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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十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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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0-12 14:4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夏冰 于 2018-10-12 22:22 编辑

  
  1
  
  1974年,我十二岁。我记得那时候,自己个头并不高,在班里属于偏小略瘦的那种。那是一个课间,我小心翼翼地爬上那个同我差不多一般高的石碾子——它竖立在学校院子里,就在我们五一班教室门正对着的地方。我学着别的同学,弯腰,屈腿,纵身一跳——就在我欲跳未跳的当儿,忽然,屁股受到了重重的一击,或者是巴掌,或者是拳头,或者是其它什么,总之,很重的一击。于是,我立刻失去了平衡,脸冲地摔了下去,“啪——”,平展展的,一个大马趴。周围马上响起了热烈的叫好声、哄笑声、呐喊声、拍手声、跺脚声……我没有立刻爬起来,鼻子嘴巴都火辣辣地疼。我随手一抹,涂了一手的血,红得刺眼。
  
  当我龇牙咧嘴站起来后,上课铃正好急促地响起。我发现,还有刘二伟几个围观的同学没有散去,他们依然在拍手,嬉笑。之后多年,我常常想起这一幕,想起来,心惊肉跳。
  
  我爹恰好去县里开会去了,我的满脸血迹没等他看到,我就洗去了。对于“石碾子”事件的元凶,我只能是怀疑,毕竟自己没有后眼。我只能是对刘二伟他们几个怒目而视。怒目而视的结果是,遭到他们变本加厉的嘲讽起哄。这丝毫说不明什么。但是这一点我当时根本没法知道,我以为有人会给我做主,我想当然地意识到了救星。我就去找了救星,她是我们的班主任老师,教我们语文课,她有一个十分好听的名字,林霞,刚二十出头。我告她说事情如何如何。她问我凭啥说是刘二伟他们干的。我说了自己的猜测。老师说,猜测只是猜测。停了停她又说,嗯,老师会批评他们。
  
  这就完了?这就完了。
  
  你知道,小孩子发生什么事情后,一般是不会告诉家长的。所以就算是我爹在学校当老师,他也丝毫不知道这件事。没人跟他说起。老师同学都仿佛在装聋作哑,或者说从来没这回事似的。再说,等我爹从县里开会回来,我嘴巴上的疤痕早褪得不见了。
  
  2
  
  那天,我拿着语文课本从教室里走出来,看见语文老师正和瘦瘦的算术老师说话。那其实不像是在说话。语文老师林霞脸儿红扑扑的,双手竭力推让着什么,嘴里一个劲儿地说:“不,不,不,你不要这样……”等我走到他们二人跟前,才发现算术老师李常极快地把一样东西塞进了林老师的上衣兜里,然后看我一眼,若无其事地问道:“参加拔尖赛的尖子生,你选好了吗?”
  
  林霞老师脸儿依然很红,霞光映照在她脸上,就更红了。她并不回答李常老师的问话,而是飞快地瞥了我一眼,问道:“金胜,你背熟课文了吗?”
  
  我觉得此时此刻的林老师有些狼狈。对,用“狼狈”来形容林老师这时候的模样,再合适不过了。我心里掠过一丝得意,但我嘴里不敢得意,我响亮而又结结巴巴地回答道:“背——背熟了——”
  
  等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课文背完后,林霞老师疾速在我背诵的课文标题上方批了个“背”字。瞅着这个龙飞凤舞的“背”字,我大惑不解:自己明明背丢了一个句子,难道林老师没有听出来?
  
  我人是坐回到教室里,心却走得老远。今儿个林老师是怎么了?她一向是很严格的呀!究竟李常老师塞给了林老师什么东西呢?好像是馒头大的一样东西……苹果?黄梨?不像……给就给吧,慌里慌张的干嘛呀……瘦高瘦高的李老师咋就能这样呢?他女儿都快三岁了,我见过这个小女孩周岁生日的照片,甜甜地笑着,挺可爱……他怎么就会……十二岁的我想这些事情想得脑瓜子生疼,索性不想了。
  
