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瑕玉 于 2018-4-24 17:12 编辑
《她生纪事》之—分裂(4) 一 老高瘫了。左半边腿脚不利索了。勉强站起来走两步,左胳膊情不自禁掸出去,左脚情不自禁划着老大的圈儿甩出去,然后整个人就倾金山倒玉柱似地轰然倒地。老高倒在地上,如果没人去扶他,他就在地上哩哩呜呜地哭,顺便把屎尿拉在裤子里;如果有人去扶他,他就对扶他的人边哭边骂。脸僵了半边,眉毛又白了半截,哭起来样子有些吓人。老高的舌头也僵了半边,骂人骂不清楚,只在喉咙里沥沥噜噜,却听得出愤恨。老高骂来骂去,就是骂我妈。他都这样了,还对我妈不省心,我得带我妈速速逃离。 我在外面房子都租好了,可我妈摊着两只指关节肿大粗糙的手对我说:“现在老高这样了,怕是不好离。” “咋不好离?难道你就甘心这么伺候他一辈子?” “且不说咱们自己心里过得去过不去,他现在瘫了,法律怕不会……支持咱吧?”我妈期期艾艾的。 我妈说的也是。 “那咱别离了,直接搬走吧。”我想了想给我妈说。 “直接搬走?那怎么成?”我妈直起脖子叫。 “怎么不成呢?你反正也不打算再找男人了,对吧妈?你都五十多了——你和老高办不办离婚有啥关系呢,你离了他的人就得了。”我对我妈说。 “这……这不好,不好,我想想,让我想想……”我妈好像我逼着她去杀人一样,很怂。 二 我妈一怂就怂到了底。 老高动辄口水涎涎呜呜哇哇地骂她,还老举起那只好的拳头要揍她,但我妈就彻底没了脾气。她给他做巨大的口水围兜戴在前胸,她给他喂粥喂饭,她给他擦屎擦尿,她一天两次推着轮椅带他出去遛弯儿。好几回,我看见老高胖大的大半边身子几乎压在我妈瘦弱的肩膀着,他倚着她,骂着她,她却笑眯眯地撑着他,鼓励他,“走哇,走,咱再多走几步……”老高活成了一个巨型婴儿,我妈虽然为照料这个巨型婴儿吃够了千辛万苦,但我还是看出来了,她现在心里很平静。岂止是很平静,简直很乐呵。 老高经常把屎拉在裤裆里。尽管后来给他操了成人纸尿裤,但一旦有新鲜屎从他体内涌出,那个味儿……我闻到过,真的天昏地暗天塌地陷无与伦比。“哥哥”也遭遇过,他虽然勉强给老高弄了,但鼻子嘴都熏歪了。可我妈好像闻不到。或者说她闻到的老高的屎和我们闻到的是两个味道。有一回,我又闻着味儿了,我捂着鼻子打算逃出去,却看见我妈捧着成人纸尿裤上鲜黄的一大滩递给被侍弄得干干净净坐在轮椅里的老高看,“颜色好着呢,老高,咱们多健康啊!”我捂着鼻子赶紧逃出去,我一边逃一边忍不住失笑。我一边跑一边笑,逃到一个僻静角落喘口气,我一掌拍在倚靠的树干上,死命克制住笑,摸一把脸,满脸是泪。 三 我独自搬出去了。我受不了我妈,闻不惯老高的各种气味,也听不得他口齿不清地骂人。 自从老高瘫了以后,“哥哥”也没有再吵吵着要赶走我们母女——这是明摆的,是人就不会傻干叫自己吃亏的事儿!当然,他也没再好意思又改口喊我妈“妈”。我妈照顾老高已经够累了,“哥哥”却还坚持每天带饭去单位。他说他吃不惯外面的饭食。这就是局长公子哥儿的内里,做了工人了,却还是少爷的脾性。“哥哥”带的饭菜自然也是我妈做。 “哥哥”下班回来会先看看老高。戴着巨大围兜的老高见了“哥哥”有点像孙子见了爷爷一般高兴,手舞足蹈,歪着半边脸笑,笑得十分狰狞。“哥哥”撩起围兜擦一擦老高因为激动流的到处都是的口水,就漫不经心地问我妈,“晚饭吃啥?我明儿带啥?”“喔~,我这就去——”我妈妈笑眯眯地看着两人父子承欢,突然醒过来似地扎着双手往厨房里去。我不知在哪里看了这一幕又一幕,我实在看不下去。老高虽然瘫了,但现在他们是彻头彻尾的一家人了,我妈已不再是我妈。 “哥哥”一直对我还是很冷淡。我整理东西的时候,他疑惑地看着我,就问了一句,“你搬走了,她怎么办?”他手指着我妈。 “留着伺候你爸和你呀!”我气呼呼地怼他一句。假模假式的,谁稀罕! 我妈这时候踱过来说,“燕燕,要不你就别搬了,何必浪费那个钱呐……”她倒是彻底缴械了。 可是我不能吃这个亏。我妈已经在老高家当了半辈子老妈子,还得继续当,当到死。再就是屎尿味儿的确太难闻了,我对老高这尊大垃圾实在没感情。何况还有这么一个早就冷若冰霜的“哥哥”。我不愿意。我得走。我现在付得起房租。 四 我要搬走的时候,老高坐在轮椅里喊我。我不知他沥噜些啥,忙着整理自己的东西。我妈听到动静,跑过去,又扎着双手喜鹊一样跑到我这边来,“燕燕,你爸喊你呢,他喊燕燕……”我白了我妈一眼,到底是农村妇女,瞧她那喜不自胜的样儿!再说,谁是我爸?我两岁我爸就死了。 再不情愿,我反正要搬走了,脸面情儿还得给老高。我屌着眉眼来到老高跟前,还好,我妈把他捯饬得干净,这时候他也没拉没撒,房间里味儿不重。 “燕燕……”老高果然含混不清地喊了我。我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我妈在后面推着我,“你答应你爸呀……”我反而用力把我妈倒推了一下子。 “啥事儿,您说?”我继续屌着眉眼,冷淡地说。我自己都没注意,我竟然用了“您”了。再说,真有事,老高他——他现在对我说得清么? 老高自然说不清什么。只见他把那只好手从大围兜底下掏出来,手里竟然捏着一叠粉红的票子,老高就把那不厚也不算太薄的一叠票子颤颤巍巍递给我。我第一反应是,你他妈都瘫了,经济大权都不放出来给我妈掌握?你抓钱的手咋不瘫呢?你以为你给我几个小钱我就会感恩戴德?我就不动。既不接钱,又面无表情。我妈就不一样了。她热泪盈眶,她死推着我上前,嘴里骂着我,“拿着呀,死闺女,你爸的一片心意……”又一个劲儿地抹眼泪。 我到底没有上前接老高递给我的钱。我只是不咸不淡地说,“我有钱。您自个儿留着吧。”但我没想到老高会从轮椅里挣起来要把钱给我,他头冲地跌倒的时候,我来不及思量就冲过去扶住了他,我妈也跟着架住了他一条胳膊。粉红的票子蝴蝶似地洒落在地。 “常回来……” 我听清了老高的这句嘀咕。这比那一叠粉红票子的杀伤力重多了,令我瞬间涕泪横流。但我依然不想停留。我拖着箱子,含着喉咙里巨大的硬块,逃也似地离开了。 从此,我是孤身一人了。 啼妃 2018.4.24
(注:虽然发稿但不参与加精与计酬谢谢;没有一一回复的习惯谢谢;另不喜者勿阅谢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