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年少爱读书

柳藏

　　最初的阅读，是一种游戏。比识字更简单的是看图画。连续图片形成静态意像，便是连环画。当然，识字之后，图文并茂，获得感又提高一个层次。不断阅读，意识中便有了家、国、社会、律法的概念，初晓了人世间的爱恨情仇。只是懵懂，仿佛大戏上演尚早，惟有帷幕透出了隐隐的光线。
　　
　　阅读是精神的糖，甜，使人馋。我的童年时代，拥有比其他人更优越的条件：我有两个姐姐和两个堂哥。姐姐们早我几年上学，她们每学期的新语文书就是我的阅读资源。我读二年级的时候，已经看完四五年级甚至初中的语文课本。堂哥们年纪更大，还念过高中，偶尔从他们那里获得课外读物，便如获至宝。有一次，我在堂哥家的鸡埘里，发现一本残破的书，黑的、白的、灰的鸡屎厚厚的粘在书的封面、底页、侧边，整本书都是鸡粪，幸好干燥，鸡粪整片整片抠下来，书页还是可以打开，仍然可以阅读。这本奇特的《黑郁金香》，我一样读得不亦乐乎，丝毫感觉不到臭味。
　　
　　阅读无意中锻炼了作文能力。能从更高年级的课文中获得启发，结合亲身经历写出来的作文，容易成为范文。老师拿着作文本，在教室里游走，高声朗读，时不时投给你一个赞诩的眼神，这是莫大的奖赏。同学的羡慕就像鲜花，纷纷洒洒，那种成为焦点核心的感觉是如此奇妙，可以享用好一段时间，也成为下一次作文的最佳动力。这种虚荣心的动力，支持了我许多年。
　　
　　我还有另一种相对稳定的阅读资源——父亲是放映员。电影公司偶尔发放精美的画报和《电影之友》期刊。画报是帅哥美女，皓齿明眸，一个个美得夺人心魄。电影月刊经常连载剧本，文字现场极强，让我看了又看。其中一篇剧本是讲直奉大战的，将军与兄弟握别，说下次再见，我们可能就是对手了。言毕，将军跃身上马，奔向远方。这几行文字描写，让我记忆深刻。成长后才明白，之所以深刻，是因为文字背后还有我当时不知晓的的人世沧桑和“兄弟阋于墙”的政治斗争。后来，我也尝试过写几个剧本，感觉顺手，其中一个还得过小奖，应该就是小时候阅读，潜移默化的功效。
　　
　　电影公司每个月发放一本电影简介，让放映员明白将要上映的电影的故事梗概，以便作宣传广告。那是一本内部刊物，32开小本，白色封面封底，全素，无任何图案装饰。每本电影简介介绍几十部电影。一部电影的介绍不足千字，干巴巴的叙述，没有细节，只说个大概。有的地方干脆就直接用省略号替代，突然掐断了故事，令人愤恨。
　　
　　电影简介通常放在五斗橱柜。我和二姐经常在橱柜前转悠，翻看。橱柜抽屉带锁，有时上锁，有时父亲忘锁了，我们便往往能在抽屉里获得意外惊喜。比如几颗糖果，快过期的波纹面，和分币。偶尔我们讨论简介中的故事，科普片最没看头，国产故事片经常是“落难公子中状元欢欢喜喜大团圆”，情节雷同，倒是外国片更有意思，隐隐透露着引人入胜的场景。便问父亲，某某电影什么时候放映啊？——那时觉得电影公司就是父亲说了算。父亲有时回答说要等排片，轮到了就可以了。有时则敷衍的说快了快了，这种快了快了通常都是没有下文。没办法，只好找出简介再看一遍，自己想象。
　　
　　阅读如涟漪，随着成长一圈圈扩展，我竭尽所能的向左邻右舍、亲戚同学搜寻阅读。比较有印象的是：三年级读完了堂哥的单本《三言二拍》；在父亲的同行福应叔叔家看了《飘》的中册——没有上册和下册；谢坊生佬哥借给我一本武侠小说《金刀驼侠》……更多的阅读来自大姐，她念师范，常带书回来。记忆中有薜仁贵、薜丁山的评书，《玉娇龙》，还有一些教育用的心理学书籍——我连她的教学教材都不放过。她曾买了一套青年外国读本精选，是屠格涅夫、巴尔扎克等名家名作，我看了放下——异国风情读起来感觉夹生，放下了又重新读，断断续续的，全部看完了。
　　
　　那些年，最流行的仍然是连环画。我拥有的连环画少得可怜，父亲给我买过一本《红日》，让我宝贝了好长时间。
　　