  第二天是礼拜五,礼拜五是我向往的日子,因为这天有两节作文课。上午一节,下午一节。上午最后一节课一打铃,我就坐得端端正正的,心怀期待向教室门口张望。林霞老师一进来,习惯地环视教室一遍。当她的目光与我的目光相撞时,我发现她的目光一闪而过。我明显地察觉到了这一点,并且,我觉得林老师的脸庞微微涨红了。
  
  林霞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了本次作文的题目:我的老师。然后扼要做了提示说明,就让同学们动笔。
  
  教室里响起刷刷刷的书写声,我脑子里却纷纭芜杂,理不出个头绪来。我的老师?写谁呢?写林老师?写李老师?要是在以前,我会毫不犹豫写写他们两个中的一个,现在呢?昨天他们的小动作还在我脑海里闪来闪去的。十二岁的我迷迷糊糊的,瞅着讲台上坐着的林老师,不住地挠头发。
  
  前前后后的同学开始悄声问我:喂,金胜,咋写呀?他们指望像以前那样,沾沾我的光,可眼下的我,泥菩萨过河呢,所以我心里挺烦,一次次重复着同一句话:“我——我还不知道——咋写呢!”
  
  很明显,同学们十二万分的不屑:有什么了不起呢?不就是会写作文吗?不就是有个当老师的爹吗?至于这样吗?虽然没有谁这么明着说,可我从那一双双眼睛里能看出来。只要不是傻子,谁看不出来呢?我烦透了,这能怪自己吗?差不多大半节课过去了,我还是动不了笔。伴随着下课铃收拾书包时,我摔摔打打的,引得林老师和同学们一个劲地盯着我看。
  
  下午第一节课,还是作文课,可是铃声过后,进来的却是算术老师李常。李老师瘦高挑儿,站在讲台上,越发显得伟岸,挺拔。他清清嗓子,清脆地说道:“同学们,林老师临时有事要处理,这节课我们改上算术……”
  
  我们只好七手八脚乒乒乓乓把语文课本语文作业本放进书包,再取出算术课本算术作业本。正乱着呢,就听有人喊:“报告!”
  
  随着李常老师的一声“进来”,我们看到,一个女孩站在教室门口。她长着一副清秀的脸庞。
  
  班里新来的这个女生,名叫方小妹。她是随她爹从湖南转来的。她爹方仲有老师,身材魁梧,脸庞端正,浓眉大眼,一口地道的普通话,还会唱京剧。适逢学校组建宣传队,演出革命现代样板戏,方老师就被选上扮演李玉和。
  
  3
  
  那时候,我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我想,方小妹会不会觉得冷?她害怕吗?
  
  在这房顶上,现在只有我俩了。她爹和我爹都在戏台上演戏,谁知道其他大人们上哪去啦。
  
  一开始我俩是坐在房顶的两端,不知咋的,我站起身,向她那边走。心里热热乎乎的,又奇奇怪怪的。这个方小妹呀,此时像小猫一样蜷缩在那儿,悄无声息的。我慢慢走到了她跟前。她坐那里一动不动。她披着一件肥大的碎花红夹袄,那夹袄一看就不是她的,把她瘦小的身子都裹在了里面。她清丽的面庞在初春皎洁的月光映衬下,越发清丽。眼睛里似乎有一种茫然无措的样子。
  
  那时候,对面戏台上,李玉和正在粥棚里吃粥。我发现自己非常优秀,优秀到能庇护一个小女孩的地步。我被自己感动着,步履蹒跚。我站在方小妹身旁,轻声问她:“你——冷吗?”
  
  “不冷。”她的普通话里,带着一股子湖南味儿,听起来怪怪的。她的声音细声细气的,的确像是一只小猫那么文静。“我有点怕。”她接着说道。说完,她抬头瞥了我一眼。月光下,她的眼睛可真是明亮。
  
  “有——有我呢,你——你不——不用——怕——”我鼓足勇气说完,在她身旁坐下来。她下意识地往那头挪了挪,其实根本没动地方,只是动了一下身体。我心里如同有一面小鼓“咚咚”地敲着。
  
  我看见机警的李玉和很镇定地在粥棚里和日寇周旋,就说:“你瞧——你爹,演李玉和演得——真好——”
  
  她腼腆地笑了笑,两只眼睛像是一对月牙儿。她轻轻地说:“我也觉得他演得好。”顿了顿又说,“其实你爹演得也不错呀!”
  
