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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 共读一本书(蝉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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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1-17 07:0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平原》  毕飞宇

生活是一块豆腐,时光一巴掌把它拍碎了,白花花地四处飞溅。这些捡不回来的碎末才是生活应有的面貌,它们散了一地,彼此毫无关联。等它们重新盛在一只碗里的时候,你最终认可了它的破碎的局面,反而想不起它原先的方方正正的样子了。它们是酸甜苦辣的。烫。尝一口就热泪盈眶。你能做到的只剩下追忆。仅此而已。

——实际是我跟冷版回书话以来、蓄积已久的愿望,缘起蝉衣兄弟对毕飞宇《玉米》的解读。私下我说,干脆来一场毕飞宇热吧。我个人却没这个能力,因为读毕飞宇不多,零零散散。但冷版已经做了前期铺垫,有文章《多少楼台烟雨中》大家可以来读:http://bbs.zhongcai.com/thread-1424002-1-1.html

看到蝉衣兄弟回版面发帖,并陆续有柳臧等文友提到在读毕飞宇的小说,这是个促进。何不倡议一下,烦请蝉衣兄弟带领大家共读毕飞宇的《平原》。一直以来书话版友的读书热情都很高涨,一期一本书的进度已经算不得快,但为大家真正的理解,消化吸收,写出自己的心得来。周六、周日我雷打不动哄娃,我的意思是蝉衣兄弟先带领大家预习着,看看以怎样的方式,在这个帖子里做分段分章的解读,以期真正读透一本书。最后我们再来一起来学习蝉衣兄弟的总结。

祝大家周末阅读愉快。


发表于 2018-11-17 09:5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冷晰子 于 2018-11-17 09:57 编辑

引子:

蝉衣
谈毕飞宇小说《玉米》对性的使用
http://bbs.zhongcai.com/thread-1418925-1-1.html





发表于 2018-11-17 09:5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冷晰子 于 2018-11-17 09:58 编辑

立红     
《尊严与尊重》         
http://bbs.zhongcai.com/thread-1424279-1-1.html
发表于 2018-11-17 11:05 | 显示全部楼层
支持。毕飞宇有作家中的思想家之称。了解他的作品,也许可以离现代中国文学更近一些。
发表于 2018-11-17 20:33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不能看这类帖子,会忍不住买买买。剁手呀
发表于 2018-11-18 14:10 | 显示全部楼层
有时间读读这本《平原》,然后,搬个小板凳,两手托腮,听蝉衣讲毕飞宇
发表于 2018-11-18 14:10 | 显示全部楼层
毕飞宇的书还真是很喜欢,接地气,有思想
发表于 2018-11-25 22:18 | 显示全部楼层
书作伴,诗当歌,诗意人生~~~~欣赏~
发表于 2018-11-25 22:19 | 显示全部楼层
支持支持朋友,周末快乐,天天快乐~@@
发表于 2018-11-30 11:59 | 显示全部楼层
名家评论

  1、李敬泽(《人民文学》主编,著名评论家):
  《平原》的作者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最具魅力的叙事者之一,他锤炼出一种能够被明确识别的声音:音律流畅,机锋凌厉,指意多端,把对人类经验的冷酷分析变成了华丽眩目的剑术。《平原》是关于囚禁和出逃的庞大叙事,是对人的激情、意志和忍耐的一次深思熟虑的考验。农事和节气确定了无限循环如同牢笼的时间,然后,在广大的“平原”上,人们梦想、行动和受难。《平原》是写给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书,但更是一部“权力”之书,权力被系统深入地检视和想象,身体的权力、精神的权力、政治的权力,权力的暴烈和软弱,真实和虚妄,在我们心中、我们之间涌动着的错综复杂的“力”被华美而精确地展现——它不仅是关于七十年代的书,它也是关于此时的书。
发表于 2018-11-30 11:59 | 显示全部楼层
2、汪政(评论家):
  《平原》是一代人的缩影,是一个时代的记忆。当历史的铸件慢慢冷却几近成型的时候,毕飞宇顽强地凸显出个人书写的力量,挣扎着抓住行将消逝的碎片,搜寻堕入深处的思绪,拼凑、修复旧日时光里的日常影像。它不是牧歌,也不是挽歌,更不是人们习见的似成仪式的愤怒。当人们从平原贫瘠而又丰饶的土地上看到日常生活零乱仓皇却一路前行的脚印,感受她虽屡遭砍磔、遍布伤痕却不屈不挠的伟力的时候,便不由地思考谁是世界的主宰,更钦佩写作者的睿智、理性和抵抗流俗的勇气。
发表于 2018-11-30 11:59 | 显示全部楼层
3、洪治纲(评论家):
  《平原》以异常质朴的叙事话语,深入到中国乡村社会的肌理之中,在展现特殊历史背景下中国农民奇特生存形态的同时,精妙地叙写了乡村青年的冲动、焦灼、困厄和迷惘,凸现了个人理想与现实伦理之间无法协调的尴尬。它既是一曲青春的挽歌,又是一次历史的深度拷问。
发表于 2018-11-30 12:3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蝉衣cy 于 2019-1-30 21:49 编辑

“在这个帖子里做分段分章的解读,以期真正读透一本书。”

买的就是电子书,可以把原作分章发来,“做分段分章的解读”,But,毕飞宇是在世作家,得尊重知识产权。


发表于 2018-11-30 12:44 | 显示全部楼层
      不少文友难以面对长篇小说,发一篇我觉得很好的短篇小说,是回应水姐的倡议,也是想给予部分朋友一种满足。希望有文友发出对这篇小说的评论。(此文来自作者的微博,是已经公开的作品,应该不涉版权。如果涉及,敬请告知,在下将立即删除下面的内容)

                                                              坏家伙
                                                       作者:学群作坊
        〔1〕

  从办公楼出来,我趿拉着一双鞋。

  第一次走进这幢楼,也趿拉着鞋。我是实在等得不耐烦了,才跑去找他们的。妈妈办了提前退休的手续,回到家里已经两个多月,我顶职的事,一问就是叫我们等着。那天红毛告诉我,市长到了劳动局,在开会。我对红毛和光头说:去弄只鸡来,我把它送到会场去。两个家伙一听就咕咕笑,一齐说好。只要是捣蛋的事,他们就开心。

  那时候,劳动局在我眼里,就是一个嘀嘀咕咕的老头,加上一幢楼房。一年一十二个月,楼房也是一十二层。一层一层往垒,楼上的地板,就是楼下的天堂。一些房间其实空在那里,给我一间,我们一家就可以住得足够宽敞。在守门老头眼里,我一定不是个好家伙。看着我趿拉着拖鞋拎着一只鸡,气势汹汹直往里面撞,他本想拦一拦,最后只是嘀咕了两句。十二层一个很大的会议室,一间小会议室。小会议室靠里面,一张大桌子围满了人。那样子,好像正在进行一顿丰盛的大餐。在他们眼里,我就像一粒突然闯进来的老鼠屎。桌子一端,那张大座椅上应该是市长。所有的眼睛都不怀好意,只有他朝我笑了笑。就像庙里的菩萨,中间那一尊慈眉善目,两旁的一个个凶神恶煞。我是蹲过号子的,我怕谁!那人问我什么事。我说:我妈妈办了提前退休,我顶职老顶不上去。听说要送东西,也不知道该往哪里送,买了一只鸡,就往这里来了。说罢,把鸡往那张大餐桌上一掼。母鸡受惊,格格叫起来。有一阵,所有人都坐在那里,听鸡说话。只差往本子上记。后来,鸡被拿到外面,换上市长说话,他们赶紧往本子上记。市长说,送东西是我不对。顶职的事,他会弄清楚的。如果是拖着不办,那就是他们不对。该办的,要本着对人民高度负责的精神,热心办认真办快点办,让人民群众满意。他一口气说出这么多,一板一眼,就像对着稿子念出来的。他要是到我们家那台电视机里面做主持,会比那一个好。

