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饺子

草舍煮字

千年饺子
文/草舍煮字

　　
　　（一）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考古队在新疆吐鲁番墓葬中，出土了一具年轻漂亮女子的干尸。从墓葬形制、随葬文物和姑娘身上的服饰看，她应该是一千九百年前当地王族的女子。令人温暖的是，陪葬品中不仅有粮食、水果的遗迹，还发现了一个木碗，里面盛有一只饺子和四只馄饨。
　　
　　在场的人们十分惊异，纷纷猜测这个姑娘的真实身份和生平，为什么被杀死于青春靓丽的年华。正当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的时候，一个刚从学院来到考古队不久的女博士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微微一笑摆手向大家示意，从容地说：“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二）
　　
　　顶着风沙严寒，我们这支大军高举猎猎战旗，离开玉门关迤逦西行，长途跋涉进入吐鲁番城。城内死气沉沉，四处枕藉着汉兵遗体，他们全都死在匈奴人的刀箭之下。此情此景，守卫疏勒城的耿恭的部队恐怕凶多吉少，可能也同样遭遇了全军覆没了啊！站在累累遗体当中，许多将领心生恐惧，认为此次救援耿恭军队的任务已经没有意义了，往前走遭遇匈奴马军还会得不偿失。主帅王将军站在吐鲁番城头，透过层层黑云下的昏光望着疏勒城方向。目力所及，只见重重黄沙岗之间笼罩着隐隐杀气。远途疲敝，心浮怯战乃兵家大忌，将军默然无语。
　　
　　随队军士范羌站出来坚定地认为，耿恭和将士们还在，不可放弃。一年前，耿恭派范羌突围往玉门关领取部队供给，并将耿恭被围的消息报告了朝廷。
　　
　　我心里暗暗分析，一路上汉兵被残杀殆尽，而且严寒气候极不利于用兵，敌人一定是麻痹大意的。我们若采取精兵突袭，大军跟进，对方措手不及，又不了解我方底细，未必敢大动干戈来决战。想到这，我走过去和范羌站在一起，说出我的想法，请兵与他一同前往疏勒救援。
　　
　　驻守玉门快三年了，我这个中军校尉一直被分派把守城池，已经有军士背后讥笑我是“留守校尉”了。此次出征，若寸功未建，我有何面目回去见母妃和未婚妻春君。
　　
　　将军知道我的心思，见我二人态度坚决，决定分拨给我们两千名士兵作为前锋，明日凌晨出发，他镇守吐鲁番城随时接应。
　　
　　这正是要过年的时候，夜里一场漫天暴雪出现在这西域高原的车师国，根本不算意外。唉，建功立业谈何容易啊！这两年最冷的天气我也遇到过，可是不出征不觉得这么冰冷刺骨。进兵的路上，虽然是雪后晴日，阳光却没有任何温暖，还把雪光照耀的异常刺眼。一些路段在山谷中，暴风把山上的积雪搬下来填塞道路，超过一丈厚，连马匹都畏惧不前了。我们只好卸掉军帐等辎重，牵着打着马徒步向前走，举步维艰，很快铠甲下面的周身已经热汗涔涔了。
　　
　　（三）
　　
　　走了五天，一路寂静，远远看见疏勒城了。我们伏击了一小队匈奴的斥候，从为首的口中了解到，耿恭军队依然顽强地固守着疏勒。之前匈奴人久攻不下，只好派使者进城招降，许诺他们像先武帝朝的李陵那样，升官加爵娶老婆。不料汉军却把匈奴的使者给杀了，架在城楼上用火烤。匈奴首领百般无奈，只好围而不攻，企图把汉军困死在城里。后来双方消耗很大，匈奴撤走了大军。他们知道汉军已经极度疲惫，一旦出城必被全歼。
　　
　　到如今汉军已经坚守超过一年，城里的水井经常枯竭，估计他们已经学会了匈奴人的生存方法，就是吃马鞍，靠从马粪里挤水活命。这场大雪解决了他们的饮水，但也能牢牢困住他们，冻饿而亡。城外留守的那些少量的匈奴兵马早就懈怠了，已经撤往傍水草的营地取暖去了。
　　
　　“将士们靠马鞍、粪汁绝不可能活这么久。”范羌听了这些跳了起来，急忙招呼兵士们，“众军兵急急随我前往，每慢一步就是一条人命啊！”
　　
　　他不顾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一马当先冲向城门，我忙把军兵分成左右两翼掩护侧应他们。冲到城下发现城门紧闭，城内悄无声息。范羌高声喊叫：“我是范羌啊！朝廷派兵来营救你们啦！”
　　
　　埋伏在城头的耿恭站了出来，万分激动地回应：“兄弟们，我们得救了，援兵来了，吾皇的神兵来接我们了！”将士们纷纷从箭垛后探出身体，有气无力地喊起了万岁，点燃火把。此时城中包括主将在内只剩下二十六人了。开了城门，他们他们一个个形容枯槁，衣服鞋子都穿烂了，与我们相拥，喜极而泣。
　　
　　“大汉的英雄啊！城中水尽粮绝，你们是怎么坚持下来的？”我紧握着耿恭粗糙冰凉的双手，关切地问候。
　　