  “嗨!”我连忙打断了她的话,不以为然地说,“他——他演的侯宪补,只不过是个配——配角,差方老师差——差远啦!”
  
  方小妹甜甜的笑了。
  
  我俩所在的房顶,就是我们教室的房顶。坐在这房顶上,往南几十米远的戏台上的情景,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不出校门就能看到大戏,对于我们这些随大人们住校的孩子来说,够幸运的。我记得爹临去戏台上时叮嘱我说,不想看了就自己下房去睡觉。一开始房顶上还有其他人的,不知什么时候,等到我转身注意看的时候,才发现,房顶上只有我和方小妹了。想到在这房顶上,只剩方小妹一个人,我就下不了下房去的决心。现在,看着方小妹甜甜的笑容,我满心欢喜。我觉得自己长大了。
  
  4
  
  星期一下午班会课上,班主任林霞老师布置给我们一项任务:每个同学给她提一条意见。
  
  同学们你瞧瞧我,我看看他,都没有马上发言。林老师再三提示以后,快嘴快舌的学习委员苏小娟打了第一炮:“老师,我提一条,您不应该偏三向四!”林老师就问:“我怎么偏三向四啦?请举例说明下好吗?”苏小娟说:“为啥金胜作文写得那么好?还不是您抽课余时间给他吃偏饭啦?”我一听,心里就火:老师什么时候给我吃偏饭啦?正这么想着,就听林老师说道:“不管有没有这事,我接受意见,保证今后不偏三向四。很好!还有谁有什么意见?大胆提上来!”
  
  教室里静悄悄的,似乎同学们都不敢呼吸了。
  
  憋了几分钟,我“蹭——”地站起来,几乎是抢着说:“我——我觉得——老师,不——不够——光明正大——”话未说完,教室里哄堂大笑。林霞老师居高临下望着我:“金胜,你说,我怎么不够光明正大啦?”
  
  “我——我——”我瞥了一眼林老师,把后半截话咽回了肚里。我能说老师之间搞小动作吗?老师之间的事,是你个毛头小子乱讲的吗?再说了,你看见什么啦?我越琢磨越觉得自己冒傻气,索性低了头哑口无言了。
  
  “哗——”这下,全班爆发出更热烈的哄笑声。一种锥心刺骨的痛感,袭上我的心头。我瞅见林老师也暗含嘲讽地笑了。对,她为啥不笑?自己这么冒冒失失,昏头打脑,她不笑才怪哩!
  
  万没想到,这时候,刘二伟摇头晃脑开了腔:“我说金胜啊,咱别净给人家林老师提意见,我也给你提一条吧……”这家伙,不知肚子里又有什么坏水,说到半中间忽然停住了,居然学会了吊人胃口。同学们都瞅着他,有的还站起来,林老师也不管他们,只是一眼不眨地看着刘二伟,点点头:“你说下去。”
  
  得到林老师的鼓励支持,刘二伟大脑袋摇晃得更来劲了:“那天黑天半夜的,你咋跟人家女娃娃在一起呢?”话一说完,教室里又是一片笑声。刘二伟自己呢,更是笑得怪声怪气的。我瞅见一侧坐着的方小妹脸都白了。我正要开口,就听林老师说:
  
  “大家静一静,男生女生在一起说说话,有什么不可以呢?请大家不要大惊小怪……”
  
  同学们还是笑个不停。我脸上火辣辣的,好像有千万道针刺在扎。
  
  课后,刘二伟几个还不甘心,涎着脸皮逗我道:“金胜,那晚,你跟人家方小妹拉手没?”“金胜,是她先说的话还是你先说的话?”“想不到啊想不到,说话结巴、老实巴交的金胜,一点儿不老实……”他们几个胡说八道着,哈哈大笑着,我脑子里嗡嗡乱响,一片空白。我想吐出世上最恶毒最肮脏最解气最顶用最要命的话来回击他们,但是,没用,我浑身发抖,眼巴巴地瞅着刘二伟他们嬉皮笑脸,坏笑,挤眼睛……
  
