属于哲学范畴？”朱峰问。

　　“当然属于！”老张充分肯定，高度赞扬，说，“郑板桥的‘难得糊涂’，是大彻大悟，是精辟入里的哲学精华！”

　　“是么？”朱峰一脸恍然。

　　“是的！”老张兴致勃勃，侃侃而谈，说老子庄子的道家思想是中国哲学的集大成，说连玉皇大帝都是道家的信徒，说玉帝跟他同家门都姓张，说道家看事物最通透，说他对一把锤跟老板的那点事儿心明如镜，却守口如瓶，就是践行“难得糊涂”的哲学思想。

　　“是么？”

　　“是的！”

　　朱峰下意思瘪嘴，老张不经意发现，忙补充，“我也就跟你，跟朱朱你提及过，连你嫂子都没透露半句呢。”

　　“哦！你，你最好也别向我提及！”朱峰连皱鼻子带瘪嘴，对老张说，“走棋就走棋，你少跟我谈哲学，少跟我联系实际。”

　　“嘿，哟，朱朱你，果真是朱元璋的二十七世孙么？”老张调换话题。

　　“老张你，你别东一榔头西一棒好不好？”朱峰不奈烦了。

　　“你且说是不是？回答我。”

　　“无从考证。”

　　“你考证过。”

　　“没。”

　　“有！”

　　“打胡说！”

　　“谁打胡说？你嫂子广场跳舞时，听你家那口子亲口对她说的，岂能有假么？！”

　　“她发烧！”

　　“谁发烧？……好，好，算她发烧，她俩都发烧。你，朱朱你，你低调，你不显山不露水，你恬淡从容，你冷面铁血，你是直钩钓鱼的姜子牙，你从来都不发烧，……走棋，该你了，棋子都凉了……”

　　“不走了！”朱峰收棋子走人。

　　朱峰跟老张走棋，都是半途而废，从来没有走完过一盘。老张起死回生以后，老板叫他继续，叫他继续跟老张走棋。

　　“老哥，走一局，好不好？”朱峰在老张的轮椅前摆好茶几，铺上棋布，依照先前贯例，黑子罐放在老张手头，倾身叫老张，“老哥为尊，请，先手。”

　　“啊，啊，啊……”，老张弥勒佛脸盘子笑开了，眼角的泪跟嘴角的阿刺子汇合交集。

　　朱峰忙掏手纸巾帮老张擦，擦了一堆纸巾，也没擦干净。绢子跑进卫生间取来毛巾，一把捂住老张的脸，自上而下擦过三遍，又跑进卫生间洗过毛巾，拿来香香，再清理一遍老张的脸，给老张的脸涂抹香香。老张“啊，啊，啊”地笑，弥勒佛脸盘子愈发光艳。

　　“请，老哥，有福之人优先。”朱峰捻起一粒黑子往老张手里塞。

　　“啊，啊，啊……”老张晃动着发抖的手，总捏不住棋子。朱峰捉住老张的右手拇指食指，老张终于捏住棋子了，可手一抖，棋子跌落。

　　“大兄弟，你两只手左右开弓，替你哥走如何？”绢子出主意。

　　“OK，好主意！”朱峰左手执黑右手执白，正要落子倏又将棋子丢进罐子。进卫生间洗过手，擦擦干净，令两只手玩锤子剪刀布游戏，嘴里萦萦嗦嗦：“左手赢则黑子赢，右手赢则白子赢……”

　　十轮对垒，竞赛平局——两只手不约而同，要锤子都锤子，要剪刀都剪力，要布都布，要几一致几一致。朱峰双手飚汗，又十个回合下来，还是没决出输赢。

　　绢子着急，要出手替老张定夺胜负。

　　“NO，NO，NO！”老张突然伸出右手，岔开的剪刀一下子剪住朱峰摊开的布；朱峰摊开的手犹如被钳子夹住，恁是抽不回去。

　　绢子目瞪口呆。

　　朱峰瞠目结舌。

　　“哈哈，哈，哈哈！”老张仰天大笑。

　　绢子跑向入户门，扒开猫眼往外瞄瞅，声音颤抖，“谁？”

　　“宅急送，你家要的红烧肉。”门外的声音尖细。

　　“我家没要呀？”绢子惶惑。

　　“是701房啊……哦，我送错楼栋了。”尖细的的声音伴着踏踏的脚步声离去。

　　“小杜的声音？”老张瞪眼睛看朱峰。

　　“小杜是女的是还是男的？”绢子问。

　　“男女都有。女人肚子里爬出来的孩子，没爹。”老张说，小杜姐弟俩，是大姑娘生养的龙凤胎。姐姐杜凤，在预算外资金管理局当科长；弟弟杜龙，才接朱朱的手，在局财务科当科长。

　　“宅急送是个女的。”绢子说。

　　“你，跟下楼瞅瞅清楚去……快去哈！”老张吩咐绢子。

　　“我，我也就听说过这对双胞胎，不认得呀？”绢子皱眉摊手。

　　老张转眼看朱峰。

　　朱峰若无其事，轻轻地摆手，悠悠地摇头，取笔在棋布上写出“难得糊涂”四个字儿。朱峰一笔好写，字迹淡定飘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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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盛菊

言老师好兴致，终于接龙了！

武如

沙发我要

武如

没抢上

武如

现实主义的体裁有深度，拜读了

fonyuan

非常感谢言默然老师的支持，这么迅速地出了第二棒。非常感谢。
尤其难能可贵的是，这第二棒接的非常完美，可以用“嫁接”来形容，并且已经结出了不同的果实。
老张起死回生，不是不可能。后面老板的“语重心长”，朱峰与娟子的内心描写，都恰到好处，关键是切合了第一棒中各人物的背景。看来言默然老师果然功夫非常。
从叙述语言年地，言默然老师还是顺延了第一棒中的叙述语调，这一点非常难得。
在人物的背景设置上，言默然老师与我开始的设想，基本一致（因为第一棒本来是上下两篇，我只发了上篇）就是朱峰承了老板的位置，老板因之前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特殊情况只得收买这两位。
在对下一棒的启示上，言默然老师给出了一对龙凤胎，基本一位还是朱峰的手下。大家都是管钱的，我想，第三棒按此接下去，差不多会在“反腐败”之类的问题上有点文章。
总的来说，言默然老师交给我们的第二棒，非常完美，就算单从小说创作的角度看，也非常值得学习。
文中一种短句似有修改的可能：“事儿忙，你忙去”，这里改成“事儿多，你忙去”，我觉得会更合适。
再次感谢

枫叶飘飘

坐下来读第二棒接力。大家都积极参与

枫叶飘飘

希望更多的人参与进来，一起交流，进步，提高。

遗忘之城

很好！为言老师点赞！除了娟子有点小笔误，满分。

素离歌

老师写得真快！赞！

五月荷

我全部看完了，从中看到老师对社会人际关系的洞达，点赞！

zizhu

言老师接这一棒快，准，稳。

清风剑

哇，老师接得真好，给老师点赞。

潭边老桑

很好！为言老师点赞！

童心是

心里描写，都恰到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