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食指搭在扳机上

周翔野

       我潜伏在七层高楼屋顶花园灌木丛中，食指搭在狙击步枪扳机上都快五个小时了，目标人物还没出现。

　　最好不出现。

　　也许，此时此地，我的存在，我手中狙击步枪如此这般严阵以待的存在，都是多余的。我情愿再加上几个钟头都是劳而无功——枪的沉默不语、我的僵伏不动——劳而无功是最大的功，从人性的意义，特别从整个解救人质行动的出发点来说。

　　我是天刚拂晓的时候接到连长指令，独自一人秘密执行这项任务的。连长说接到公安部门向我们部队的求助急电，请我们特训连派一名一等一的神枪手参与一起营救人质的突发行动。

　　连长不假思索把这份荣幸派给了我这个服役四年了的老兵——猎鹰班班长。我庄严领命后，他没让我马上离去。在我不无几分咨询意味的目光直视下，他照例重重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都是你小子惹的事，人家指名要你干这活儿。我说我惹啥事了？他说都是因为你小子，这个连那个营的军事主官挖空心思要挖你过去，你说我怎么不头疼，不疲于应付？给我听好了，你这全师特种兵大比武竞赛的卫冕冠军“卫”了三届了，今年别给我“卫”了哈。一通哈哈之后骤然刹车一样地刹住笑容，严肃之至地喝到：立正！记住，这次行动可不是演习，可是真格儿的实弹狙击任务哦。但是，更须切记，不到最最紧要的关头不扣扳机，至于什么情况才是最最紧要的关头，我不说你也门儿清吧？

　　按时来到指定地点，公安局刑警队长跟我大致地说了说情况：一个年近半百遍身斑驳污渍的男子，用一把雪亮的尖刀和一套敏捷得堪称漂亮的擒拿捆绑手法劫持了一名年龄跟他差不多而衣冠楚楚的男子，闯进了一间废弃的仓库。刑警队全体出动，荷枪实弹包围了仓库，而局长亲自喊话谈判。局长的语言攻势是罕见敌手的，如果不是特别的意外，应该可以让劫持者放下武器。当然，所有的反劫持行动都得考虑这个意外，都得有应对万分之一意外的充分准备。

　　我就是这个“准备”。仓库对面七层楼楼顶设伏我和我的JS05式12.7MM高精度狙击步枪。早已悄悄布设好的屋面几十盆盆栽做了我最严密的掩体。我的右手食指搭在步枪扳机上，枪口隐藏在青绿淡红的花叶中，万不得已时，我只能让它精准发言，击毙露头的劫犯。

　　局长用麦克风连接警车上高音喇叭的喊话声一浪一浪涌入仓库，也飞扬到了我的耳边。他那渗透着孙子兵法攻心为上战略智慧的话语，我想不佩服都不行哦。我要是劫持者的话，估计都被感化，就坡下驴，趁势放人了。

　　里面的劫持者不怎么回应，但也并非一言不发，而且跟局长的声音一样用了扩音设备做包装，显然是之前递进去了耳麦。不过，声音异常沙哑，听上去有些熟悉，但这份用沙哑做的包装让我放弃了去辨认发声者是否熟人的无谓努力。

　　劫持者、人质各是什么身份？为什么要劫持人质？从对话中不难获悉一二。

　　劫持者是建筑工地的农民工班组长，人质是包工头？不，是包工头后面的房地产投资商。事由，很简单，也不少见，拖欠农民工工资。拖欠的人数、月份、金额都不老少。后果是一个大的作业班组几十号人回家过年的路费都没有，更别说给家人一笔说得过去的生活费。之前一直以为蓄意拖欠的是包工头，早些天才知道这个背后的人——明里是政府公职人员、权倾一地的镇长，暗里确实当地富甲一方的房地产投资商。

　　局长说，欠薪的事，日前已经由政府相关部门介入，基本查清了责任主体和所欠数额，本拟进一步核实，明天就责成责任人如实补发给你们。可你这样限制了他的自由，他怎么实施呢？

　　劫持人说我不管，你们相关部门必须冻结他的户头，先行支付给我们工地被恶意欠薪的农民工兄弟。我为何要抓住他，就是要把他抓进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监狱，为人民惩治坏人的监狱。