  第二天语文小测验,临近收卷,我才急急忙忙往卷子上写自己的名字。结果卷子一到林老师手里,她只瞄了一眼,就乐了:“嗬,咱班又新来一个同学嘛!”同学们大惑不解地望着她。“全胜,谁叫全胜呀?”她憋着笑,问道。同学们一听,全明白了,看着我,笑了个天翻地覆。我赶忙捂着耳朵逃离了教室。
  
  从那天以后,经常有老师同学当面背后叫我“全胜”,甚至连我爹也受到了牵连。刘二伟多次当着我的面,跟别的同学说:全老师怎么怎么,全老师如何如何。我干瞪眼没法子。怪谁呢?
  
  5
  
  方小妹的父亲方仲有老师,是一个叫人疑窦丛生的老师。由于他成功地扮演了李玉和、郭建光、杨子荣等关键角色,老师同学都对他刮目相看。然而,连续好多天,我听见方老师宿舍里传出呜哩哇啦的声音。方老师有一台精致的半导体收音机,声音正是从这台收音机里传出来的。有时候光是收音机里呜哩哇啦,有时候方老师也跟着呜哩哇啦。我问过方小妹,她说那是英语,她爹曾经是大学里的老师。她有一个会说外国话的爹,这让我很自然就想到“里通外国”这个词。前不久,村里一个后生就因为偷听敌台被打成现行反革命,穿上了麻绳坎肩儿(俗语,五花大绑的意思),蹲“东大门”(县里的看守所)去了。我把这后生跟方老师一联系,心里直打鼓。我把这个感觉跟方小妹悄悄说了,方小妹“噗哧”一笑,说:“没事没事,不会出事的。你听,我也会说哪。”说着就说了一句,什么“古德毛宁”,她说是“早上好”的意思。我半信半疑,觉得这父女俩跟周围我认识的人就是不一样。方小妹还跟我说,她不是汉族,是瑶族。我看着她,觉得不可思议。“就是说,你是少数民族喽?”她点点头。我瞅着她的脸庞使劲看,好像想看出少数民族的人跟汉族的人到底有啥不一样。瞅来瞅去,感觉也没啥不一样嘛。“搞不懂,”我连声说,“搞不懂……”她就嘿嘿嘿地笑。有时候我就跟方小妹说,对不起啊。她偏着脑袋问我:“干嘛说对不起?”我说不该因为咱一起看戏让他们起哄。方小妹就说:“你不用说对不起,该说对不起的是他们。”
  
  我越发觉得方小妹与众不同。
  
  6
  
  一天,我的文具盒不翼而飞;又过了几天,语文、算术作业本,都被撕得稀烂。
  
  我坐在座位上,瞅着碎纸飞扬的作业本,心里头燃烧着愤怒的火焰。我扭头四顾,发现刘二伟他们挤眉弄眼,不怀好意地冲我吐舌头。见我看他,就呼地一下子站起来,手撑着课桌,骂:“看!看你妈甚哩!”
  
  我怒不可遏,忽地站起来,跨过板凳,就要向他扑过去,却听到“咔嚓”一声。低头一看,一枝圆珠笔被我踩得粉碎。我正纳闷,刘二伟一下子从课桌那面窜过来,一把揪住我的衣领,瞪圆了眼睛,连连嚷道:“你赔我的圆珠笔!我爸刚给我买的,我还没用呢……你非赔不可!你说你赔不赔……”他唾沫横飞,溅得我满脸都是。我使劲咬牙忍了忍,说:“我——我又没看到——地下有枝圆——圆珠笔,谁知道是——咋回事!”
  
