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冷晰子 于 2018-12-6 09:24 编辑
可能,因为自小生于乡村,对行走,有着天然亲近的情结。灵魂的漫游,会不断在行走中得到刷新。或者,流浪,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并不需要有多么明确的目的。只是恋上两个地方中间的过程。
比如,小时候,我着魔般地恋上从我的土家山寨到外婆家的那条山道。这条山道,实际上,就是一座山。这期间的距离,用翻山越岭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先上山,然后,从山岭横穿,再下山。路蜿蜒且陡,尤其下山的路程,更是倾近于笔直。几乎是直上直下,虽有一些稍微平整的青石铺成了可以搁脚的台阶,但大多被荒草青苔占据,以及因为年代的久远,岁月的风蚀,青石阶残缺不全。晴天尚好,清晨的露水被正午的阳光晾干,下午行来,倒也稳妥,遇上梅雨天气,青石阶从早到晚湿漉漉的,滑得寸步难行。
上山的路,必须经过一个坟场,这个坟场,是土家山寨祖先们安息的家园。墓碑林立。心里,是有很多惧意,尤其有新坟出现,一圈一圈石块垒起的新土寸草未生,坟头上插着尚未凋零的花圈,崭新的墓碑泛着青石的光。路过这一带,我一般都是飞快地跑过去,从不敢回头看。好在,山上常常有干农活儿的乡人为我壮胆。如果是秋后,玉米秆被砍倒后,上山要比下山相对视野开阔,林少。下山的路,却多为茶林、杉木、野蔷薇和高高的芭茅以及一些叫不上名儿的灌木荆棘。虽也有人行走,且有山下的砍柴放牛的人经常上山,却不及灌木荆棘芭茅的生长速度,一不小心,就挤占了路面,只留窄窄的过道可以勉强行走。齐膝高的野草,沾满了露水,即便下午穿行,湿了裤腿的事也时常有之。
小小的我,从山下上来,从岭头横穿,再走下山,就像一只野兔,爬得急促飞快,横穿岭头的时候,几乎小跑。被野荆棘撕破了裤腿,被芭茅的锋利的带锯齿的叶子割破了小腿,被野蔷薇的刺画花了脸蛋的事,从未幸免。下山的路,时常摔青了屁股,从不吭一声,掉一滴眼泪。我对这段路程,乐此不疲。周末或者假期,常常一个人穿行,有时候,是迎着太阳,有时候,是披着霞光。
每每气喘吁吁跑到外婆家,很是让外婆心疼和惊讶。急急忙忙给我洗澡,拿来表姐妹们的衣服让我换上。这个时候,有一个人,是很为我骄傲的。等我洗完,小姨给我梳好小辫。然后骄傲的背手立于三舅面前,脆生生地叫:“三舅,我来了”。三舅,总是用他什么也看不见的双眼,笑眯眯地看着我,然后扯过一张磨光木色小木凳,让我坐着,给我吹笛子,拉二胡,弹吉他。这才是我的幸福时光,我山上山下的奔赴,就是为了这样的幸福时光。
三舅最拿手的,是二胡。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有个瞎子阿炳。只知道三舅也看不见了,他最喜欢拉《二泉映月》。如果是有星星和月亮的晚上,三舅的二胡,格外沧远。我缠着三舅教我,可总是曲不成调。音乐是要有天赋的,比如三舅,连老师都没有,可二胡拉得连月光和星星都落下泪来。
外婆家的寨子,有一条河流,银链一样,绕寨而过。河里的水,永远都是清亮亮的,即便下上几天几夜的雨,那条河也不会混浊。这大概与寨子后面的青山密林有关。紧邻着河流,有一口井,与河,只是几块青石板的相隔,河水冬天会结冰,井水不会,且冬暖夏凉。
外婆和三舅居住的小木屋,离河不远。
河边,长满野蔷薇。每个夏天,开满浅粉浅白的蔷薇花。我和三舅、大表姐,最喜欢在夏天的傍晚,坐在河边,三舅吹他的笛,我和大表姐把小脚丫泡在凉哇哇的河水里,看月光在清凌凌的水面恬静的倒影。
那个时候,小小的我,心里是有些悲伤的。我从来不告诉三舅,月光倒影在水里温柔的摸样。我想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当医生,要治好三舅的眼睛,让三舅,看见河水里的美丽月光。
三舅吹累了,我和大表姐一左一右牵着三舅的手回家。小小的我们,是三舅的眼睛。月色的轻纱,枕着流水的回声,在我们身后,飘来荡去。
时光亦是飘来荡去。
我终究,没有当上医生,也没有治好三舅的眼睛,甚至,三舅去世的时候,我远在他乡。等我回家,已是荒草满坟冢。 三舅没有成家,亦无儿女。 三舅去世后不久,外婆离世。 那条山道,因为公路的不断延伸修建,人烟渐稀。
而我,每年年节回家,去祭拜外婆和三舅,也不再走那条山道。改乘更为便捷的汽车。
外婆和三舅居住的小木屋,早已拆掉,片瓦不留。而今的我,在山道和河流千里之外的远方,遥想夏夜二胡的沧桑和月光下的笛声。不知何处,一如儿时荆棘和野蔷薇划伤小腿和脸颊,微微地渗着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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