　　身体虚弱的耿恭还没有来得及回答，远处突然出现了一队火把，摇摇晃晃往这边走来。我赶忙集合队伍迎战，耿恭拦住我说是自己人。
　　
　　（四）
　　
　　来人走近了，只见在明亮的火把照耀下，领队的是一个漂亮姑娘。她身穿当地华丽贵族服饰，头发高贵地盘起，插着木笄和发饰，长得大眼、玉面、红唇。耿恭趋步迎上前去，深施军礼说：“夫人，我们赢了，朝廷派兵来接我们了！”
　　
　　夫人盈盈浅笑着走到耿恭面前，款款地把右手抚在左胸，鞠躬施礼，说着汉话贺道：“恭喜将军，祖国不会忘记你们！看来我这批粮食是最后一次送来了。”随后又让人打开了一个个的食盒，招呼军兵们：“兄弟们，过年了，我给你们送饺子来了！”
　　
　　面对香气扑鼻的饺子，众军都哭了。他们纷纷跪下，高声感谢王后一年来的救命之恩。我突然醒悟了，这个夫人是我在玉门时就有耳闻的车师国王后。原来疏勒城被围困一年多，后勤给养和敌军情报就是她派人暗中送来的。
　　
　　全体将士们热烈地吃饭叙旧、诊病治伤。我安排好警戒后，请王后到军帐中休息、叙谈。如此美丽端庄的王后，玉洁冰清，正气凛然，看在人的眼中可以祛除所有的私心邪念。
　　
　　王后大方地迎合我打量她的眼光，声音甜润地问：“将军仪表不凡，听口音是洛阳人吧？”
　　
　　“正是。尊后对洛阳很熟啊！”我又觉得意外了。
　　
　　“本宫在那里住过几年。不瞒您讲，我母家前辈是洛阳汉人，后来入伍随军戍守西域，与车师人联姻。我十五岁选入车师王宫，深得吾王恩宠，晋为王后。”
　　
　　“啊！原来我们同为胞族呀！”
　　
　　“将军言谈气质不同凡俗，想必家门亦是显贵。可曾婚娶美眷啊？”
　　
　　“呃，是的，吾乃大汉皇亲。有劳尊后垂问，已与清河望族崔小姐订婚。岳丈大人要求我从军三年，荣获军功方可迎娶。”
　　
　　“这样啊。”王后略一思忖，摘下腰上一枚琅玕递给我说，“来时匆忙，区区薄礼不成敬意。烦劳转赠崔家妹妹，祝你们白头偕老！”
　　
　　我双手接过，还礼致谢：“万分感谢尊后美意！我能请您一起回国吗？”
　　
　　王后站起来，语气有点激动：“我身上流淌着汉人的血，我是大汉王朝戍边将士的后代，我还要在这里守下去，一直等到你们再次归来！”
　　
　　第二天，在金色的朝阳下，王后拉着士兵们的手依依惜别：“兄弟们，你们回去一定要想着我啊！”
　　
　　我们走出很远还频频回望，看见王后站在瑞雪覆盖的高岗上，默默地望着这边，宛如一尊美丽的雕像。
　　
　　（五）
　　
　　回到玉门，王将军写奏折复命，并为耿恭、范羌和我等人请功。
　　
　　一天，我把车师王后送的礼物交给军驿站，寄给我心爱的未婚妻春君。正要写上一封信随礼物寄给她，突然，车师国传来军情，匈奴把疏勒守军获救一事迁怒于车师国，发兵屠城报复。我只好匆匆附上一支木简：“谨奉以琅玕一，致问春君，幸毋相忘。”
　　
　　我和范羌紧急请战，一同率骑兵火速救援车师国，结果还是晚了。面对强敌，车师王后大义凛然挺身而出，承担了所有责任，最后慷慨就义，保住了举国人民。
　　
　　我们到达时正是王后下葬的日子。车师国全体君臣兵民万人空巷，一同洒泪上街，为他们爱戴的国母送葬。王后葬在车师王族的墓地，她生前用过的器物伴随着她，人们还在她的墓地里放入了水果、粮食，希望她能在另外一个世界好好地活着。
　　
　　看着眼前悲痛的场景，我们全体将士潸然泪下。随军的伙夫专门为王后精心制作了饺子和馄饨，装在精美的木碗里给王后带走。我们只能用这点薄礼，来报答她对众多汉军将士的救命之恩，并寄托哀思了。
　　
　　王后静静地躺在编织精美的草席和毛毡上，头戴羊皮风帽，额上系彩色毛绦带，上缀三两个一组的海贝，左耳戴铜耳环，右耳戴金耳环，颈上戴绿松石项链，内穿翻领彩色毛织衣服，脚穿皮靴，靴帮上捆绑毛绦带……美得像睡去了一样。人们用香蒲、茅草、芦苇、骆驼刺等植物遮盖了她的墓口……众军全体跪下为她的亡灵升入天国送行。
　　
　　（六）
　　
　　女博士的故事讲完了，专家们含笑微微点头。几个实习生说：“你编的这个故事，只凭我们在墓葬里看到的这些，虚构的成分太多了。”
　　
　　“我是文学专业的，因为喜欢考古才通过学院联系加入进来。这个故事算是文学创作，但故事原型和素材还是比较真实的。《后汉书》记录了公元75年冬天的，那次东汉军队拯救中国大兵的行动，故事中的人物姓名我都沿用了书里的。救出来的二十六个将士在抬回玉门关的途中，还是有一半人因为伤病死在了路上。《后汉书·耿弇列传》中说，当耿恭与他的士兵被围困在疏勒城时，‘后王夫人先世汉人，常私以虏情告恭，又给以粮饷。’很显然，如果没有这位车师的王后，即使这支汉军部队靠笮马粪而饮、食马鞍以作战，是很难存活下来的。看看这碗里的饺子，我能感受得到一千九百多年前，那如同冒着腾腾热气的饺子一般的朴素温情。是只有怀着那样坚毅的信念的女子，在那冰雪冷酷的杀场，才能散发得出的温情。”