　　本村最多连环画的有两家。一家是同族的定诚大伯，他是参加过国民军的农民，生了八个孩子，舍得花钱买连环画；家里有一壁橱的连环画，层层叠叠，很多都是战斗故事，着实令人艳羡。那个壁橱铁锁封门，他本人才有钥匙。他也喜欢看电影。每次看电影进场，他戴着东北式护耳棉帽，中山装的大口袋里总会有一两本连环画，供上映之前阅读。每次看见他硬朗挺直的出现在门口，就像活动的连环画室走进来，令人满心欢喜。我像鲇鱼一样粘他，他看一本，我赶紧看另一本。后来，听到他突然去世的消息，我第一反应居然是关心他的连环画会去往何方？
　　
　　另一家是谢坊的表舅家。那时，外公尚年轻，我的亲表哥正十五六岁，是谢坊表哥们中的领袖人物。去谢坊舅舅家，我可以得到“迅哥儿”式的待遇。表舅家同幢相连，仅隔二三十米。表舅家的斌古和我是同学。他家里不仅有传统的连环画，还有花花绿绿的画册，彩页大开本，《吹牛皮大王历险记》《皮皮鲁和鲁西西》《森林大帝》……让我大开眼界。年幼时，我和斌古一度相视莫逆。到彼此家里作客，非得坐同一条凳子。遇上喜宴，两个小屁孩高坐靠背椅，在大人怂恿下，端着米酒碰碗互敬，逞英雄。
　　
　　表哥也有几本课外书，最珍贵的是插图版《西游记》。一套三册，西瓜纹封面，装帧古朴。几幅精美的插图，第一幅自然是威风凛凛的美猴王，其他图也是美轮美奂，单看图画，就令人遐想连篇。《西游记》原文阅读可就没那么轻松了，好多不认识的字，磕磕碰碰，只好跳跃着读。那些描述性的诗词就更生僻了，净是奇景异象，用字更奇怪，反正无关主要情节，也视而不见。我把这套书放在书包里，主要目的是跟人换书看，但是好象没多少人喜欢。有一天，我发现看守瓜地的二宝有一本《一千零一夜》，看了几页，着实放不下。欲借不能。便偷偷拿了表哥的《西游记》，三本换一本，价格差了三四倍，二宝同意了。交换时，我还特意叮嘱约定，只是换书看，看完要归还。二宝说好。但是后来就不是这么回事了，我看完《一千零一夜》，多次找他换回书，他不是说书忘在瓜棚，就是谁借去未归还，始终没有结果。我担心表哥追讨。其实我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那时表哥的生命已进入倒计时。
　　
　　上初中的第一件事是失窃。同村的学长借给我一本《尼尔斯骑鹅历险记》，中午放在抽屉里，被人偷了。书价9毛钱，对于我却是个不小的数目。周末回家，眼巴巴的告诉母亲，无故赔钱，被她批得眼泪汪汪。我一辈子都会记得《尼尔斯骑鹅历险记》，它让我初识了人世的欺诈与险恶。初一下半年，班主任王贵芳送给我关于写作修辞的书，一套三本，精装，书页带着芳香。我每天用书包装着，背在身上，上课带到教室，下课则放在床头。但是，最终还是被人偷走了——念初中时，我还被撬箱子偷走钱粮、偷走日记本……时间流逝后，通过蛛丝马迹，最后总会醒悟，谁是作案人（包括《尼尔斯骑鹅历险记》）。几十年后，事实证明，这些从小便贪小便宜的，都是不会有出息的人。
　　
　　从上述偷盗事件便可以知道，孩子在农村中学的成长环境有多恶劣。学校各方面条件都差。学生一个班几十号人一间砖瓦房大宿舍，没有卫生间，没有洗浴室。吃饭是木格子蒸饭，自已带碗具放米和水，食堂统一蒸。每到开饭时间，都是弱肉强食的抢夺战。饭碗失窃屡见不鲜。同学之间打架斗殴是常事。每逢墟天，总是成帮结队的学生在街上晃荡。旷课、厌学之风盛行。我喜欢读书，但学校里没有图书馆。有一间阅读室，永远是《生活创造》《半月谈》《求是》等杂志，一年不会换两次，开放时间也有限。无聊之余，我追随同学去街上闲逛，旷课，打牌，从相邻的楼顶跳过去逃票看录像，成为了老师头痛、同学声讨的对象。我还一度萌生了退学的念头。
　　
　　初中三年级时，宿舍里窜出一条巨大的南蛇，被我们追杀。蛇被打死后，我想满脸络腮胡子的李勇老师应该喜欢吃蛇，便用棍缠成一团，扛去送给他。他不在，便插在门把上。算是变废为用。当天晚自习下课时，同学让我去班主任那里一趟。老师找我向来没好事，便忐忑不安的去了。没想到竟然是笑脸，和一饭盒美味的龙凤汤等着我。
　　
　　——那条可怜的蛇是改变我命运的转折点。喝蛇汤时，我发现这个房间与众不同，到处都是书，桌上堆着书，床上摞着书，三面墙壁都是书架，高高的顶到天花板。密密排列的书籍像打开的蜂巢，流淌着令人心醉神迷的蜜汁。