  守门的老头一定觉得奇怪:拎着鸡进去,怎么又拎了回来?他嘴唇动了动,大概想问亲戚是不是在家。他没问,我也就没说。光头和红毛倒是问得多,我只说了一句:喝酒去!我们可不像他们,围着桌子坐了,光说话,不吃菜不喝酒。三个人差不多干掉两瓶酒。那只在市长面前说过话的鸡,被我们吃个精光。

  过了两天,人家通知我到劳动局上班。这一回,守门的老头跟我说上话,他问我跟什么人是亲戚。我哈哈大笑,我说市长跟我是老表。

  劳动局原来不需要劳动。不像劳教劳改,真的要劳动。不劳动却可以吃得很饱。正像爷爷后来说的,我偏偏吃不得饱饭。我趿拉着鞋子进去,最后又趿拉着鞋子从那里出来。

  出门前,我朝着局长吼。他把眼睛睁得很大,他不相信。在这幢楼里,所有的脸都朝他笑。我在他左肩捶了一拳头,并不重。我只是要他相信,这是真的。他一边肩高一边肩低,愣在那里。我撇下他,出了门。让他慢慢去明白吧。等他明白这是真的,一定会恨得咬牙切齿,发誓不让我再进这张门。只是,我一点也不想再进这张门。就像从劳教所出来,就没想过要回去。

  〔2〕

  从劳教所出来,我也趿拉着一双鞋。那是一双黄胶鞋。里头穿的全是这种。里头有人盯着,出了铁门,没人再来管我怎么穿鞋,怎么扣衣,怎么叠被子,怎么走路,怎么说话。我一脚把后跟踩到脚底。趿拉着那双黄胶鞋,我想我得做点什么。绕着围墙往后走,估摸着里头就是我住了几年的地方。为了表达我的敬意,我掏出一样东西来。跟我一样,关在里头的这些日子,它也长得壮大无比,老想蹦出来干点什么。喝下去的水,现在都到了它那里。仿佛只要我把口哨一吹,它就会喷涌而出。可是不,它们停在门那里,就在办手续。等到它猛的一下奔出,连上头的口哨都被扯了回去。

  拉过尿,我趿拉着鞋子接着往前走。在我看来,一双鞋子的全部罪恶就在它的后跟。有了它,鞋子就把脚囚禁。没有后跟,所有的口令,到一双拖鞋这里就流产了。出了劳教所,我以为从此我就可以趿拉着鞋子晃荡。可是我错了。

  看起来,劳动局的大楼与劳教所似乎不是一回事:没有人用铁门把你关在里面,当然也不会有人背着枪看住你。而且,这里头不是你想进就可以进得了的。在这里,其实不用干太多的事,你可以吃得好,穿得好,到时说不定还有一套一室一厅之类的房子住。还可以受到好多人的尊敬,比方说妈妈那边居委会那个戴红袖章的老太太,以前一看到我就板起一张脸。自从我进了劳动局,总是早早地把脸上的皱纹弄成笑容。

  可是我觉得,骨子里它跟劳教所,跟拔起后跟的鞋子一样,都是要把你装在里头,就像用袋子装一件东西。不同的地方在于:劳教所不让你出来,在这里你多半不想出来。劳教是有期限的,这里没有期限。劳教所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你关进里头算了。这边就好像在你的鼻子上牵了一根看不见的绳子。不用说,每天你得准时坐到某一层某一间屋子的某一个座位上。领导随时会出现。领导一来,跟教官来了一样。那边是弯一弯膝盖,将身子往下一蹲说一声报告教官。这边不兴女人撒尿似的往下一蹲,作兴的是朝他点头朝他哈腰朝他笑。还得看他脸色,捡好听的说给他听。那边开会,这边也开会。不同的是这边开得更多更长,有时上午开了下午接着开,甚至一直开到晚上。奇怪的是,好多人明明不喜欢开会,还要装出喜欢的样子,拿一支笔往本上是那样记。完了还说自己听了如何如何,今后要如何照着做。我听着背上都发酸,不知道说的人为什么不怕牙齿酸。可是没有,无论说的还是听的,都觉得很正常。以前还以为只有学校出操,劳教所出操作,没想到这里也出操,不管科长还是主任棋子似的摆到一起,叫一声就摆一下手抬一下脚。喊一声腹背运动,就连腰带头一齐弯下去,白发黑发长发短发都不例外。接着往后仰,那些早就不再挺起的胸脯,也都挺在那里。余局长说他军人出身,喜欢整齐划一。看着舒服。为了让他老人家舒服,大家就统一着装,整齐划一给他看。

  鞋后跟多半是自己拔上的。他们多半是心甘情愿呆在劳动局的大楼里。小时候我们用篾片织笼子,在上头写上皇宫写上首都,把蝈蝈装在里头,还捉了蚊虫来喂它。可是没有一只蝈蝈愿意住在里头。因为它们不是家里养的鸡和鸭。鸡也有翅膀,鸭子还会游水,可是它们不会走得太远,它们要等着拿饲料来给它们开餐。

  一进劳动局我就觉得不爽,也让余局长觉得不爽。那天全局会餐,余局长一桌桌敬酒。张主任给我倒了一大杯。余局长望都没朝这边望,说了一声:把它干了!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对我说。满桌子的眼睛都朝我望着,那样子好像不喝不行,喝慢了都不行。我牛劲上来了,突然就不想喝这杯酒。旁边的张主任骂了一句:这家伙,湖里捉来的野东西!他脖子一扬,手一举,咕隆咕隆把那杯酒喝了下去。那气概,有些像董存瑞炸雕堡。

  这以后,余局长再没有正眼看过我。叫他,他顶多在鼻子里哼一下。那天上厕所,我一头撞进去,里头是余局长。他不在这一层楼,可他在哪一层楼大便小便都可以。他正在下半截用力,转过头来,刚好跟我的的脸相遇。我没话找话:余局长,上厕所啊!厕所里空间小,我的声音大了一点。我没听到他上面有什么声音,下头倒是稀稀拉拉有液体滴落的声音。我感到很没面子。我们拿着一样的东西,做着同样的事情。从落到地上的声音来看,我的来头比他大得多。他凭什么?我弄完了,他好像还没完。厕所里可以不要面子。我转身走人,从此碰破头,也不再叫他。

  开大会的时候,余局长开始敲敲打打:有些人啦,也不想想自己是从哪里出来的,那样子,倒像是越南战场上下来的!他不点名,说到这里有意停了停,一阵附和的笑从台上开始,波及台下。在局里,我本来就水牛不合黄牛伴,这一来就更加孤立。偶尔有人跟我说几句话,突然看到有领导走过,话都没说完,赶紧溜走了。我窝着火,像一把倒立在门口的扫帚,单等一阵风来,打到什么就是什么。

  这天上午,局里举行广播体操比赛,要求统一着装。我趿拉着一双拖鞋。在楼道里,余局长一看到,就朝我吼。我吼得比他还响,因为我屙尿就比他屙得响亮。我再也不想在这里呆下去。发光的萤火虫,只要装进玻璃瓶,要不了多久,它们的屁股就会一片漆黑。

  你想走就可以走,这大概是它跟劳教所不一样的地方。


       〔3〕

  办公楼不要了,我该去哪里呢?

