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戏笑九宫 于 2017-8-31 20:40 编辑
《 千 年 梅 子 树 》——（《大痴之死》后续） 文\戏笑九宫
昨天，大痴死了。
什么，大痴死啦？
昨天一大早，他还和大伙在一起来着，就蹲坐在这棵树底下。
咋死的？
还不是因为他的杏林。
就这样死啦？
还能咋样？
死了，就死了。
哎——可怜的老好人。
……
一大早，青梅村便利店前面的古树下，就聚集了不少人，大家议论着大痴的死和大痴这个人。这在青梅村是一道风景，无论那家发生了什么事，大家总是会围在老树下，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着，就连全村村民会议都是在这里开。王道耳朵上夹着一根烟，心情异常沉重地走到大家跟前，大声说到：这事不能算完，但需从长计议，大家先散了吧。
上一辈老一辈甚至再往前，没有谁能具体说出老梅子树的年轮，据说已有千年。据说，早先年这里荒无人烟、草木不生，有一位得道成仙的出家人从这里路过，看到满目荒凉心生善念，于是就在这里搭建了两间土屋，筑起一幢院落，然后挖了池塘，种下好多花草树木，尤其以梅子树最多。后来，得道成仙的出家人不知去向，池塘清澈如故，花草树木繁茂，唯有那些梅子树，成活下来的只有这一株。一棵梅子树，却让这一方水土，增添了无限质朴与厚重的韵致，成为这个村庄的标志，成为村民心中的图腾。也因了这棵梅子树，这里世代生息的人们，起村名青梅村。
大痴家来了很多帮忙的人，甚至包括那些老人和孩子，恭候在院子里准备随时做事。男人们早已张罗着搭建丧棚，妇女们也一改往日的叽叽喳喳，竟然很少听到闲言碎语或家长里短的唠嗑，都在大痴家找了事做。烧水、洗锅、冲刷杯盘，出出进进，有很多忙碌的人们，气氛有些沉闷。
大痴几乎没有什么亲人，一个头上撸着白纱穿麻戴孝的人都没有。只有他久病在床的老娘，却早已伤心透顶，老人家三番五次晕厥痛不欲生，青梅村唯一的医生，一直守护在老人身边。院子里，经常和大痴形影不离的那只土狗，静静地卧在门口，以含着泪光绝望的眼神，好奇地看着院子里忙碌的人们。
古梅子树不老，每年春天都会长出来新的枝桠。每逢这个季节，没有谁去特别号召、安排或指示，村民们都自发地聚在树下，商议着修剪古树事宜。不要看这只是修剪一棵树，大家的庄重严肃、谨慎认真，丝毫不次于对待村子里任何一件大事。修剪程序很繁琐，众人在树下献计献策，几个人在远近不同的位子上指挥着，一些青壮年劳力轮番替换，先是锯掉那些没有发出新芽的枯枝，紧接着剪掉一些侧生旁逸的枝条，再依次修剪主干侧干，以及蔓延得枝叶，直到所有人满意为止，最后一道工序是人们挑水、抬水、浇水。
用村民们自己的话说，这是每年一次给“老祖先”的沐浴大典。这些工序完成以后，古树便快速萌发出来新的枝叶，俨然一棵巨大的造型优美的风景树，她以自我的古朴典雅又不失靓丽，向所有人甚至太阳绽放着笑脸。六月末七月初，古梅子树回报村民一树酸甜可口的木瓜杏，没有哪家的孩子提前采摘。
大痴出生长大在一个穷苦家庭里，饱尝了人生艰辛。当初，他一度在村内引起过轰动，那时他在村里简陋的学校，常年坚持在教室外窗台下席地而坐，用一截树枝完成了小学到初中的学业，最终竟然还拿到了初中毕业证。土地承包到户时期，他家因为只有一个劳力，只能分到青梅寺后面贫瘠的山沟。那时，大痴正当壮年，在寺后山沟中遍栽杏树苗，他执著地坚守着那些树木，每日里不辞劳苦地精心培土、浇水、施肥，硬生生把一沟小树，培育成为一沟杏树林。沟里每棵树上结出来的木瓜杏，色香味俱佳，杏肉酸甜可口，杏核质优味美，不要说在整个青梅乡，就算在全县甚至全国都绝无仅有！青梅乡被命名为“全国优质食用杏、扁之乡”后，乡干部以“资源重新整合”的名义，让大痴让出来寺后沟的种植权，从集体财政里每月补偿他们母子点生活费。面对上面的“政策”和乡干部的“权威”，大痴似乎很不情愿，却只能非常无奈地让了出来。