一水

沙发，谁让我此刻在线呢：）

一水

感谢年少的顽劣，感谢那条南蛇。

遗憾你被偷走的那本《尼尔斯骑鹅历险记》，不然，跟我们对话的可能就是一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了。

言归正传：1994年，大江健三郎获诺贝尔文学奖，在诺奖辞中，他说他的文学启蒙就是《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和《尼尔斯历险记》。我若多嘴，这两本可给小公举备下了。

冷晰子

差一点就又挖了一个坑，哎，老上当。
龙凤汤我也喝过，当时和我一起玩的伙伴，她的父亲是一个单位食堂的大师傅，我可没少在那蹭美味。
这结尾，真是好啊，本来收得很紧的章，一下子散开来，有了远处的芬芳。

一水

有个问题：南蛇是啥蛇？我在大北方弱弱地求问。

一水

冷晰子 发表于 2018-11-7 12:06
差一点就又挖了一个坑，哎，老上当。
龙凤汤我也喝过，当时和我一起玩的伙伴，她的父亲是一个单位食堂的 ...

对，这结尾是靓点，是以后阅读道路的铺垫。有这个结尾，我想每周债他一篇，他没理由不交租的。

柳藏

一水 发表于 2018-11-7 12:03
感谢年少的顽劣，感谢那条南蛇。

遗憾你被偷走的那本《尼尔斯骑鹅历险记》，不然，跟我们对话 ...

这两本桐都有，不过他好象没我的那种感触。

柳藏

冷晰子 发表于 2018-11-7 12:06
差一点就又挖了一个坑，哎，老上当。
龙凤汤我也喝过，当时和我一起玩的伙伴，她的父亲是一个单位食堂的 ...

分明已经是坑了，这一锄可不能收回来

一水

冷晰子 发表于 2018-11-7 12:06
差一点就又挖了一个坑，哎，老上当。
龙凤汤我也喝过，当时和我一起玩的伙伴，她的父亲是一个单位食堂的 ...

我觉得也是坑了，或可就吃来点书香呐

柳藏

一水 发表于 2018-11-7 12:16
有个问题：南蛇是啥蛇？我在大北方弱弱地求问。

南蛇学名滑鼠蛇，是一种无毒蛇。成年较大个体；性情较凶猛，攻击速度快。

一水

柳藏 发表于 2018-11-7 15:07
南蛇学名滑鼠蛇，是一种无毒蛇。成年较大个体；性情较凶猛，攻击速度快。

蛇啊，我没吃过这东东，所以好奇呐。你们南方人果子狸也吃的

冷晰子

一水 发表于 2018-11-7 12:17
对，这结尾是靓点，是以后阅读道路的铺垫。有这个结尾，我想每周债他一篇，他没理由不交租的。

于三变说，每周一篇，小意思。

冷晰子

柳藏 发表于 2018-11-7 15:00
分明已经是坑了，这一锄可不能收回来

我那锄头分明还在半空。

冷晰子

一水 发表于 2018-11-7 15:03
我觉得也是坑了，或可就吃来点书香呐

水你这是又让我翻找《蔡澜谈吃》的节奏。

冷晰子

一水 发表于 2018-11-7 15:14
蛇啊，我没吃过这东东，所以好奇呐。你们南方人果子狸也吃的

北方的饺子，南方人也是不会包的。我记得我第一次包饺子，凡我包的，到锅里一概皮肉分离，那个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