  爸爸妈妈那套一室一厅一厨一厕的房子,我是不想去了。他们自己在里面装了大半辈子,还要把我和弟弟一齐装进去。先是弟弟进城念书,他们把弟弟搁在卧室,自己睡客厅。我从劳教所出来,他们把卧室里的床换成双层。到睡觉的时候,我就爬到那张床的上头去睡觉。其他的时间,只要弟弟在家,那间房是他的。客厅有一台电视机,他们让我待在那里看电视。等着顶职的那段时间,我差不多天天看电视。可我不喜欢那两个播音员。他们老是一副真理的嘴脸,好像他们就是真理报基督箴言报。有时他们也会做出笑的模样,一看就知道应该是形势大好之类。真想一个人给他们一拳,看他们会不会哭。你跟他吵架,你揍他,可他只是一台电视。电视机打烂了,里头的人一点也不疼。好在还有动物世界可以看一看。除此之外,就只有抽烟,把烟像火箭一样从口嘴里发射出去。偶尔出去一下,先是妈妈唠唠叨叨,接着爸爸朝我吼,还想过来动手。他大概忘了,该他揍的时候,我正在号子里练习揍人。进去的头一天,我就把蒙在身上的被子,连同骑在上头的人一齐掀翻。一番拳脚之后,朝尿桶里吹泡泡的并不是我。还好,看到两只枪弹一样的眼球,还有我水桶一样的腰身,他已经错过揍我的时候。爷爷揍给他的,他只能留着。

  爸爸妈妈住地附近有一个火车站,候车室一样的有电视。你看到里面在动,在说话,听不到在说什么。听不到说什么,就不会生气。除了电视,还有人,尤其是女人。火车站总会有很多女人,从四面八方赶到这赶时里,披着头发,耸着胸,有时也会弓起屁股。她们不会跟你谈真理,不会装模作样。她们只是给你看一阵,然后各奔东西。旧的走了,新的又来了。在其他地方,你看到的要么是老师是教官,要么是这个长那个主任,是父亲母亲,是衣服是帽子和椅子。在这里,是实实在在活生生的人。即便二流子,也是真的。

  我就是在这里认识光头和红毛的。我坐在那里,有两个人过来,说座位是他们的。换一处地方,座位还是他们的。他们的意思,要么走人,要么交上座位钱。我没动,也不打算给钱。光头先飞过来一脚。我捉住脚,一个顺手牵羊,他的上半身重重摔在地板上。还好,他翘着头,光头没有摔着。另一个扬着一头火红的头发扑过来。我身子一偏,使了个绊马脚,他摔了个鲤鱼打挺。我依旧坐在那里。光头和红毛一边一个,在地上呻吟。一个警察过来问怎么回事,两个人都说自己摔的。从地上爬起来之后,他们请我去喝酒。

  想一想,这个世界上有多少座房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去过的那些房子,差不多都是要把你装在里面,限制你,管着你,叫你这样,叫你那样。学校是这样,劳教所不用说是这样,办公楼是这样,爸爸妈妈的房子也是这样。这些房子我一所也信不了,它们不属于我。候车厅似乎要好一些。它不属于任何人,任何人都可以在这里进出。它四通八达。不像其他房子,活生生就是一只袋子,只要把你往里面装。假如没什么地方可去,我倒是愿意跟光头红毛他们待在这里。

  可是我已经想好了,到湖边跟老马头跟正湘老爹他们放牛去。跟牛住在一起,大概比跟人住在一起要好。就像在爸爸妈妈那里看电视,看动物世界,比看人要好。

  路边有一些树。站在水泥地里,它们双双对对挥动枝头的叶子,走着风。它们用的,也是一对拖板。有时一棵树上住着几种风,一些拖着鞋子往这边跑,一些趿拉着往那边跑。一些来到地上的叶子,本来是要到地上来乱跑的。一辆垃圾车把它们装走了。不管装到哪里,反正那不是它们要去的地方。

  不知不觉到了城郊。一些菜苗在风中抖动,它们在做操吗?人们就像庄稼地里的菜秧子。战战惊惊一辈子,最终还是给做成菜送到餐桌上。

  趿拉着鞋往前走。脚每抬一下,鞋底就会反过来拍打在脚板上——叭,叭。一路走下去,鞋子就在我的脚下欢呼,就像鼓掌一样。这大概就是他们说的反动。

  〔4〕

  十里坡像个娘们,展开腰身躺在那里。一堆稻草,正好堆在胸脯的位置。天阴着,阳光好像全都堆到胸脯上。晚稻收割已经有过一段时间,别的稻草都去了牛栏,去了柴草间,这一堆像是专门给我留的。从劳动局出来,走着走着就到了郊区。接着是一辆拖拉机,刚好往这边开。从拖拉机上跳下来,就有一个草垛在这里等着。

  劳动局当然不会有草垛。档案室里,写过和打印过的纸倒是码成墙样。在劳教所,一边是等着做袋子的塑料布,一边是做好的袋子,堆成草垛一样。可它们不是草垛,水泥屋顶也不是天空。一只大灯泡挂在那里把自己当太阳。教育改造似乎就是没完没了地做袋子,要不就做操。好像袋子做完了,人就改造好了。可是袋子永远也做不完,因为外头人们拼命地往袋子里装东西,也不知都装些什么,装到哪里去。

  好久不见,我决定在这里停一停。

  两只鞋子先飞上去。它们躺在草堆上,像一对夫妻。人不如鞋子,他只能独自躺着。用一堆稻草把你托起,上面和四周只有天空,这事儿真好。风吹着云,一会儿晴一会儿阴。一朵云停在我身上,就成了睡眠。好像做过一阵梦。梦里打着一顶蘑菇。在一阵雨声中醒来,却不见淋湿。醒过来才知道,风吹到稻草上,就成了雨声。那一顶蘑菇就举在我的裤子下面。还有一阵阵雨声,不知道来自哪里。我抬了抬身子,两只拖鞋睡得正香。草堆下面,一个人正将一只屁股朝这边弓起。雨声来自屁股的那一头。

  一个女人的屁股。阿珍姐的屁股!

  我差点叫出声来。突然间就觉得,我逃学我偷东西我蹲号子我打架我从所有那些用墙砌着的地方跑出来,不就是因为这样一只屁股!以前我还不大知道,以为是门是锁,是头发和梳子,是衣柜和裤子,是很多别的东西。现在才知道,是屁股。我躺在草垛上,朝天空打着一朵蘑菇,为的就是这个。此刻,她就弓在那里。我饿虎扑食一般,奔向草垛下面。

  她一定吓坏了。我是从屁股后面突然箍住她的。她簸绿豆,畚箕里的绿豆水一样泼了出去。那一声嚎叫像野兽。她身上散发着母兽般的气息。她像狼一样,在我手上乱咬。从我手上奔出去的一瞬间,我抓住她的裤腰。哗的一声,整整一只屁股,连同它的中间线,全部摆在我面前。白花花的屁股,比溜出云层的太阳还耀眼。我想都没想,用那只捶过余局长的拳,在上面捶了一坨。她仆倒在地,大哭:“你是人还是鬼呀?呜呜呜。哪来的乌风野鬼,呜呜呜……”

  她一哭我就身子发酥,连骨头都酥酥的,只有一处地方铁硬铁硬。在号子里,不止一次听那个通奸犯说过:女人一哭,身子就软成了水。两只手一捧,就可以捧起来。我试着把她捧起,她哭得更响。一滩汹涌的水,滚烫的水。放到稻草上以后,我就没了下文。接下来的事情,通奸犯没有说。闹腾半天,才知道,事情是在屁股隔壁。