　　听他断断续续的说道，我明白了，他其所以抓他，追回欠薪还不是主因。主因是这个人质以前是和劫持人同一个村的村长，多年来称霸一方，鱼肉乡里，被乡民多次举报，非但无损于一根汗毛，还步入政府公务员系列，上位为一镇之长。此外，举报之人还屡屡遭受打击报复，生活陷入困窘。

　　劫持人说既然法律拿这样的恶棍无可奈何，就让我以受害人代表的身份和他同归于尽罢了。

　　局长的喊话声扩得更大了：同归于尽？法律是不会和任何愚蠢行径同归于尽的。只要有确凿证据，法律是不会放过任何作奸犯科之徒的。是不会面对任何罪恶束手无策的。千万别做傻事啊，农民工朋友！请看看当下的政治环境，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准则还是空谈吗？不是化为一桩桩大案要案的成功破获、老虎苍蝇一只只一茬茬地乖乖伏法的具体行动了吗？

　　劫持者的嗓音更嘶哑了，但每个字都清晰地传到我耳边：证据？我们小老百姓哪能像你们专业人员那样会取证？我们好不容易取到证据在举报时被要求一块上交，可一级级报上去没多久，上头就说没了，或者是压根不承认我们上交过。带证据实名举报有啥用？这个贪官坏官照当不误，还步步高升，还以亲信的姓名注册房地产投资开发公司，自己在背后暗箱操作。对于我们这些举报人背后使绊子、断财路，施诡计（我这嗓子沙哑成这样，都让人听不出我原本的声音了，就是这小子指使人给我下药害的）……手段的毒辣和奸诈，我都不知道用什么来打比方了。哼，法律？法律在咱们这旮旯，不就是掌握在某些人手里的橡皮泥吗？

　　局长：这位农民兄弟呀，你反映的你手中的这位政府公职人员的问题，以及有关蓄意欠薪、打击报复权钱交易、官场保护伞、官官相护等等不法行为，也许属实，也的确令人愤恨，但你不能因此对整个中国的法律失去信心，更不能全盘否定呀。你不应该以违法的极端手段来惩治你所认为践踏法律、损害人民群众利益的人呀。你听我说，你把人质放了，交给我们，我们也会根据多年来的举报材料把他双规起来，立案侦查。如犯罪事实一经核实，司法部门一定会以法律刚正不阿的名义还你们一个公道。现在，请你出来，交出人质，我们会以你没有对人质造成实质性的人身伤害并中止了绑架行为为由，呈报法庭，作为对你从轻量刑的依据。

　　劫持人：你以为我还会相信官场吗？还会相信你们这些官员的承诺吗？哼，要我出来？出来就出来，谁怕谁？不过，听好了哦，你们给我准备一辆小车，停在仓库门口。我带着这个叫韩敏的人上车后，局长给我出示对韩敏的逮捕证，把复印件给我。然后任我开到哪里，沿途不得设卡，开到我认为安全的地方，我放韩敏下车。不过，我不会这么早就跟你们去监狱，我得看着这家伙受到法律的公正执裁，那时我一定主动去自首。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信不信由你们，我先给你们看看我的决心。

　　仓库门吱扭一声开了。我的瞄准镜里出现了两个连在一起的人：人质双臂被反绑，口中塞破布，劫持人不仅是右手持尖刀，抵近人质的咽喉，左手还攥着一根引线，引线在人质身上绕了一圈，连接着一个绑在自己胸前的条状炸药包。

　　劫持者以这种形式绑架人质，对此，我早有估计。但还是惊悚到了极点，一颗心脏扑通扑通向上跳着，都快跳到口腔几欲脱口而出了。

　　我的极度惊悚，不是因为炸药包，而是因为这两个人。

　　人质韩敏，在我当兵前不正是我们村的村长吗？那时候鱼肉乡里欺男霸女恶迹斑斑就让我痛恨不已了。劫持人是谁？我的亲生父亲。

　　爹呀，你怎么被逼到干起了劫持绑架的犯罪营生？再怎么样也不能用一个人的力量代替作为国家机器的法律来惩治坏人呀。爹呀，你带村里一干农民兄弟进城打工，被拖欠这么多血汗薪金，你出头讨薪，被韩敏毒坏了喉咙，所以……不，光凭这点你还不至于走到这一步，你是……唉，我都明白了这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绝望让你孤注一掷铤而走险的呀。你怎么就不给法律一个伸张正义、彰显公正的机会呢？只怪我在部队，回家很少，平时电话微信联系也只是淡淡几句好好好，从没关心过你们的生存状态。但凡我晓得事情的一点来龙去脉，也会尽力规劝你别干这傻事呀。还有，老爹你是二十几年前当过兵，大家问你当什么兵，你总说是军事秘密。被逼急了，你就说是喂猪的。今儿才知道你大概也是跟我一样属于特种兵性质，当年或称侦察兵吧。不然，你哪有那么好的身手干净利落劫持人质，还会弄来炸药包以专业手法绑扎？还会驾驶汽车？

