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接龙之三：《悬挂在城市的上空》——接潭边老桑

随玉

　　                                                                         悬挂在城市的上空
                                                                                            作者：随玉


　　喧闹的音乐声还在脑海中回想，但娟子明白，她又回到了往日一个人的世界，窒息的感觉随着楼道里单调的脚步声一点点靠拢。一场舞过后，留下的是一些人的暧昧，一些人的欢乐，还有一些人的汗水，而她，只能捡起从生活中带来的寂寞，再回到生活中去。站在门前，平缓了一下呼吸掏出钥匙，一阵哗哗的碰撞声造成了热闹的假相。钥匙在锁孔中转一圈，再转一圈，两圈半后，门“咯”地一声轻响。轻轻一推，娟子就推开了一个凝固的荒凉世界。


　　屋里照样是安静的，安静得就像一幅画。老张和往日一样笑脸盈盈地看着她——他前不久已经被挂在了墙上，除了笑也不能有别的动作了。窗子开着，路灯昏黄的光从窗外钻进来，填满家具间的空当。


　　娟子不想亮灯，就这么靠在门背后看着窗外。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在城市的上空有气无力地悬挂着。它争不过城市的灯光，索性拉过一片乌云，盖住自己半边脸。


　　乡下的月也是这个月，然而它洒下的光却比这里慷慨得多。当你走在河边，走在细细的田埂上，它还能让你看清脚下各种相互缠绕的草。娟子还记得，老张——那时候他还是小张，把她压在河边草地上的时候，竹节草的叶片尖利地锯着她的裸背，然而小张不管不顾，用他那股男性雄浑的力量把她往土里使劲摁。他粗重的喘息和不时的低吼，就像野猪拱作物时发出的声音。娟子躺在他身下，舒服得闭上了眼睛，磁实的大地让她放心地承受着小张的撞击，泥土的腥味和被两人身体挤压出来的新鲜草汁的味道充盈着她的味蕾，刺激着她的感官。她忍不住狂野地大叫了一声，再睁开眼睛时，就看到小张对着她笑，月亮也在好奇地看着他们。娟子头一偏，害羞地把脸藏在小张胸前。


　　想到那晚的月光，娟子抿嘴一笑，忍不住闭上眼，脚步一滑到了客厅中间，伸出双手作拥抱的姿势，慢慢旋转起来，无声的旋律在她脑海中舒缓地响着：


　　人群中哭着


　　你只想变成透明的颜色


　　你再也不会梦或痛或心动了


　　你已经决定了


　　你已经决定了


　　你静静忍着……


　　这一忍，就忍了几乎一辈子。老家伙，你终于死了！娟子心里轻轻地叹。


　　娟子和老张算是青梅竹马吧，他们是初中同学，只是娟子念完初中后就回家务农了，而老张继续“深造”，直到他毕业回到家乡做了个芝麻绿豆小官。两家相隔不远，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两个年轻人看多了就对上眼了，在田野河边山坡上滚过几遍，娟子被老张播了种后两人也就走进围城。娟子本份，一辈子只认土地，她喜欢闻泥土的腥味，喜欢沟里坎上盛开的各式野花，更喜欢……更喜欢老张把她往泥里摁的那股野性。那时候的他就像一头发情的公牛，摒弃一切束缚，在天地间肆意地发泄兽欲。娟子觉得，自己也像被他打落的稻花，带着清香在空中忽上忽下地飞。


　　唉，可惜那已经是非常遥远的过去了！


　　老张喜欢城市的高楼大厦。为了这个梦想，他每天绞尽脑汁地巴结上司。老张没有靠山，但却有一手好棋艺，在乡镇的围棋界算是个小明星。在娟子看来，老张的这个本事不过是个不正经的爱好，当不得饭吃，然而老张却总说她头发长见识短。


　　“你要知道，当初高俅就是凭着一脚精湛的踢球技术混上去的！”喜欢看《水浒传》的老张总是得意洋洋地对娟子说。娟子对这话不屑一顾，说到底，她更喜欢脚踏实地的生活，靠自己双手劳作换来的东西才是最实在的，心安理得，谁也拿不走。老张说她太落后太死脑筋，靠双手？你就一辈子吃土吧！