  我半倚在草垛上抽烟的时候,她起身说她得先回去。这是她第一次拿眼睛望我。她的眼里像蒙着一层什么,仿佛那渐起的暮色也来到她的眼睛里。她把绿豆拢进畚箕,用稻草罩住,她沿着十里坡往上走,她登上卧牛冈,一路全是那只弓起的臀。

  这事儿怪不得我。晚稻收过这么久,你昭林一身的牛劲,不把稻草运回去,偏偏堆在我来的路上。我一觉醒来,偏偏又有一只屁股弓在草垛下面。我在一处地方凸起,她又恰好在那里陷落。天上的老爷子早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要怪只能怪他老人家。

  在地里挖了两只红薯。用稻草擦干,吃下去之后,我又爬到草垛上,和两只鞋子躺了一会儿。天黑下来,风吹动十里坡的草和庄稼,吹出一片汪洋。稻草垛就像汪洋中的一条船。拂动的草屑告诉我,船正在往前开。黑暗中,也不知道它到了哪里。我不管它到了哪里,要去就去一个没有太多墙壁与房间的地方,没有教官,没有局长和科长。家也可以不要。要就要上草垛和船,再加上一点别的,比方说一簸箕绿豆,一群牛。

  〔5〕

  登上卧牛冈,我小时候的村子就在面前:几堆比夜色更浓的东西,矮小得甚至不及一个草垛。最东边那一堆是爷爷奶奶的老屋,接着是阿珍是山麻雀,还有建大伯和阿宝。一条路一如既往通到那里。路尽头,就像一只手分成五个手指头,每个指头都指向一张门。每一张门里都关着自家的灯火。

  狗叫好像是从阿珍的门口开始的,不知它是代表阿珍,还是昭林。爷爷的那条狗作势要叫一通的,等我敲门时,又朝我摇起尾巴。自东往西,各家的狗跟着停了下来。两个老的一定去了后面的猪栏,奶奶大概在跟猪说话。一村子的夜色,跟着敲门声在响。一旁有一张门裂开一条缝,好像在说:我没有从外面锁着,也没有从里面闩上。

  奶奶一路念叨着来开门。门开了,她却张着嘴停在那里。爷爷取下嘴头的喇叭烟,说了一句:回来啦!仿佛等的就是这句话,她接着这句话嚷开了:天啊,我的小祖宗,你怎么这时候回来啦?想爷爷奶奶啦!你妈倒是会想,两个儿子大一点,就全弄到身边去了!我的儿子她要,她的儿子她也要。现在倒好,我儿子没来,她儿子来了。来了好,来了就吃荷包蛋下面。饿坏了吧?

  她连着往下说。我没想回答,她也没让我回答。直到爷爷在背后说:死老婆子,还不去下面呀!

  到厨房,拿面条她问半包够不够。往锅里倒水,她问水是不是多了。她一个人分成两个,一个问一个答:不多,应该不多。连根几根火柴之后,她说这些火柴全是骗子,光冒烟不生火。就像你爷爷,鼻子嘴巴就知道冒烟。

  奶奶说了很多,有两句话,让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昭林不是好家伙,在家待得好好的,要跑去偷牛。自己关进去不说,连累了阿珍这孩子。

  我老在想着那些门:裂开一条缝的门。上锁的门,没上锁的门。一张吱吱呀呀的门。竹竿挑开的门。看样子,在跟牛住到一起之前,先得跟一个人住上一住。这个人跟其他那些人不同,她是个女人。

  猪栏里的门,还像几年前一样吱吱呀呀。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甚至不是从余局长那里出来时的我。我懒得理会一张门在说些什么。拖鞋的欢呼,比白天来得响亮。踩下去时,我听到它和阴沟里潮软的泥土一起在呻吟。黑暗像蓑衣,浓浓地从屋檐上披挂下来。在一张门那里,夜色像一潭积得很深的水。像一个摸鲫鱼的人,我伸过手去,门开了。

  第二天,一切还是头天一样。推门,门不动。门从里面闩着。敲门,门后面只有空寂和黑暗。绕到前面,那张开过一条缝的门,现在挂着一把锁。我在门上打了一拳。一张门响遍一个村子。门边的狗垂着尾巴溜走了。山麻雀家那边的狗叫了几声。

  进猪栏门的时候,闻到一股旱烟味。在重浊的猪圈气味中,有些像电闪。打开通往厨屋的门,一支烟头醒在那里。爷爷在抽烟。爷爷总是这样,仿佛生活就是一张旧报纸,卷上烟叶之后,把它烧掉,不用多说什么。他把一句话和一口烟一齐吐出:你小子,人家偷牛,你偷人家老婆。我没说什么,抠了一根纸烟,在一旁抽着。

  〔6〕

  爷爷说:你吃不得饱饭,那就只有去放牛了。其实,在号子里的时候,我就想过,出来去湖边放牛。如果警察不来,我大概一直在那里放牛。

  大牛庄的牛,除了农忙时各家归各家,平时都集中到湖边,由正湘老爹放牧。正湘老爹越来越老。昭林背着他把牛偷去杀了卖肉,被公安逮去,供了三头,还有一头牛不知哪去了。正湘老爹一下病倒。大牛庄一直没找到放牛的,仿佛就等着我回来。老天爷大概知道,我天生是放牛的料。

  赶牛去湖里的那个早上,爷爷把樟木塅的老马头请了过来。喝过早酒,两人一起赶牛上路。在爷爷奶奶背后,我总感到一扇窗户里面有点什么。回头一看,只看到窗户。路上,除了吃奶的小牛犊,嘴上都戴着一只篾笼子。可是一遇到红红薯藤什么的,一些屌子半屌子,总忍不住要停下来嗅上一把,掉几串口水。老马头扛着一根竹竿,竹竿一端有一把小铁铲。他随便铲上一勺土一扔,土块落到牛屁股上,牛身子一紧,赶紧往前跑。我试了两下,不行。用手扔,倒是十有八九能瞄中。可他百发百中。他也趿拉着一双鞋。一双旧胶鞋。除了泥土,看不出什么颜色。鞋后跟早已被踩进鞋底,仿佛一开始它们就是一双拖鞋。他说,要是那些娘们只要扔一勺土就成,我就比朱元璋还多。朱元璋放牛的,知道不?放着城里的粮本本不吃,要回来做朱元璋。依我看哪,你生成是做朱元璋的料。你爷爷就放牛出身。湖里边抢地盘那阵,他跟人家短手动过,长手也动过。他没传给你爸,传到你身上来了。谁说放牛不好?除了脸上不好看,什么都好!放牛的人要脸做什么,脸皮能当抹布使?有一只鸡巴就够了!想到那扇窗户那张上锁的门,我说,要只鸡巴有卵用!他把两只酒眼睛睁得大大的:没用?谁说冇用!湖边边上到处是人家,男人去锄他们的红薯,锄他们的棉花去了,女人在屋檐子下面等着你去锄呢!你嫩鸡仔一个,她们吃了连骨头都不想吐。还有水里边打鱼的娘们,胯里也像湖里一样,不得水干。你想想,你想,你一只鸡巴,忙都忙不过来耶。他说得我身子底下有些来劲,走路的障碍集中到裤子那里。这当然逃不过那老东西的眼睛,他放开沙哑的喉咙大笑,一边笑一边咳嗽。

  我喜欢放牛。放牛就是在太阳升到牛栏高的时候,把牛放到湖滩上去。傍晚把它们收回来,关进牛栏里。上头除了一块天空,再没有别的。天空下面,湖足够宽大。湖滩上有草,牛在吃草。你可以朝着天上吹口哨,躺在草地上看云,要不就下水摸鲫鱼。

  到了归栏的时候,有几头牛不肯回去。一头半屌子被老马头截住,一头屌子带着另一头半屌子下到水里,朝那边的湖洲游去。老马头说:坏就坏在屁股后头那两坨,早就该骟掉了!