　　心念及此，我骤然发现自己搭在扳机上的食指连同整个手掌都是汗津津的了。我能对着自己的父亲开枪吗？这是我无论如何也不敢想象也绝不会做出的事。我恨不得立即朝人质开枪，把作恶多端的韩敏果断击毙，一方面是为民除害，更重要的一方面是让父亲卸下炸药包，终止犯罪，让他身旁的干警们不至于粉身碎骨，无谓牺牲。

　　可法律没有赋予我恣意强杀人质的权力，即便这个人质十恶不赦，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步话机里传来了上峰命令：猎鹰猎鹰。行动取消，行动取消。完毕。

　　接下来的事态会朝什么方向发展？我真不知道，我无法逆料。我甚至打算一命换一命，换多命。做法很简单：击毙韩敏之后，再调转枪口击毙自己。但我知道，父亲在知道我死之后，一定会第一时间结束自己的生命。

　　这可如何是好呀？

　　就在我扣动扳机前的一刹那，我再次看了看我的父亲。从四十倍的瞄准镜里看到了他脸上的坚毅和视死如归的神情，还有一丝极不明显的遗恨和苦笑。再往下看到了一个空隙，一线希望：炸药引线并没有真正连接在炸药连线上。显然，我如果不仔细看，地上的人从平视的角度看，压根儿没破绽。也就是我这个狙击手唯一的高角度俯视仔细察看才能发现。原来，我的爹并没有疯狂，并不愿在场的公安干警为他们陪葬。

　　我立即传呼给上峰汇报这一发现，要求继续执行原拟行动。要求立即得到批准。

　　实际上我心中在原拟行动的基础上做了一个微不足道却极其重要的修改。就是设法一枪命中父亲手中的尖刀，从而达到人质和劫持者两不中弹的目的。

　　眼看着父亲挟持着韩敏一步步向小车走进，我无法开枪。我在茂密盆景的掩护下不断匍匐挪移，前进或后退，怎么也找不准精准的角度。难不成真要向父亲开枪，才能中止这一劫持行为？我周身都汗透了。

　　这时候，局长洪亮的声音在他们侧面响起：放开人质，我来做你的人质。退下，所有的干警都退下，都把枪给我放下，放下。还愣着干什么？

　　我爹下意识地转过头，看了一眼局长，目光往上往我的方向扫了一眼，不知咋的，持刀的手与韩敏的咽喉无意间拉开了好几寸距离，呆愣着一动也不动。刀子与我枪口的角度吻合，刀的前方空旷无人无物。

　　说时迟，那时快，我搭在扳机上的食指有力地扣动了。

　　砰地一声，从我的JS05式12.7MM高精度狙击步枪枪口里射出了一粒正义而又旨在救人的子弹，朝着我爹手中的那把尖刀雪亮的刀尖，精准而极速地扑过去……
        

夏冰

真是好，语言的精准度，现场感的渗透，人物的内心捕捉，情节的有力推进与反转，小说的诸要素都得以精彩呈现。读来犹如身临其境，又有某种意义上的人性介入，比起同类型题材的小说，越发有了阅读味道。欣赏问候!

夏冰

尤其喜欢标题，那种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感觉，妙极了。与结尾相呼应，构成一个完美的势态。

草舍煮字

说一点个人意见哈。
毋容置疑，小说应该有细节，但有些细节是不当重笔的。作为作者来说，写作应该沉得住气，但作者扮演情节中的一个角色，身临其境，情急之下，是不会有不当的交待和思考的。

一楠

惊心动魄的五个小时，正义与邪恶的对峙，只是这次的正义被残酷的现实推到了风口浪尖上，面对亲情的“挑战”，作为阻击手的“我”依然沉着冷静，最终以明智的一声枪响维护了法律的正义。
小说以一种独特新颖的角度将官民之间的矛盾集中在了一个爆发点上，以劫持这种过激的行为来讽刺和批判官场中依旧残留的权利利益的毒瘤。细节饱满，人物形象立体，一篇正能力之作！