  刘二伟龇着牙,得意地冲我晃动着他的大脑袋。我抬手就杵过去一拳,刘二伟竟然没躲,也没招架,那一拳就“咚——”一声,结结实实砸在他脸上了。刘二伟鼻子里马上有血流了出来。他愣了几秒钟,把鼻血一抹,马上甩过巴掌来,左右开弓,我的左右脸颊顿时火辣辣地疼起来。紧接着,刘二伟揪住我的头发,他的几个哥们儿也扑上来,嘁哩喀喳给了我一顿好揍。我从来没打过架,自小就不知道该怎么打架,在这暴风骤雨般的袭击下,我只有抱头之份,毫无招架之力,更没有还击一说了。我觉得头晕目眩,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了。我隐约看见方小妹就站在一旁,惊慌失措,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我看见苏小娟张着嘴巴喊,却听不清喊些什么。我耳朵嗡嗡的响。然后就觉得嘴里被强行塞进去一块什么东西,然后就被强烈的肥皂味儿搞得欲呕未呕、胃里翻江倒海一样……我摇摇晃晃,一头栽倒在地。
  
  当我鼻青脸肿地回到宿舍时,不安,委屈,羞辱,一起袭上心头。我真想放声大哭,却流不出一点一滴眼泪来。我愤怒地在宿舍里走来走去。刚好我爹这些天又去县里开会了。我彻夜未眠。
  
  第二天,林霞老师严厉地批评了刘二伟他们几个。她谆谆教导我们说,同学们之间一定要相互帮助,相互爱护……
  
  听方小妹讲,当我身陷围攻之际,是苏小娟跑着找来了林老师;是林老师指挥几个同学把我送回了宿舍。
  
  但是,事情并没有完,刘二伟隔三差五纠缠,要我赔他圆珠笔。他说:“你要是不赔的话,小心再吃苦头……”我忍受着对他的极度厌恶,说:“不就是一枝圆珠笔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举起拳头在我眼前晃一晃,说:“限你三天,三天内不赔,你等着……”
  
  我去找了林老师。林老师听了,打量着我说:“笔嘛,还是应该赔,毕竟是你踩坏的。二伟嘛,我再说说他。”在我们眼里,老师的话就是圣旨。没说的,那就赔吧。一枝圆珠笔,三毛钱,到哪找这三毛钱去?那时候我们是没有零花钱的,就算是有,也只有几分钱。我绞尽脑汁,想方设法,不知道该咋办。
  
  那天晚上在宿舍里,我仍然没心思做其他,老在想着这个要命的三毛钱。忽然,我的眼睛盯在了墙上挂着的一件衣服上。那是我爹的一件上衣。我走近它,浓郁的烟草味道一阵阵袭来。我胆战心惊地盯着它,感觉自己的心快要跳出来了。我战战兢兢地把手伸向了这件上衣,上面两个口袋里都没有东西。再试探着伸入下面右边这个口袋,里面有个烟头,已经散了,我拿着它,不知该放回去还是扔掉。最终还是又放回去。我又伸向左边的口袋,掏出来一把东西,有个揉成一团的小纸团,我没打开,照样放回去。还有一截绳子,也放回去。还有五块钱,一块钱一张,一共五张。有一瞬,我觉得自己的心停止跳动了。又一瞬,我听见自己呼吸十分急迫。我颤抖着手指,抽出一块钱,把其余四块钱再放回去。放回去了又想,原来是怎样放的?是卷着的还是展开的?还是对折的?不管了。
  
  我用这一块钱,买了一枝圆珠笔,两本作业本,一共花了六毛钱。我把余下的四毛钱攥在手心里,不知该如何处置它们。犹豫了又犹豫,还是把它们放回了我爹的上衣那个口袋里。
  
  我爹开会回来了。我提心吊胆地过着日子,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所幸我爹好像并没发现什么。过了些天,不知是谁告诉了他我跟同学打架的事,回到宿舍就问我详细情况。他听说是我先动的手,直愣愣地瞅着我,半晌不说话。
  
  或许是我爹跟林老师说了什么,林老师采取了什么措施,自此之后,刘二伟他们不那么嚣张了。不过自从这件事之后,我便拒绝使用肥皂了,以至于一想到肥皂,一看到“肥皂”这两个字,我就觉得一股浓郁的肥皂味儿,弥漫于自己的口腔,咽喉,全身……
  
  7
  
  平静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又一桩事件发生了。
  
  那天,全校举行了隆重的批斗大会,批斗对象是方仲有老师。这个在戏台上塑造了李玉和郭建光杨子荣等英雄形象的人,低头站在全校师生面前,热辣辣的阳光下,他脸上汗水直流。老师们同学们一个个走上主席台,义愤填膺,异口同声,批判方仲有老师的罪行。校贫管会主席老王站在主席台一侧,振臂高呼:“打倒反动的阶级异己分子!”师生也跟着振臂高呼:“打倒反动的阶级异己分子!”……
  