  我一路追赶泅水泅到洲子边。远远看到一个摇船的女人,一俯一仰的,衬着傍晚的红云让人怦然心动。真想抛一坨泥巴到她的屁股上。可是,我只能把泥巴往牛那里抛。哪天再过来走走!两头牛被我赶着往回游。老马头在湖滩上接应。把牛关进牛栏之后,我对那头屌子点了点头:算你是条好汉!可我不是余局长,我是秦始皇,我是土匪流氓朱元璋。吃过晚饭,抽掉两棵烟,我把屌子牵到一根树杈上。牛头从上头伸过来,树杈正好卡在脖子那里。接下来是打牛。我把劳教所练来的功夫,把在余局长身上不曾用过的劲,把在一张关着的门那里憋下的气,全都用到牛身上。打得那件牛皮波浪滚滚,一直涌过树杈,在那一头重重地喘息。我就这样把它收服。

  这以后,每天就是吹口哨,摸鱼捞虾,或者仰面朝天往沙滩草地上一倒。躺着躺着,就有一根东西朝天举起。天上的云太高,它够不着。我不时朝来的路上张望。

  我是在摸到一条鲫鱼之后无意看到的:湖岸的山包上走下来两个人,一个戴帽子,一个没戴。

  〔7〕

  来的两个人,戴帽子的是警察,另一个是村支书。他们到这里来做什么,调查偷牛的事?我没什么好说的,我继续摸我的鱼。摸完鱼还得去捡木头,那些被浪打上来的木头。可那个穿制服的人叫我跟他走。我干嘛跟他走?摸鱼也犯法?我看看他。他有意无意往腰里摸了摸,好像在告诉我:他腰里有一把东西。光是那套制服,他还觉得不够。村支书在一旁笑着,望望他又望望我:走就走吧,不就走一趟么!电影里的维持会长就是这样。

  我把牛脚眼里的两条鲫鱼丢回水洼。它们自由了,尾巴摆出一股浑浊,不见了。我洗去脚上的泥,穿上拖鞋。村支书一人递上一根烟。抽上烟,气氛和缓了一些。

  警察熟练地将烟叼在嘴角,眯缝着一只眼,瞄准似的望看我:劳动局那边,同人家局长吵什么?

  他娘的,原来是这个!又不是竹扎的纸糊的,肩头拍一下,还好意思弄到公安那里去。为什么吵?一个把尿屙得很响的人,怎么会怕一个连尿都稀稀拉拉屙不出来的人?局长又怎么啦,他朝我吼,我得把它吼回去!我不想跟一个叼着烟的警察说这些,只是在鼻子里笑了一声。他说:你笑什么?你跟人家吵,人家当局长的扛不住,气出心脏病来。住了一阵院,半夜里突然发作,走了。人家家属把你给告了。要不,我才懒得跑这一趟呢。

  我一愣。警察催我走。村支书走头,我在中间,警察断后。等在前头的,好像又是墙壁和黄胶鞋。我朝湖洲那边望了望。我不想走。一个到了湖边的人,再也不想在头顶加上水泥板,周围围上墙。踏惯拖鞋的人,不想再把脚关进鞋子里。可后面那个人身上有一套制服,还有一把枪。我不能像对付列车员一样对付他。

  三个人朝湖岸走去。离湖岸不远就是公路,车就停在那里。没什么可以阻止我们往那里去。牛不是问题,警察让支书想办法。我要去牛栏那边取点东西,警察不让:到了那边,叫家里送。

  湖岸边有一段土崖,路在那里是一步一嶝斜上去的。后面那家伙保持着距离,不让你一脚把他蹬下去。他不怕我跑,枪弹可以追上我。手可以够到崖顶的时候,我把一只土墩蹬了下去。土块散落的时候,我看到扬起的大盖帽下面掠过一丝笑。我上去了,和支书在上面等他。少了一个墩,他得用手攀住崖顶爬上来。就在他用手攀住的时候,我跺了一脚。拖鞋底有些软,我注意多用了一点力。他哎哟一声,扬起那只手,刚才叼烟的嘴角好像在哆嗦。我没时间多看,在另一只手上又跺了一脚。他滚下去,滚成一叠惊叫,声音越来越远。我转过身,村支书以为我要揍他,半举着手,连声说他和我爸是朋友,朋友。我没时间理他。枪弹追上来之前,我得赶紧跑。

  杉树的叶片万箭齐发似的,好像正向我射来。接着就像挥舞的剑。等到冲过去,就知道那不过是叶子,只是稍稍硬扎一些的叶子。出杉树林之后,是一个抽水的机埠。水泵房下面,有一条通往湖中的引水隧道。出隧道时,一具白森森的牛骨拦住出路。皮和肉没有了,从头到脚,骨头依旧完整地站立在这里。骨头下面,一带青草从湖中铺过来。看来,这头牛既不能怪昭林,也不能怪正湘老爹。是它自己吃草一路吃进来,没法进没法退,就这样站成一具骨架。用手一碰,牛骨轰地一声逃散。

  〔8〕

  和着水爬上湖洲,风也跟着上了岸。风一上岸,就在遍地青帆草上跑开了。青帆草接过湖中的波浪滚滚向。草叶子背面带些白色,翻动时就像掀起的浪花。

  水沿着身子往下流,风一摸就摸到水留下的寒凉。两只拖鞋留在湖岸上,大概是在杉树林里。我打着赤脚,蹚着湖草往前走。前面是芦苇,齐刷刷地举着白花。阳光在那上面晃来晃去,直晃得你眼花。和风和草浪一起往前走。听老马头说,湖洲中央有一块高地,有树和石头,那是我爷爷他们住过的地方。

  密匝匝的芦苇,连风都挤不进来。风只是在上头,在芦花那里颠来倒去,顺带把下面的秆子牵动。叶子跟着一阵阵厮摩,厮摩出一片汪洋。我只能用手分开芦苇,用脚把它们踩向两边,开出一条缝隙往前走。天空像一条狭长的巷道,阳光从那里倾倒下来。不久衣服就干了,身上开始冒汗。

  就这样手脚并用,没完没了地往前走。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那个高地在哪里。停下来息一会,还得接着走。光赤的脚,开始怀念鞋子,假如有一双老马头那样的破胶鞋,该有多好。

  一片苇塘一下把天空张得很开。几只“昧鸭子”浮在水面,浮着浮着就不见了。有一只突然扇起翅膀划过水面,犁出一条水沟。水里头有鱼。今夜的生活就在这里了。我把手伸进那只贴胸的口袋,塑料包还在。得感谢老马头。他说,一个放牛人,两样东西你得随身带着:火和盐。还有什么?手脚总在身上吧?嘴巴你带着吧?鸡巴你不会丢掉吧?还要什么呢?就这两样东西,用塑料纸包着,包得紧紧的!有了它到哪里都不怕。现在,就这两样东西,再加上一片苇塘。