野芒

作品心理描写非常的到位，情节构思和处理也非常好。它从一开始就很拿人了，看到出作者写作的用心和不凡的笔力，以及他们之间契合。主题说不上新鲜，但用亲情和现实的碰撞来演绎，显得独具匠心。
学习拜读，加分支持！

林小白

如果小说只是单纯以执行狙击命令而制造冲突，小说绘显得有些单薄，但执行者与绑架者的父子身份的介入，又增加了小说的矛盾冲突，情节紧凑而又刺激，推进的过程中夺人耳目，让人一根弦绷得紧紧的，非常不错的一篇小说。

周翔野

夏冰 发表于 2018-12-14 11:38
真是好，语言的精准度，现场感的渗透，人物的内心捕捉，情节的有力推进与反转，小说的诸要素都得以精彩呈现 ...

夏版，晚上好！
看到您的留墨点评和首肯真是很欣慰。写罢这个短篇，我自认为差强人意，可要我自个儿说好在哪，我压根儿说不出个子丑寅卯。读夏版高屋建瓴一一析出，很是受益。
以后还请多多赐教。
谢谢，致敬！

周翔野

夏冰 发表于 2018-12-14 11:40
尤其喜欢标题，那种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感觉，妙极了。与结尾相呼应，构成一个完美的势态。

的确这个标题我是考虑再三定下来的。谢谢解析。

周翔野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18-12-14 11:49
说一点个人意见哈。
毋容置疑，小说应该有细节，但有些细节是不当重笔的。作为作者来说，写作应该沉得住气 ...

谢谢草舍老师惠赐宝贵意见。我当细细思量，或可引为今后写作中的鉴戒。问好，敬茶！

周翔野

一楠 发表于 2018-12-14 12:00
惊心动魄的五个小时，正义与邪恶的对峙，只是这次的正义被残酷的现实推到了风口浪尖上，面对亲情的“挑战” ...

谢谢一楠版主高屋建瓴、深入浅出的解读和点评，谢谢鼓励！问好，敬茶！

周翔野

野芒 发表于 2018-12-14 15:27
作品心理描写非常的到位，情节构思和处理也非常好。它从一开始就很拿人了，看到出作者写作的用心和不凡的笔 ...

谢谢野芒老师条分缕析的精湛解读，谢谢您对拙作在写作方法上的首肯和鼓励。谢谢加分支持。问好，敬茶！

周翔野

林小白 发表于 2018-12-14 15:59
如果小说只是单纯以执行狙击命令而制造冲突，小说绘显得有些单薄，但执行者与绑架者的父子身份的介入，又增 ...

谢谢小白版主的精要而精准的分析解读。谢谢支持和鼓励。问好，敬茶！

欧阳梦儿

军事题材，中财涉猎的人不多，我本人对军人有着特殊的情结，故而开头能引我入胜。军事用语，专业介绍，对我这个门外汉来说，增加了好感，以为真实可信。

因被拖欠工资而绑架，使这篇文章具有了社会意义，立意便有了高度。

情节推进，我与绑匪的父子关系，父亲的前特种兵身份，都让人眼前一亮。使本来简单的解救人物多了人物内心的挣扎，矛盾升级。

只是对如此结尾，感觉不太美妙。作者似乎是让父亲故意让我打掉手中的匕首，我觉得没有必要。父亲对儿子的成全，没有大的意义，最多是就坡下驴。但欧阳私自觉得，不如父亲主动放下匕首更合理化。这样对父亲的量刑有好处，对儿子也不为难。

周翔野

欧阳梦儿 发表于 2018-12-16 20:34
军事题材，中财涉猎的人不多，我本人对军人有着特殊的情结，故而开头能引我入胜。军事用语，专业介绍，对我 ...

谢谢梦儿老师对本小说的首肯和赐教。
结尾处父亲愣住了，持刀的手与人质稍稍拉开了些距离，主要是因为侧面传来局长要代替人质的喊话声所致，一种下意识的行为而已。作为几十年前的军人，观察一下周围只是一种惯有的素养，“我”隐蔽得那么好，父亲不可能察觉，所以不存在父亲故意让我打掉匕首的动机。
当然这只是我的主观意愿，客观效果也许未能遂意吧。无论如何得好好谢谢你的宝贵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