　　吃土就吃土！我活得自在！娟子总是这么反驳他。然而老张却不肯陪她吃土，他想吃山珍海味，吃熊掌龙肉天鹅蛋。


　　后来，老张果然靠着他这不正经的棋艺混到了市里。这其实是一个意外。娟子过后想想，就这样升迁了？跟开玩笑一样？


　　十多年前，有个男人风风火火地闯进她的家门，大老远就嚷：“听说这里有个围棋高手，在哪呢？我来见识见识！”正在忙着喂鸡的娟子一抬头，就看到一个梳着大背头、穿一身干净的白衣黑裤的男人笑眯眯地站在她面前，在他身后，跟着几个眉开眼笑的乡镇领导。有人介绍说，这是市里来的李科长，喜欢下棋，来找老张切搓呢。


　　老张早一脸殷勤地迎出来了，一步一点头地把李科长请进屋。两人也不客套，搬出桌子抹抹，摆开棋盘就走起来。娟子则忙着准备饭菜。在做饭的间隙，娟子偷偷地看着两人的一举一动。还没下两盘，李科长的额头就已经沁出了细密的汗。娟子想，热了吧？忙不迭搬出卧房里的大电风扇，放在两人身前呼呼地吹。老张看了她一眼，没说话，但眼里却有嫌她多事的意思。娟子不理他，接着做饭去了。等她忙完回来，却看到李科长眉开眼笑，对着老张的肩膀拍一下，又拍两下。老张一脸垂头丧气，像霜打的茄子。娟子不懂他们的事，也懒得捉摸，只是老张的样子让她觉得诧异。她见过老张和许多人下棋，但他从没这么沮丧。不过，等李科长前脚一走，老张脸上的沮丧立马换成了得意，像京剧里“唰”的一下变了笑脸。他倒在藤椅里，点了一支烟哧哧地抽，从嘴里喷出一道烟雾，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又喷了一道直线穿过去，说：“操他姥姥！终于给老子钓到一条大鱼！”


　　“鱼？什么鱼？”娟子不懂。


　　“李科长就是一条大鱼。等着，我慢慢引他上钩。”


　　娟子扑哧一乐：“就凭你那中看不吃的下棋手艺啊？”


　　“对！就凭这中看不中吃的手艺！”老张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再说话。


　　这件事过了不久，娟子家就热闹起来了，门前走马灯似地来了许多爱好围棋的人。老张来者不拒，把他们杀得片甲不留。老张的地位也在下棋中一步步上升，最后终于调到了市里，坐上了副局长的位子。娟子明白，这都是李科长——哦，现在已经是李副市长了——的功劳。拔出萝卜带出泥，娟子自然跟着老张来到城里。最初的新鲜感过后，娟子就觉得日子乏味了起来，拿惯了锄头和镰刀的手在城里硬是抓摸不着什么东西，只好虚张着。等孩子们都去上学后，娟子就想出去找份保姆的工作。老张不同意，说他一个堂堂公务员的媳妇，哪能去做这种下等人的事？


　　娟子一想，也是，不能给男人掉了身份。她只好屋里四处转悠找点事儿做，后来就开始织起了毛衣。毛线在手里绕来绕去，凉凉的，滑滑的，织着织着就成了一片，日子也越织越短。娟子织出的毛衣多得送不出去的时候，就不再织了。她的额头开始长出了皱纹，白发也钻了出来，腰上的肉一圈一圈的，走起来一坠一坠直抖。老张嫌弃她，说她这辈子白瞎了！啥想法没有，整天窝在家里织毛衣。怎么就不学学李副市长的太太，有空去做做美容、喝喝下午茶、和别的官太太说些八卦呢？


　　娟子不是没有去过，娟子去过的！但那样的场合，她去过一回就不想再去了！


　　那一回是什么时候什么缘故来着？哦，对了，是李副市长老婆的生日！她在一处清静的房子里摆了两桌宴席，说是请大伙来家吃些家常菜热闹热闹。娟子原本不想去的，被老张撺掇着，说这是一个亲近李副市长老婆的好机会，别人的媳妇都去，你为什么不去？禁不住老张的叨磨，娟子打扮打扮也就去了。她想提些礼物在手里。生日么，总得送点什么。但老张鼻子一呲，说谁还稀罕那些东西，现在都送这个！说着把手伸到娟子面前，大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搓。


　　娟子接过老张递给她的卡，扭扭捏捏地也就去了。宴席上，一阵阵浓烈的脂粉香直往娟子鼻子里钻。娟子受不住，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她忙捂住口鼻，但还是有些细碎的口水飞了出来，旁边几个官太太一脸不悦。娟子唰地红了脸，一叠声地道歉。官太太们在兴致高昂地聊着化妆品，聊着名牌衣服和包包，聊哪个美容院手艺好……，娟子一句话插不上，只好讪讪地坐着，把身子往后缩了又缩，恨不能隐身在墙里。李副市长的老婆款款走了过来。她长得不好看，大脸盘小眼睛，鼻子是朝天鼻，嘴角还有一颗痣，但她身材气质却非常好，穿一身得体合身的蓝色礼服，浑身只裹着淡淡的香水味。