  没有网,用手摸了几条鱼。捡来一些竹片和木头,烤熟了就是晚餐。没有刀,没法砍芦苇搭棚子。只能在芦苇中间踩出一块空地,再在两边各拢上一些芦苇,将它们梢对梢弯到一起,用藤缠住,形成一道拱。将旁边的芦苇弯到拱底下,就算是一个芦苇棚。捡到几只蛇皮袋,劳教所做的那种。我将它们铺在潮湿的泥地上,再铺上一层芦苇的花叶,这就是我今天晚上的床。夜里湿气重,我捡了足够的木柴,烧着火。睡到夜半醒来,打了一个寒颤。寒冷的露气从上头直往下灌,身上头发上全是露水。赶紧添柴,火一升起来,露气退走了。有大雁从棚子上面飞过,可以清楚听到翅膀扇动气流的声音。这时候,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他们是否醒着?在牛栏那儿,爷爷奶奶的老屋那里,还有城里那套房子,说不定还有人等在那里,等着把我关进去。好像我是一只家养的鸡,扎翅膀飞了,到晚上还会回去。让他们等吧。

  往后的日子将在湖洲上展开,有一些东西不能没有:两床棉被,一床铺芦苇上,作垫被,一床盖在身上。一间屋子,能避风雨。一把刀,可以用来破鱼,也可以砍芦苇。一只锅,可以烧饭做菜。盐太少,还要一些盐。还要一些米,再好还有一点肉。还要一双鞋。还有身子下面那根东西,它也需要一处落脚的地方。

  第三天,我找到了那块高地。

  〔9〕

  我决定杀一头牛。

  在这之前,我摸了不少鱼,有鲫鱼鲤鱼,还有一些鲇鱼。我打算用这些鱼开路,到南边的水上村庄去一趟。湖水在那里湾进洲子,形成一个湖汊,十几条座船就泊在里面。走到这里,花了半天时间。我站在水边朝那些座船喊:有人吗?几条船上有人从舱里伸出脑袋伸出上半身。一个女人来到船头上,嘻嘻哈哈朝我笑:“干嘛这么凶?要揍人啊!”我说换盐。她有些奇怪:“换盐?到这里换盐?拿什么换?”我扬了扬手里的鱼。她放开喉咙笑:“他用鱼来换盐,哈哈哈哈。”旁边座船上一个年纪稍大的女人笑着说:“用肉跟她换!她只要肉,不要鱼。”她转向邻船的女人,依旧笑着:“换你老公的肉!”那边回答说:“我老公太老,丢到水里,嗅都没人嗅……还不把船放过去!”

  一只划子就系在座船旁边,她用竹篙推送过来。我带了一脚烂泥踩到划子上。划子晃晃摇摇,很兴奋的样子。

  “你这个人,好像芦苇里钻出来的野东西,拖了一脚泥就往船上来。”

  “踩到船上来算什么,要踩就踩到床上去!”

  “让他踩到你的床上去?”

  “我男人就知道灶门口转,收了网就回来啦。你男人有出息,卖鱼卖到草尾卖到汉口。怕只怕卖鱼的钱和身上的肉都在那里送人了。还是这泥巴脚做得数!”

  那边笑着说,这边也笑着听,我当然不羞不恼,听他们去说。我看了看眼前的女人,她也在看我。她比阿珍黑,但不难看。她的眼子闪着光。

  我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进船舱时,一只泥巴脚擦到她的裤脚上。她赶过来,在我腿上拧了一把。这就怪不得我了。

  她给了我一些盐。她没要我的鱼,还送给我一条晒干的瓦子鱼。我问她借了一把长柄斧头,把这些东西翘在背后。动身的时候,她对我说:再来你就看看舱门口,挂了衣服你就上船来。

  邻船的女人在我背后咕咕笑:三妹子呀,这么快就放他走?喂,你呢,拿了人家东西转身就走?我头也没回:下次送肉来!

  我已经想好。冬天在一步步往深里走,要在这里活下去,有好多事情要做。最紧要的,先得杀一头牛。

  〔10〕

  我打了一些鲜嫩的草,又往上头撒了一把尿。尿里头有盐,它吃得咂咂有声。它一边吃,一边朝我望,好像在问这是为什么。我不想看它的眼睛,不想看它的尾巴左一下右一下甩来甩去很开心的样子,尤其不想看它为抖落牛虻在皮肤上抖起一阵阵波浪。我望定两只牛角中间,那里有一些毛长成涡状。我想起三妹子朝我仰开的时候。我扬起斧头,斧头口越过后脑在它快要够到我的后背时猛地回转,一道弧线,斧头砸在牛头上。一声闷响。牛身一震,圆瞪着眼睛没动。我觉得奇怪,甚至惊骇:怎么会这样?突然它前腿一弯,跪了下去。牛脖子伸得直直的,牛头沉重地搁在地上。仿佛这时候,那一斧头的重量才来到它头上,再从那里传往后半身。后腿架不住了,往两边摇了摇,最终朝一边倒去。它倒向一边时,把脖子也拧向一边。牛头还是原来的样子,瞪着眼,出着粗气。我用斧刃割开它的脖子。拴着牛绹的鼻子那里现在没了声音,声音来到脖子上。血好像憋在那里憋得太久,终于找到一道口子汩汩滔滔欢快地往外流。潮湿的湖泥地上,血流的脚步很快,一会儿功夫就流成一条河。一条河又分作几条,流到后来就成了湖。

  我不想碰到它,碰上的偏偏是它。我来到洲子边上的时候,它正在吃草。它喜欢跑到这这来。这一次,就它一个。我没有其他选择。它一看到我就抬起头望着我,连吃到嘴里的草都停在那里。风在草地荡起的波浪,好像也来到它的皮肤上。我打过它,记忆还留在那里。它怵着我。我只招了一下手,它就走了过来。牛绹挽在牛角上,我把它解下,牵着往洲子里面走。

  我气死了余局长,我打过警察打了列车员,我偷过人家老婆,我蹲过号子,没觉得我是坏家伙。杀了这头牛,我觉得我就成了坏家伙。可是我必须杀了它。杀了它,这个冬天我就可以在这里活下去。

  一头牛让我忙了两天。剥下那张牛皮所花的时间,相当于从这里走到那边的水上村庄。花了一点时间才弄清楚,牛皮和牛肉之间有一层白色的东西。找到它后,刀子游走起来就轻松多了。两条后腿之间吊着一只皮袋子,里头两坨光溜溜软中带弹性的肉,让人心生敬畏。就是这两坨东西让它精气十足,东颠西跑,不肯安份。人也是一样。要是他们以为把一个人关进墙里,就可以把他改造了,那就错了。除非把他像一头牛那样阉了。去势的牛,连小孩都可以牵着。古时候的皇帝就是这么干的。晚上,那两坨东西成了我的晚餐。老马头说,吃什么补什么。

  牛皮剥下来之后,我将它摸上盐,晾晒在一根生竹篙上。它再也不会因为什么抖出阵阵波浪。剩下来的肉,我把它砍成一块一块,在上面划出一条条缝,好让盐渗入。牛肉腌好以后,用烟熏过,就成了腊肉。

  〔11〕

  高地上有一小片林子,多半是柳树。还有几棵灯笼树,开花时下垂的枝条提着一串串花朵,像灯笼。灯笼树很大。树下散落着砖头和石块。它们先前应该是一幢大得多的屋子。我只用它们砌了一间小屋:除了一孔柴灶,就是床铺。床和柴灶之间,用半截墙隔了隔。床铺是两端砌进墙里头的一排树木。和屋顶做檀子的木头一样,它们都是波浪带到这里的。这是我自己的屋子。有了它,就像这些灯笼树一样,我就在这里扎下根来。现在,这间屋子只差盖在顶上的东西。能有一块白铁皮,比什么都好。三妹子她们的船舱顶上,钉的就是这个。