正当帮忙的人们忙碌之际，大痴的发小王道，坐在丧棚一角独自抽烟。老人们看到此情此景，私底下数落着王道没出息。几位嘴快的妇女上前来说：我说大村长，你活不干饭不吃一个劲地抽烟，这是几个意思呀？王道也不搭话，只是抬起眼来望着大痴的灵柩，深情地看了一眼，又一眼，再一眼……
大痴的丧期七个工，第五天头上，王道把叼在嘴上的半截香烟掼在地上，这是大痴死后他第二次说话：大家辛苦啦，大痴是个好人，给咱们所有人家都帮过不少忙，今天是他死后第五个工，该随礼啦，大伙都看着随点钱，不足部分我包圆，咱们要让大痴风风光光上路。
匆匆忙忙赶回来，为大痴治丧的民工，很多人不知道大痴究竟是怎么死的。于是，他们到处询问，那天在现场的一个农民运输队员，断断续续述说着事情的原委。
青梅寺后沟杏树林，一帮领导干部自顾自地去采摘着，忙碌的人们满沟都是。就在大家即将满载而归时，忽然，一个黝黑的汉子，提了一把明晃晃的镰刀，挡住了他们的去路，这条汉子就是大痴。大痴不停地大口喘着粗气，他眼中好像在喷着火焰，面对这样一条急红了眼的汉子，没有谁敢往前继续迈出一步。
乡书记眉头紧锁，讪笑着对大痴耳语几句。大痴因爆嗮或愤怒猪肝般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些，他依旧喘着粗气，话语却斩钉截铁：我也不为难你们，留下钱、最低价、每箱180元！乡书记的脸骤然间变色了，比大痴的脸色还要难看，稳定一下情绪说：钱，我们会给，但须等到领导们走了以后，不要在这里发疯！什么？疯啦？疯啦就疯了，面对这些人大痴毫不退让，竟然还骂出来脏话：放、放屁！多少次了，你们给过我们村民钱吗？这次一起算吧，我这里有记录，去年和今年的。总共2347次304120箱共5474160元，俺们农民厚道，零头抹去，你还给村民五百万元吧！话音落地，大痴随手把一沓烟盒纸递给书记，上面清楚记录着采摘流水账。
几乎所有乡干部脸色大变，书记似乎在努力平息着恼怒的情绪，一开口那种烦躁却立即显现出来：我要是不给呢？大痴：那你们，就往前走一步，看看？书记心里非常清楚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不敢冒然采取行动，招手示意大家不要轻举妄动。
一个人和一群人的对峙，不知僵持了多久。盛夏七月烈日炎炎，世界这一刻，寂静得只有阳光针刺的声音。忽然，乌云密布，紧接着急风袭来、雷电一改往日的沉默，万物一再低头退让，“哗啦”一声惊雷碎了，暴雨倾盆而下。书记立即有了主意，大声号令大家赶快上路。于是，人们顾不得狂风骤雨，争先恐后向前疾奔——对峙解除了，采摘的人们暗自庆幸，多么及时的一场暴风雨啊！不然，这场面不知要僵持到何时才是个尽头。
就在人们暗自得意之际，突然，乡民运输队中有人大声疾呼：不要跑了，大家赶快停停，大痴自杀了！大家回头瞭望，一把明晃晃的镰刀斜插在大痴胸前，血水合着雨水汩汩直流……
王道话语刚刚落下，人们似乎都早有打算，纷纷从兜里掏出来钱，三百、五百、八百、一千，村会计在帐薄上记着，最后计算出来总数，近三十万元！看着这份厚重的礼单，王道心里甚感欣慰，这笔钱应该够大痴老娘余生的吃穿用度，在这样一个不很富裕的乡村，这绝不次于城市里那些有钱人家的礼单。想到这里，王道内心的烦躁稍加稀释了一点。会计把名单用毛笔写在黄纸上，正准备张贴在大痴院落外面的墙上。王道第三次说话了：这丧礼名单上咋没有芸嫂子的名字？不对呀？平日里大痴没少给她家干活，她这是什么意思？于是，王道示意会计暂时先不张贴礼单，一个人默默去了芸嫂子家。
王道刚进家门，芸嫂子独自一人低着头干活，眼眶里隐隐含着泪光。芸嫂子年轻时，看上去貌似有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其实却是位盲人，他丈夫多年前就去世了，为了一双儿女，她一直没有再嫁。青梅村自古民风淳朴、人性善良，她几乎是在全村人帮衬下，含辛茹苦地养育着一双儿女慢慢长大。大痴更是她恩人中的恩人，有了大痴的帮衬，芸嫂子很少干繁重的体力活，她总是听着大痴在她身边干活，后来渐渐成为一种习惯，再后来慢慢成了一种依赖。