  他们说方老师是混进革命队伍的阶级异己分子。什么叫个阶级异己分子?我不懂,但是我看到老师同学都很激动,一个个举着拳头,喊着口号,“打倒……”“打倒……”口号声一片又一片,不绝于耳。方老师在这些热血沸腾的革命师生面前,脸色死灰,臭汗横流,全然没有了站在戏台上从容喝粥的李玉和那样的潇洒气派。
  
  我纳闷儿,这天没看见方小妹。方小妹哪里去了?如果她看见自己的爹是这个模样,会咋样?
  
  从那天批斗会结束,方老师不见了。方小妹也不见了。
  
  8
  
  接近期末考试的时候,李常老师调走了。据说李老师的爱人找到了学校,哭天抹地的。学校本来不想让李老师走,是李老师自己要求调走的。他调到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好像是山西与河南交界之处。
  
  期末考试结束后,林老师也离开了我们。据说到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临走,她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们。她的两只眼睛红肿着。她一边说她要走了,她会想念我们的,一边信步在教室里走,流下了眼泪。苏小娟哭了。刘二伟竟然也哭了,他一边哭,一边用手背抹泪,把自己的脸弄成一个花猫脸。好多同学都哭了。教室里一片呜咽。我心里也不是滋味儿,但是很奇怪,我没哭。就是心里翻搅打滚得难受。
  
  直到三十年后,我得到一个机会,参加了中小学同学聚会,才听说了一些事情。有同学说,现在李常老师跟林霞老师生活在一起。李老师到了那个远天远地的学校,苦熬几年后,终于跟妻子离了婚……
  
  方小妹大概是我们这茬同学中最有出息的了。尽管当年她爹遭遇了那样的厄运,但是时隔不久,她爹就得到了平反,被安排到省里一所科研单位做翻译工作。她自己考上了北京外语学院,毕业后任母校助理教授。我们聚会前,有同学联系上了她,她对大家表示了祝福,但说工作繁忙,实在顾不上回来,还说等有机会一定回来看望大家。
  
  至于苏小娟,那个快嘴快舌、热心肠的女孩,现在就在县城里,像模像样地做起了金店老板。
  
  那个刘二伟,已成为闻名乡里的大老板,他的法兰公司是县里最大的纳税大户。这次聚会他也来了,拉着谁的手也是哈哈哈地笑,神气活现的样子。而且还带来了他如花似玉的妻子。当我们在酒店相遇时,他呵呵笑着,把我介绍给他身旁的妻子:
  
  “我小学同学,金胜,大作家……”

  

评分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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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0-12 16:20 | 显示全部楼层
先占个好位置,待细细学习过后再说话啊。
发表于 2018-10-12 21:15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年动荡,十二岁的视角,一群孩子几个老师的命运的改变都发生了。好在,拨乱反正了,孩子们都走了该走的路!这一篇题材和味道有所不同,表达还是一如既往的含蓄兼深刻。学习欣赏了!
 楼主| 发表于 2018-10-13 08:42 | 显示全部楼层
徐得荣 发表于 2018-10-12 16:20
先占个好位置,待细细学习过后再说话啊。

期待老哥指正。送上祝福!
 楼主| 发表于 2018-10-13 08:45 | 显示全部楼层
野芒 发表于 2018-10-12 21:15
十年动荡,十二岁的视角,一群孩子几个老师的命运的改变都发生了。好在,拨乱反正了,孩子们都走了该走的路 ...