  我扛着一条熏干的牛腿去找三妹子。牛蹄在前头挑开芦苇,芦苇秆子从肩头滑过去之后,喜欢在牛腿那里扫上几扫。一只灰黑色带些白毛的水禽,扇动两翅停在上头,尖声叫着。大概它的家就在附近。水边一只白鹭单脚站立,空出来那一只它无论如何也不能扛到肩上。出水的湖泥巴已经由黑变白,把开裂的曲线传遍。我捡到两只鞋,它们显然来自两个不同的人,甚至来自不同的地方。现在,它们就像一对临时组合的夫妻,趿拉着一起往前走,把不同的条纹印在泥地上。

  到三妹子的船边时,天已经黑下来。借着水光,可以看到舱门口一件白东西,旗子一样在飞,我吹了两声口哨,女人像猫一样跳出舱,那只小划子被她点着竹篙推过来。小划子急急地往前,被它牵起的涟漪,像一件随手脱下的连衣裙。到舱门口才知道,挂在那里的是一条花短裤。

  这次不像上次。上次就像一条浮在水上肿大了肚子的鱼,才拨弄几下就穿了泡,剩下一滩水。这次像一根牛腿骨。我一下一下推过去,把她连同她的座船一起掀动。座船一动,旁边的小划子跟着摇个没完。波浪打这里传送出去,整个村子跟着在晃荡。睡到半夜,起来往湖中撒过一把尿。凉凉的雾气正在将周围的一切慢慢涂去。涂掉一切多余的东西,世界只剩我和一条船,船里躺着一个女人。尿流落进水面的时候,水面把那条湿热的气流折射回来。我从那里闻到牛肉的气味。光是屙尿不够,我们又把船摇动了一回。

  第二天醒来,雾正浓。有摇船划桨的声音,沿着水面传过来,听起来有些远。波浪失去了节奏,胡乱吻着船底,有时吻得很响。厨房里有刀切在砧板上的声音,锅铲擦着铁锅的声音。很近,就在头顶,隔一层木板。有一阵,真想这船舱就是我那小屋。有人在什么地方喊叫,声音隔着密匝匝的雾,分清东西。邻船一阵响动,一个女人在尖声尖气回应。喊一句,应一声。摸黑去取网的男人,回来找不到家,喊着回家的路。女人一边应着,一边跟三妹子说话:“三妹子,你说怪不怪?昨夜间浪是个样游,游得船底叭叭响,就是冇看到风!——在这里!天黑游一次,快天光又游了一次。——在这里!我是说没有风,有风哪来这么大雾?——在这里啊!鬼东西,找不到家就别回来。你不回来我还好过些!”

  三妹子在厨屋里笑。过了一会儿,她在我头顶敲了敲:“喂,那条牛腿在哪里?”“你是说哪条?”她一笑:“就你那条!”“干什么?”“切一坨塞住外面那张嘴。”“先把你个张嘴塞住,免得哼哼唧唧跟推土车子一样。”她敲了两下木板,大概在笑。

  从三妹子那里回来,我的屋子有了屋顶。在屋里那些树木上铺一层芦苇叶,摊开棉被,就成了床。躺在上面,头顶着东墙,脚一伸,大脚趾就到了那堵间墙。屁股蹶向北墙,眼睛穿过南墙的小窗洞,可以看到芦苇颠来倒去抖着雪花,一直抖到天边。风可以来,雨雪可以来,科长局长不能来。

  三妹子邻船的那个娘们来过,带着面粉和盐。她拍着我的床铺,垫在下面的芦苇叶和棉被把她的手弹起来。她说:睡在这上面可舒服啦!我没说什么,给了她一块牛肉。三妹子来过。她说,过年了,她得上岸去。那里有她的孩子和父母。

  树一直守在这里。芦苇老跟着风在跑,可它们怎么也跑不出自己的根。落到树上的雪,落到芦苇上的雪,最终都来到地上。地上的雪越积越厚。脚一踩上去,雪就在下面呻吟。像女人一样呻吟。

  〔12〕

  一湖洲的雪慢慢地化作水不,流走了。走了就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它们又悄悄从四周爬了上来。新生的芦苇拼命往上长,它们不能让水淹没,它们得从水中露出头来。水越涨越高。三妹子的水上村庄越浮越远,一直浮到机埠那边的山旮旯里去了。留在高地上的树林子,成了一座孤岛。各种各样的东西被波浪推送上来,在北面和西面堆成一道堤坝。有木头芦苇渣缸子桶子罐子破鞋子,更多的是塑料袋,大大小小的塑料袋。塑料袋真是一件奇怪的东西。将一块长方形塑料布一对折,两侧一缝,就可以往里头装东西。装满东西的袋子挺着肚子,倒也像个局长科长之类的人物。瞧它把袋口一收,装在里头的东西一件也休想逃走。东西装完了,人们随手将袋子一丢。木头到哪里都是木头,残碎的芦苇渣也还是芦苇,袋子一旦被丢弃就什么都不是。我试着从中捡了一些,说不定哪天还有些别的用处。

  那天睡到半夜,总觉得有一种凉凉的东西溜进了房。坐起穿鞋,鞋不在。脚尖探到一股凉凉的东西,是水。天亮以后才知道,鞋子浮到了床底下。

  我四处收集木头,在灯笼树上搭了一个窝棚。棚顶就是把那些塑料袋打开,一块块拼接起来。树干从棚子中间穿过,把棚内分成两部分:一半是床,一半是厨房,把床铺平费了不少劲,砍掉翘起的树枝,排上好几根木材,把那张牛皮摊开之后,总算可以铺芦苇叶和棉被了。树上烧火是个难点。我将一只捡来的铁皮桶填了些泥土,把肚子上的裂缝撬开做灶门,在桶沿弄出两道口子透气冒烟,火就在锅底下燃烧起来。

  做饭的地方总会有一些食物残渣和汤水。水面浮着一层油花。鱼虾跑到这里来觅食,将沉在下面的筐子往上一提,随时可以捞上来一些。捞上来的鱼虾在炉子上头打一个转身,肉身被我吃掉,头和刺之类又回到水中。大半时候在下雨。伸展出去的枝桠把四周的雨水收拢,沿着树干,穿过厨房和卧室往下流。几只上水的虾子甚至循着水流来到我的棚子里。有一次,从树枝上降落到屋顶上,我还在屋檐下钓到一条鱼。

  成天无事可干,除了在林子里游上一会儿水,就是从一棵树爬到另一棵树。爬来爬去,我好像突然懂得了人为什么生有四肢,树为什么隔一段时间开一道杈。不同的枝伸向不同的空处,看起来好像互不相干。你从一根树枝爬到另一根,一路连过去,手和脚原来可以把它们连成一片。我喜欢赤身裸体躺在树上。树叶不停地翻合走动,时而翠绿,时而毛茸茸一片背白。听任风蘸上阳光,从不同的角度吹向两腿中间那块肥沃的地方。一只水鸟站在旁边的一根树枝上,好奇地打量一件跟它差不多相同的东西。它确实像一只鸟,只是没法飞,不能飞往它想去的地方。有时为了让它痛痛快快屙上一回,我会爬到一棵树的最高处。头穿过树叶,天空无遮无拦地在头顶展开。湖面开阔,泥红色的波浪推送着各种漂浮物,一路向前。风比水涞得更自由,水常常向往着风。我抛下一条水,被风捡起,丢进波浪。

  我就是在这时候看到那只船的。在芦苇的叶尖上头,小船弯来绕去,显然是在往这边开。很少有船敢在这上面开,只要芦苇一搅住螺旋桨就完了。除了开船的,船上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女的,一个男的。三妹子?如果是三妹子,她带上男人做什么?