【3500字】

   

武如

先占煮字的沙发，舒服！

武如

加分支持好小说，问候煮字

草舍煮字

武如 发表于 2018-2-22 14:35
加分支持好小说，问候煮字

谢谢武兄，多提意见哈。

枫叶飘飘

晚上拜读，学习，先占座，问候老师。

草舍煮字

枫叶飘飘 发表于 2018-2-22 15:37
晚上拜读，学习，先占座，问候老师。

不急。
问好飘版

五相子

过年快乐！欣赏佳作，加分支持。

逐鹿江南

先加分，支持新作！新年好！

草舍煮字

五相子 发表于 2018-2-22 19:36
过年快乐！欣赏佳作，加分支持。

谢谢五兄鼓励

草舍煮字

逐鹿江南 发表于 2018-2-22 19:44
先加分，支持新作！新年好！

谢谢江南老师，多提意见。

碣石清风

欣赏学习过。先加分支持明早再留评

灯芯草

先问候老师新年快乐！

灯芯草

历史题材的书籍看得少，基本是史盲。老师这是小说里面说故事，手法新颖，增加了真实感，可见老师平素一定是博览群书的。

草舍煮字

灯芯草 发表于 2018-2-22 20:32
历史题材的书籍看得少，基本是史盲。老师这是小说里面说故事，手法新颖，增加了真实感，可见老师平素一定是 ...

二十四史读不过来，一瞥而已。
这篇的主干来自史书，演绎部分也不少，毕竟是小说嘛。
问好！

草舍煮字

碣石清风 发表于 2018-2-22 20:16
欣赏学习过。先加分支持明早再留评

谢谢清风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