嗯,有些事情发生了,不可能忘怀。加上时光流逝,心理的作用,有的东西感觉就有了不同于往常的意味。有些片段早写了,在完成的时候就自觉做了精简或者推倒重来。这就说明有些东西,不妨放一放。时间真的是好东西。
问候祝福!
发表于 2018-10-13 09:19 | 显示全部楼层
拜读佳作,人物鲜活,让我又回到了我的童年时光。动荡岁月,我懵懂,但也能回忆起一些东西来。
发表于 2018-10-13 15:14 | 显示全部楼层
唉,叹一声人生百态,世事无常。
问好夏老师!
发表于 2018-10-13 16:17 | 显示全部楼层
动荡的时局,纷杂的人物,稚气的少年,以一个孩子的视角叙述有更深的感触,文字里纯朴气息扑面而来,好文,欣赏
发表于 2018-10-13 18:03 | 显示全部楼层
一篇被赋予了历史使命感和艺术感的文学作品,朴素自然却不失丰富的内涵外延。这里不宜过多赞誉溢美之词,仅默默学习欣赏加分支持吧!
发表于 2018-10-13 20:20 | 显示全部楼层
说句夏版主不爱听的话,1、开头设下一个悬念,谁在背后推了一把或者踢了一脚?第二节也设下一个悬念,李常极快地把一样东西塞进了林老师的上衣兜里,到底是什么?既然设悬就得解悬。
2、小说人物纷繁,主人公到底是谁?是“我”,是林霞,是方小妹?还是、、、、、、
3、李老师瘦高挑儿,站在讲台上,越发显得伟岸,挺拔。瘦高挑儿咋就伟岸了?伟岸,是指魁梧高大。
4、、、、、、、
个见,见谅!
 楼主| 发表于 2018-10-13 21:40 | 显示全部楼层
美红云 发表于 2018-10-13 09:19
拜读佳作,人物鲜活,让我又回到了我的童年时光。动荡岁月,我懵懂,但也能回忆起一些东西来。

嗯,童年总是会唤起人由衷的怀想和共鸣。谢谢红云老师支持。
 楼主| 发表于 2018-10-13 21:41 | 显示全部楼层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18-10-13 15:14
唉,叹一声人生百态,世事无常。
问好夏老师!

多谢老师支持。还请不吝指正。
 楼主| 发表于 2018-10-13 21:41 | 显示全部楼层
莹莹子期 发表于 2018-10-13 16:17
动荡的时局,纷杂的人物,稚气的少年,以一个孩子的视角叙述有更深的感触,文字里纯朴气息扑面而来,好文, ...

子期的阅赏是我前进的动力。送上祝福。
 楼主| 发表于 2018-10-13 21:42 | 显示全部楼层
戏笑九宫 发表于 2018-10-13 18:03
一篇被赋予了历史使命感和艺术感的文学作品,朴素自然却不失丰富的内涵外延。这里不宜过多赞誉溢美之词,仅 ...

九宫老师的鼓励谨记在心。还请多多指正。
 楼主| 发表于 2018-10-13 21:59 | 显示全部楼层
九月盛菊 发表于 2018-10-13 20:20
说句夏版主不爱听的话,1、开头设下一个悬念,谁在背后推了一把或者踢了一脚?第二节也设下一个悬念,李常 ...

多谢九月盛菊老师的支持,更感谢你真诚的直言。
就你所提的几点做一个简单说明:
第一,在小说里,无论是你所说的第一个悬念,还是第二个悬念,其实都不算什么悬念。因为明眼人很清楚是谁推下“我”的,是他们那一伙就够了,而且这个被谁推并不是重点。至于李老师塞给林老师什么东西,也仅仅是表达一种孩童视角里的感觉,真的塞了什么,塞没塞,都存疑。我觉得吧,作为小说而言,什么都告诉读者,不一定是明智之举。
第二,小说人物,我采用了群像呈现,集中围绕“我”、两位老师(其中主要是林老师)、以及方小妹等同学,表达十二岁这个特定时期所发生的故事,从而让人对那个曾经特殊的时期有个比较鲜明而个性化的印象。主要人物在这篇小说里,并不是一个。可以认为两个或者三个,这个随读者自己。其实已经有很多小说并不是必须只有一个人物作为主要人物,相信这一点老师能认同。
第三,至于李老师的伟岸什么的,是一个孩童眼里的感觉,他认知有问题或者用词不当都是可以理解的。不能拿这一点与作者的认知混同。特定的人物眼里的感觉只能遵从这个人物自身而非他人。
再次感谢老师直言。送上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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