  〔13〕

  船上的柴油机一熄火,林子里就响起老马头的声音:“我是诸葛孔明,算定你在这里!”老马头站在船头说话,船尾开船的哑巴跟着哇哇叫。被船带进林子的波浪在回荡,船一会儿船头高,一会儿船尾高。船中间的阿珍,没动也没有说话,眼睛巴巴地朝树上望着。

  老马头把那两个留在船上,自己爬到树上,进到我的屋子里。他一句话把我惊住了:“一个人在这里过得不错啊!阿珍肚子里怀着你的孩子,你知道不?”

  我下到船上的时候,阿珍显得有些羞涩,脸上闪动着怀孕的女人特有的光辉,让人为之心动。我没有说话。原来的那个阿珍姐,现在成了我的女人。用老马头的话说:一块好地,昭林种了这些年,没种出什么来。你小子一下种出来了,地里长出来的东西是你的,地也是你的了。我坚持把这块地和地里长的东西背到树上,背到我的屋子里去。这段时间练出来的爬树的功夫派上用场。马陆就是这样:一条马陆背着另一条马陆,在地上爬,往芦苇上往树上爬。

  她说:我不是要来缠着你。我只是来看看,顺便告诉你。我现在的样子,也不能留在你这里。你也不能过那边去。往后的事情往后再说吧。

  我能说什么呢?我把她在我的床上摊开,从头发摸遍全身。

  我们在树上的动静大了一点。树一动,团绕着树干弹出一圈圈涟漪——不是波浪,波浪总是连着整片林子一起涌动——浮在水面的油花打着旋,很兴奋的样子。哑巴指着这些,呱呱叫个不停,弄得老马头哈哈大笑。老马头说:他叫是叫,他不会说出去什么。

  我们在船上做了一顿午饭,一起吃了。然后他们开船。我在树上望着那条船把林子里的波浪,拖到芦苇荡上面。突然想起,将来那个孩子,不管男孩女孩,都叫他草垛。后来这一切,都是从那个草垛开始的。船越来越小。草垛将在我逃出来的地方出生。

(原载《大家》2015年第1期)

点评

这楼就是整篇《平原》么?  发表于 2018-12-3 09:41
发表于 2018-11-30 15:34 | 显示全部楼层
      觉得文字太多吗?可是他的其它短篇小说都不如这个(我认为)。写生活小事,又呈现得有文学的意义和价值,语言等有艺术色彩的,该作者倒是写了不少,而且篇幅很短。那就上传两篇吧(选自《坏孩子》):

                                                               一、人字路

  从操场溜出来的时候,他们在排队:先是立正,立正之后稍息,稍息之后又立正。向前看齐,向左看齐,向右看齐。向左转,向右转。有时候老师心血来潮,就把排队的人分成A、B两部分,一部分向左转,一部分向右转。叫一声向左向右转,A和B就背靠背各朝一方。接下来,连着两次,A和B又从不同的方向转到一起。还有向后转,转一下背过去,转两下又回过来,跟没转一样。原地踏步,左脚踏在一字上,右脚踏在二字上,从一走到二,从二走到一,有时也会让你从一走到四,从四那儿再折回来。

  我是在他们齐声喊一二三四的时候开溜的。上厕所是一个很好的理由,哪怕是政治课,是晚总结。通往厕所的路就像一个人字,一撇撇向男厕所,一捺通往女厕所。这一切都是规定好了的,男的写一撇女的写那一捺,连校长连刘老师也不例外。牛阶级为了把一捺拿过来把一撇换过去,像老师批改作业一样,把男字打上一个×,换上女字。老师说这是流氓。那时候我还是个好孩子,是班干部,其实我也想把那边的女字换成男字。

  我顺着人字往前走的时候,刘老师正从一捺那儿走过来。假如还有第二个人,我就不用直接去面对。我又不能像只老鼠那样到了这里又缩回去,我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野牛遇上狮子,大概就是这样。牛头上有两只角,难怪黄帅说要头上长角身上长刺。刘老师走到跟一撇会合的地方,就站住了。我一下就把角和刺忘了,像往常一样叫了一声刘老师,甚至还讨好地笑了笑。仿佛她还会像过去一样给我一个笑脸,说句什么。她说:

  “还没下课,怎么就跑出来了?”

  “我”,我马上明白了,我不再是好学生,不再是班干部,我改用一个坏孩子应有的腔调,“尿胀!”

  “这孩子,怎么变成这样!”她侧身朝着那一撇说。

  我又悔又恨——动不动讨好的笑容就往脸上爬,脊椎骨就往下弯!电影里的叛徒就是这样。一个人要叛变自己其实很容易。因为没有谁会把自己拉去枪毙,去服苦役,我能够做的,就是把身上那点水狠狠摔到便池里。




                                                                          二、锁和闩

  事情是从一把锁开始的,要怪只能怪那把锁。

  阿珍姐和昭大哥去走亲戚,门上挂着一把锁。我走过去,锁说:家里没人,家里没人!我走过来,锁说:来呀,怎么不来呀?爷爷的床底下有一把锤子,我很想一锤把它捶了。可是锁它代表阿珍姐代表昭大哥代表好多东西。能够动它的只有钥匙。可是假如它因此就以为,没有钥匙我就拿它没办法,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我顺着屋阶下的排水沟绕到后面,那里有一张门,门旁边有一扇窗。门从里面上了闩。我要做的是从窗户的栅栏里伸过手去。手摸到了门框,中指甚至感觉到门闩就在近前,可是够不着。胳膊被窗栏勒痛,手指累得发酸,还是不行。后山的竹林里哗的一声响,手像触了电一样弹了回来。一只野雉格格叫着飞走了,狗只能朝天吠上几声。狗日的,把老子吓成一只野雉样。

  我想我得有一根棍子。犁田也一根棍子,隔着犁耙就能够到牛屁股。教书一根棍子,不费力就可以伸到黑板上头。朱瞎子一根棍子,直着腰也能摸到路。阶级儿子有一根棍子,就可以把尿抛得老远。

  整个竹林全是站立的棍子。要找到一根,先得找到刀。我不敢找奶奶要刀,在茅厕里摸了一把锄头。锄头力更大,下手比刀狠。一竿往上生长的竹子顷刻丢头去尾,把一段身子给了我。

  棍子很容易抵达。可是我的想法不能很好地送到棍子那头,那边的情形也难得传回来。手指可以感觉到,可它到不了那里。棍子到得了,可它不知道到达的是什么。眼睛没法弯进去,它只是在那儿瞎动。有一次似乎触及到什么,可是一晃而过。回头再找,抵住的东西一动不动。我有些泄气:这里头哪一间屋子没有去过?无非是床呀衣柜呀,厨屋里有灶和碗柜,猪舍有茅坑,不止一次打机枪似的往里头射尿。收回棍子时,我想到那把锁。它该笑了:怎么,不行吧!

  靠窗的桌子上躺着一面巴掌大的镜子,斜斜缺了一角,四个角因此成了五个。棍子从旁边伸过去的时候,它一直仰面朝天。拿起镜子,我眼前一亮。镜子斜斜的把目光送进去,一下就看到了门闩。眼睛跟手不在同一个方向上,让人不大习惯。棍子像是喝醉了,弯弯曲曲到了门闩上。我屏住呼吸,在镜子里拨动门闩——棍子那头一动,门呀的一声开了,很惊讶的样子。门开了一条缝,一推就可以进去。回过头来把门关上,插上门闩——现在它成了我的哨卡,为我在这里把守。厨屋那边还有一张门朝向前面的地坪,门外面的锁,它只听钥匙的。一个没有钥匙的人从后门进来了,它生气了:门扣一动,锁响了一下,一阵风从门缝灌进来。我用膝盖顶住门,把门闩上。锁在外面挣扎了一下,作废了。世界被关在门外,门内现在是我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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