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孔 于 2018-4-10 08:10 编辑
也说不清是从哪年开始的,无事的时候喜欢一个人走进书房,只是站着,看看窗外,看看室内。
大概自从那个习惯走进我的时候,中年也就走进我了。
书房不是很规范,甚至还有些乱。房子不大,东西放了不少,还有一张小床。有时要是想端坐那儿着看点书真有些“穿林海跨雪原”的架势,再者,当时特别奢侈地买了一张宽大的真皮转椅,皮很厚实,底座弹性很好,一旦坐上去,如同掉进一堆棉絮当中,再懒得爬起来了。
读书,就不该让自己太舒坦,或者说读书就不是个舒坦的事情。看来,我当时想错了。
有个属于自己的书房,是很多人的想法。见过很多敞亮的书房,每见一次,心里总会澎湃一会儿,自然而然地构思起自己应该有个什么样的书房。一张宽大的桌子,一把舒适的藤椅,侧面或背面立一排书橱,桌上放个青花瓷式样的笔筒,里面长长短短放些羊毫狼毫,桌上再平摆几幅卷轴字画,绿茶就紫砂,品茗夜读,风雅尽显。
想法终究只是想法,现状是书橱倒是占据了一方墙的侧面,桌椅也有,只是空间不够,且越来越不够。十年不到的时间,书橱早已满了,读过的书像是楔子一样钉在书缝之间,抽出来相当费力。至于桌上,左右各堆起了五六个砖堆一般的书籍,砖堆儿越长越高,有些像是云南的“石林”。靠窗的墙上也伸出了几层托板,上面的书也是齐刷刷地站立,有时想找一本读过的书,还得搬椅子、上桌子,否则只能望洋兴叹。
如果你依然在看书,那么就不会有一次到位的书房。我所预想的书房更大程度上只是一种装饰,意义不大。
看过国学大师季羡林的一篇介绍性文字。老人读了一辈子书,自然也是有书房的。因其书多,北大还单独给了它一处房子让他存书,然而即便这样,老人的房子里到处依然都是书,阳台上都堆了许多,再加上老人的古玩字画,哪里还有什么从容的空间?也没见他重新开辟什么“战场”,倒是去世以后,大笔财产惹来了子女的官司,给他平静的书房里洒了一地鸡毛。而另一个国画大师吴冠中就更令人肃然起敬了,他的画拍卖行的价格都是天价,可以说随便一张都以百万乃至于千万计——他有过过亿的拍卖纪录,然而,这一切好像跟他没关系,他就住在自己的老屋子里,安静地画画,安静地携手时光,从容终老。
两个高寿的老人,两个让人高山仰止一般的大智之人。就物质层面上来讲,摆弄一个什么样的书房,实在不是问题。只能说,他们似乎从来就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阅历和修为使他们早已远离了物质的牵绊,只剩下各自心中的那个“精神王国”了。
而读书只是和精神有关的。读书的意义无非就是构建自己的“精神王国”,不断地阅读,可以让人变得纯粹、通透,释然。在不停地做减法的过程当中,减去俗念、减去纷争、减去外面的世界,留下真正的自己,呼应着类似于孩提般的童贞。
我时常喜欢看一些老人的照片。比如启功,慈眉善目,佛性禅心;比如汪曾祺,开怀大笑,近乎天真;还比如巴金和沈从文,温文尔雅,如沐春风。这与他们各自纯良秉性有关,但不能否认,也是繁华阅尽返璞归真在面貌上的体现。谁还能没个脾气?相由心生,既然内心已近澄明,哪里来的纠结与困顿?
还有另外的一类人,比如鲁迅,横眉冷对,似乎不近人情;比如黄侃黄季刚,公然宣称“八本书外尽是狗屁”;刘文典对自己的庄子研究极端自信同时还公然奚落沈从文等等,多少有些超越我们的惯性思维。我们略带牵强地称他们为原则性很强,其实无论是启功们的“菩萨低眉”还是鲁迅们的“金刚怒目”,他们只是坚持了自己而已,是一个标尺的两个维度。
面对他们,我时常在想,一天当中,乃至于一生当中,我做了多少回自己?我还想找回那个在乱打乱撞中迷失掉的自己吗?
从什么时候开始?中年是个好节点。
罗丹在回答别人问他怎样雕塑的时候,他说,面对一块石头,把不像人的地方剔除,剩下的就是人了。
放下了,就轻盈了。即便是书本身,也不过是一思想和文字的组合,纸张都是可有可无的,你冲的是他的内核,他的思想。
读书,不过是一边读人,一边读己。打造一个什么样的书房,和选择穿一件什么衣服一样,在意的还是别人的眼光。
此刻,就在高高的书架上,我对视的是无数个名震环宇的名字。从屈原打到沈从文,他们串起了中国的文脉;从孔子到顾准,他们又让中国的思想曲折地延展;而古希腊的神话、古罗马的辉煌、以色列的挣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困顿、卡夫卡的探索、普鲁斯特的追忆、乔伊斯的离经叛道、王尔德的美感、乔治奥威尔的预言、尼采的天分、海耶克的自由……这些又都纷至沓来,我又该如何应对呢?
我读过,不能说当真能读懂这些。如同现在我的床头书罗伯特穆齐尔《没有个性的人》,一部鸿篇巨制。我读得并不轻松——这原本就不是一本轻松的书,她的魅力就在于你可以读不懂,但你就是欲罢不能。很久没见过这么挑战精神极限的书了,这只不过是一本借助小说外壳而写就的一本精神发展史,我们占据着太多的外在是取巧之道,他没有。
两周的时间,她也会被搁置在某一个角落。她和他们一样,已被提炼成一种思想,一种道德,此刻正和我比邻而居。而我会不时过来看看他们,就像现在这样,然后安静地离开,并未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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