　　李太太满脸笑容坐在娟子旁边，握住她的手，细声细气地和娟子拉家常。娟子觉得，虽然李副市长的官大，但李太太却一点也不摆架子，跟寻常人一样亲切。其他人对李太太很奉承，不断地夸奖她保养有方，眼角一点皱纹都没有……那副巴结的样子，令娟子看了很不舒服。不过，等李太太转身去厨房的时候，娟子听到有两人压低了声音说：“长得这么丑，李先明也受得了，我要是他早出轨了！天天对着这张脸也不嫌膈应。”


　　“早出轨了！就瞒着她一人。”另一人把声音压得更低，几乎伏在那人的耳朵上说：“是一个女大学生，李先明给她买了一套房子，在东郊住着呢。我听我家老宋说的。”


　　“你说，李先明怎么就娶了她呢？”


　　“还不是因为她爹是市长！你以为李先明傻呀？”


　　“嘘……”


　　“嘘……”


　　娟子听到那两个女人同时住了嘴，就见李太太指挥帮厨师把菜端了上来，一脸亲切的笑，招呼大家吃菜。


　　娟子看看她，又看看那两个刚才还一脸嫌弃、如今却一叠声夸奖菜好吃的女人，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说李副市长出轨，娟子是不太相信的，那么文质彬彬、温文尔雅的副市长，怎么会背着媳妇在外面包养小三呢？


　　不过话说回来，现在这世界不可能发生的事随时有可能发生。就比如说，几百年前谁能相信人类也能飞到月亮上去呢？更何况男人都一个德性，不管外表伪装得多好，还是掩饰不了好色的本性。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一个位高权重的副市长！说不定她家老张也是这样的人物呢。娟子想着。多少个夜晚，老张都借口忙不回家，留下她在家里一针一线地织毛衣。已把织毛衣的手艺练得炉火纯青的娟子，不用开灯就能摸索着干活。她喜欢黑着灯坐在家里，手下不停地织着，看着窗外或弯或圆的月亮，想像着家乡泥土的腥味，希望嗅到空气中植物的清香，然而除了汽车尾气刺鼻的味道，她什么也闻不到。


　　不知道什么时候，月亮已经被厚厚的乌云遮盖，空气中有了潮湿的味道，闪电在空中不停地翻滚扭曲。起风了！风把没有关上的窗户撞得啪啪响，风里带来了难得的泥土腥味，娟子贪婪地吸着。她的脚步没有停，和着脑海中的旋律越转越快：


　　……紧紧把昨天在拳心握着


　　而回忆越是甜就是越伤人了


　　越是在手心留下密密麻麻深深浅浅的刀割


　　你不是真正的快乐


　　你的笑只是你穿的保护色


　　你决定不恨了也决定不爱了


　　把你的灵魂关在永远锁上的躯壳……


　　娟子跳着，忍不住轻哼出声。窗外强烈的闪电光，把她的影子投射在墙上，老张也在闪电里盈盈地笑着。雨也下起来了！噼噼叭叭地打在窗户上。娟子旋转到窗边，雨打在了她身上，有些疼，有些凉。


　　好久没有这么大的雨了！像天漏了似的，雨水一股脑地往下倒。娟子的衣服早湿透了，但她不管不顾，干脆脱了鞋在地板上起舞，直到累得躺倒在地板上。她就那么静静地躺在地板上，听风的呼嚎和雨的噼叭声，闻着风里带来的泥土香味，感到从未有过的快乐。


　　“我要走！”


　　这是天开始朦朦亮后娟子冒出来的想法。不管走到哪里，总之离开城市！回乡下种地也好，到山野间游荡也好，不想留在这座像副画一样安静的空房里了！反正老张走了，孩子们在外面早已有了自己的家，她也没什么好牵挂的。留在这座城市，就像漂浮在海上一样，永远没个着落，再热闹的广场舞和麻将的声音，也无法驱赶生活中的空虚。


　　娟子脑海中冒出这个念头后兴奋不已，立即爬起来，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开始收拾东西。