大痴的人缘极好，村子里无论谁家有事，他总是不叫自到，不言不语地干着那些最脏最累的活。平日里，大痴也帮一些男人外出打工的妇女干地里的重活。当然，帮得最多的就是芸嫂子家。芸嫂子的儿女长大后，都在城里安家立业，可她依旧不愿随了儿女去城里生活，独自守着自己那个老旧的院落，大痴是这个院落中少见的男劳力。
人说寡妇门前是非多。芸嫂子家很少有男人光顾，但一些重体力活，却是这个村落里所有男人义不容辞的义务，大痴更是从来就没避讳过。其实，芸嫂子家经常会有一些妇女来，除了帮衬她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外，就是和她啦会儿家常，到饭口上又都借故离去。这让芸嫂子很心酸，她多想能为这些乡亲们做做饭呀！可除了儿女回来探望，她给儿女们做饭外，平时只能独自一人自做自吃。但大痴是个例外，每次干完活，芸嫂子早已为他准备下可口的饭菜，大痴也不客气，狼吞虎咽地吃出来一头大汗，如今大痴走啦，她愈加感觉到了寂寞。
王道再次开口了：我说芸嫂子，大痴活着的时候没少帮你，他就这么死啦，你咋还不想随一份礼呢？
芸嫂子似乎突然吃了一惊，嘴里立即念叨起来：大痴死啦？哦、哦，大痴死啦！死了就是死啦，人死不能复生，可他不能白死呀？村长，你说对不？
村长王道：芸嫂子，你家的难处大家清楚，这不是大家都让您拿上了低保，当初你还不要哩，说什么你家有钱。只是……只是眼下，你真不想给大痴随礼吗？
芸嫂子并不搭话，她摸摸索索到躺柜前面，开了锁揭开了柜子盖，哆哆嗦嗦取出来丈夫生前用过的被子，两手用力“撕啦”一声扯开个口子，被子里全部是百元钞票。然后，芸芸开口了：随礼？随礼有个屁用！这是我一生的积蓄，大概有十万元左右，我用这些钱随礼吧！我说村长，好钢要用在刀刃上，这些钱够我几年上访的用度，大痴不能白死啊……
第七天早晨大痴出殡，几乎全村老少都出动了，大家都想前来送送这个老好人。锣鼓唢呐大号小号一路上吹吹打打，大痴走得倒也风光体面。可唯独不见村长王道和芸嫂子前来为大痴送行。
在不很宽敞的乡间路上，王道骑了一辆破旧的摩托车，车后座上是瞎子芸嫂子，她一手曳紧了村长的衣衫，一只手抓紧了一只破旧的斜挎包，他俩风驰电掣地向县城的方向驶去，车后不远处，不即不离地跟跑着一条土狗……
第二年开春，青梅村便利店前面老树下，依旧聚集了不少人，多数是老人、妇女和孩子，这次大家议论的话题，是寡妇芸嫂子和村长王道。而古梅子树，早就被村民们修葺的焕然一新，那些萌发出来的枝桠，忘情地吸收着阳光雨露。不到五月天，千年梅子树已是枝叶繁茂、浓荫匝地，高大的树干以及枝头的青梅，与村民不久前收回来的，青梅寺后沟那一片杏树林遥相呼应……
（全文4368字）
附一：《大痴之死》中财链接：http://bbs.zhongcai.com/thread-1036305-1-1.html
附二：图片来自网络。
附三：一篇原创非首发散文《相约在炎炎夏日里》中财链接：http://bbs.zhongcai.com/forum.ph ... 9&page=1#pid4704981
附四：《这是一种光荣的职业》中财链接：http://bbs.zhongcai.com/thread-1275655-1-1.html
附五：《忘忧草》中财链接：http://bbs.zhongcai.com/thread-1278849-1-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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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8-31 1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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