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房子 于 2017-12-11 20:04 编辑
故地风霜
故地,都该是一场落花与流水的变迁吧。
那个变成废墟消失的城市,隐约浮现在那年秋天一次醉酒中。那时,他与城市西郊民房分别三年了,而之前十年象一场繁花开过,那好看的叶与花舒展着散发撩人清香,之后,树叶变得灰白,皱巴着,气息也是苦涩的。
但是,他仍然撇开离散之伤,给于他的绝望,从那儿逃开。从那条街上走过去,白底黑色油漆字的一个工厂的牌子,突然把时光拉回了过去。那时,从学校毕业到这儿实习,即将分别,班长把他叫到一个小酒桌上。问他,叫M的女同学想留在这个城市里,他有办法吗。他显然理解错了,很干脆地说:“没办法。”
身边女同学,沉默了一会说:你想留她的话就有办法。那会儿,他心思不在这儿。散酒之后,踉踉跄跄回实习工厂的集体宿舍,门口碰到W。W像一个阅历丰富的人,仿佛是一个中年人的口气:你想到过嘛,像我们这样的家庭,不能为了自己,要为父母着想。他点头,身体却感觉到冰凉。“她有自己的去向了吧。”那于他有什么关系呢。她就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他仿佛觉得心里的那个人和眼前的她没有关系。但是,所有和她关联的事情,就像一只好看的笔,在面前一张无限大的白纸描绘一幅美艳绝伦的画……
他从那个影像和声响的世界里,缓慢抽出自己。几年后,他以为再也不会遇到学生时代的那几个人了。他从一个远离这个城市的小工厂,调入这个城市,一帮闻讯赶来的同学,不断传来他们的消息。她就夹杂在其中。那仿佛悬在寂静浩月明空的一个阶梯,向下的一头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但他没有向上攀援的念头了。
这也让他的生活悄然发生变化。他埋头工作,业余时间专心阅读,象那个时代热爱文学的青年人,一颗火热的心专注于走向文学道路。他在那儿获得了成长。这也让他只需要依靠回忆,获得与W发生过的甜蜜情境。这和成年后,他从人生里悟的生命感知如出一辙。比如,从学校走进社会,很久一段时间,他没有遇到一个一起生活的人,他颓废,抽烟,醉酒,仿佛人本身所潜伏的恶习在那时被激发出来了。
他想着,她和他谈论到的F君的死。一个人贴上诗人的标签,被自己的脆弱交给死亡,那个肉体多么卑微而可怜。他死在黎明前的那个草场上。安眠药和匕首,是那个写过几首诗歌的同学的凶器。她恐慌死亡,而又看不起他的死。他端着酒杯,一口一口将辛辣液体灌进体内,那白色透明物像一条火线从口腔穿过肠胃,在肚腹里四下扩散。仿佛一个挥之不去的人影潜伏在炙热火焰里,他看见了她的表情,一个隐藏自己,又无可奈何的表情。然后,他不转身,不想看她走开。免得在以后的回忆中,脑海里浮现那种诀别的样子。
多年之后,他和同事在那条街道上的一家小酒馆里,喝酒。那时,他成为这个小城里,依靠写作获得一点名声的人,但他已习惯看到许多幻灭的东西。后来,那个学校的老师在一个房间里,接待来访的他,劝慰他不要写作了。有更好的职业比写作能让一个人过得更好。让他回去想想。老师再见他,把一叠稿纸给他。又说:我帮不了你什么忙了。如果你还没放弃,就写吧。
他从酒馆出来,冷风吹拂面颊,他摸摸那张面皮。只能通过镜子看到的这张脸跟随他很久了。那张脸和身体一样灼热,他有点儿摇晃,手伸向那面墙。那一次真是醉的不成样子,他第一次喝那么多。那会儿,他脑袋里闪过同学W。正如每年都有春天来,也有万物凋落。那么,W就像树上一枚果实的坠落。
他蹲在地上,吐出肚子里一滩酸涩的东西。他觉得身体的器官要被损伤了,呕吐和咳嗽震动不止,肉体在一个持续振幅上,不停抖动。他的喘息声加快,肉体的痛感,不断加剧,持续了好一会。额头上的沁出了细小的水珠,密布在脸上……
三年后,他离开西郊院落,仿佛万物归于平静,隐藏在四处高楼下的角落里的那所房屋,像被外界的目光遗忘了。那个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埋藏过春天。那天,他站在小巷的出口处,一片新楼覆盖掉的那一片厂房的区域。他在那儿的身影,也被清除掉了。
不久之前,他搬到了距离它几十里之外的一个地方。这让他获得一种审视过去的距离。这个长度不是那条路上奔跑的车辆所能丈量的。那个距离在那心里。那个巨大的空间感,像一道天堑,年轻的他站在那边,默默地看着他,一边隐藏到黑暗中。
他不能假设,那一切都没存在过,就像西郊的院落,隔一段时间,从记忆里跑出来,一个月两个月的间隔,仿佛上帝给他制造了一个频率。他每次先到隔着几十米远的那条宽街道边的一个店面去。那儿的老板,是他当年的邻居和同事。男人一脸络腮胡子,身体非常壮实。陌生人看他相貌,会以为是一个凶恶的人。与他交谈,便发现他是一个和善的人。他和这个男人有工作关系。每次到西郊来,他先到这个店里和他聊天,听他唠叨一下过去那帮工友的变化。并卖他一盒香烟,在愉快的交谈后,离开。
他知道这个男人,代表过去,代表了工厂里的那段岁月。
后来那个夏天,接连的暴雨,让他担心老屋的安危。终于停雨了,一早他赶过来,阳光明晃晃地照着,而小路上,还流淌夜间残留的暴雨。那个上午,他推开小院的门,就在那一瞬间,从院子里发出惊心动魄的响声,那垛泥墙,倒塌了。它象从一个黑暗而悠远的角落里跑出来,扑向他的身体。
“是她,原本 在小院里住过几年的她走了之后,就开始雨水连绵,那个夏天,不早不晚地进入了雨水期。”
先前,院子种植的疏菜,以墙为东界,西界是那条砖铺的小路。豆角秧爬到竹杆架子上,西红柿坠在越长越粗青色枝条上,辣椒尖尖的屁股朝向天空,再有就是毛刺遍布身体的黄瓜……它们在那个夏秋,把那些日子生长得郁郁葱葱。
很多年之后,他想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落花和流水。他辗转去了许多个城市,是遇到像W一样的人,让他懂得所谓的生活。每一次,想到过去,他记住的不是某个人,看到心里的是变成废墟的一片地理。这让他安心,像每一棵树,不管过去经历了什么,春天一来,它就能重新从地下获得水分和营养,继续生长。
2017年1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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