　　天亮后，娟子伸出头朝窗外一看，愣住了。昨夜一场大雨，地上积了深深的水，像一片汪洋。家门前……怎么会有这么深的水？


　　娟子揉了揉眼睛，就看到齐大腿深的水里站着一个人，定定地朝着她家窗户看。


　　那不是老朱吗？


　　他挽着裤腿，肩上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不知道要去哪里。


　　娟子看到他，想到当日老张和他一起下棋的光景。这两人也算是同甘共苦的兄弟了！可惜老张已去了另一个世界。


　　娟子叹了一声，忽然想起老张的那个棋盒，忙到抽屉里拿出来，再提上自己简单收拾好的包，仔细关好门窗后朝楼下走去。

fonyuan

这么长！！！

沉思在舞蹈

这接龙真是一件头痛事！你接老桑写，那我得先把老桑的接龙看通透了才能看你的！都写这么长，我多久才能看完呀！我太笨太笨 ，像枫版他们，一天可以看完一部长篇小说！

fonyuan

开头就有大家风范。好！！！

潭边老桑

在路上。玉弟辛苦了。待学习!

潭边老桑

嗯嗯，用心哒。

潭边老桑

沉思在舞蹈 发表于 2017-7-18 17:33
这接龙真是一件头痛事！你接老桑写，那我得先把老桑的接龙看通透了才能看你的！都写这么长，我多久才能看完 ...

素离歌

那个开门的动作好，有镜头感。

枫叶飘飘

沉思咋火了？

沉思在舞蹈

枫叶飘飘 发表于 2017-7-18 17:50
沉思咋火了？

他们都写得太长了！这里每天发这么多小说，我要是逐字逐句看，这昏花老眼绝对看不完。
只能看一篇是一篇了

枫叶飘飘

沉思在舞蹈 发表于 2017-7-18 17:33
这接龙真是一件头痛事！你接老桑写，那我得先把老桑的接龙看通透了才能看你的！都写这么长，我多久才能看完 ...

你咋火了?舞蹈

枫叶飘飘

刚下班，先加分，回头学习玉儿的作品

fonyuan

一字不落地全部看完。非常汗颜，为什么呢？作者功夫远在我之上啊。远远没有想到随玉竟有如此深藏不露的功夫，我觉得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如此字数与情节的小说（几乎没有笔误）不比当代的中国传统小说界的女作家们更差。

从全篇的叙述调子看，非常像潘向藜，也像范小青，女性作家特有的细腻与敏感，跃然纸上。看来，小说创作这东西，有时候不逼迫是不行的，压力一大，实力自然就出来了。

接着要非常感谢随玉的第三棒。

这样看，整体接龙游戏，到这里，非常像一个长篇的不同章节同时出现。这是我没预料到的。

这篇小说，随玉一改以往的叙事风格，转向内心世界的探索，把一个中年丧偶的妇女的精神世界描画得淋漓尽致，纤毫毕现。从叙述的用词，长短句的搭配，韵律的掌握看，非常有大家风范，含藏与宣泄都恰到好处。从情节的安排上，直接从娟子打开突破口，将小说人物的前传娓娓道来，为后续的接棒者打开了一扇非常广阔的世界之门。

从接棒的角度看，即接了第二棒《难得糊涂》也接了《家门前那么多水》，这等功夫，我确实没想到。原本以为只是接着一个情节继续往下走，没想到一个前传就把第一棒留下的巨大空间弥补上了。

结尾处，随玉非常巧妙地把人物引到朱峰身上，虽然朱峰也是第一棒的人物，但这里再次出现，为下一棒打下非常坚实的伏笔，使朱峰的形象向着更加丰满的方向发展。我十分期待第四棒接这个朱峰的角色。

目前三位接棒者，言默然，潭边老桑，随玉，都拿出了自己最好的水平，使一个简单的故事，异常丰富多彩，借此宝地，再次感谢三位的辛苦。
（小贩的第二棒《不速之客》当然也要感谢辛苦，只是接错了,超出了游戏规则）

再次感谢。

江南铁鹰

果然好。这是我所看过的小玉儿写的最出色的一部小说，小说的成功之处很多，比如开头，在看似漫不经心的开头，已经表现出一个成熟写作者的大家风范。再比如结尾，小说女主人地毅然决然离开，恰恰是作品升华主题的点睛之笔。小说以漫不经心的细腻，让一个来自农村的家庭妇女鲜活的形象跃然纸上，更加难能可贵的是，就是这样一个乡村妇道人家，有着一颗朴实善良金子般的心。她痛恨当今世道不公，痛恨当官腐化，痛恨一切利用不正当手段的往上爬，甚至包括痛恨本是深爱的丈夫。小说，就是这样从一个微不足道的角度，刻画了一幅现代官场现形记。我不得不说，小玉儿的成绩，来自她不断的勤奋与努力。她的成功使我深感欣慰。

陆臻

先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