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lvhq018 于 2019-2-13 11:13 编辑
没有哪个节日比春节更受中国人重视了，也没有哪个节日比春节更多地集中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元素，以至于“过年”，几乎涵盖了中国所有节日的内涵，悲伤、欢乐、企盼、感恩、怀念、祝福、亲情、和睦、敬畏、团圆……这些象征中国人伦理观念的关键词，被春节一网打尽。当然，也包括中国人最重视的生理行为：吃。
年夜饭是过年最隆重的饭，也是过年的全部意义。简洁的人会这样认为，吃完年夜饭，年就过完了。拖沓的人还有回味，一般把年过成两个月，从腊月到二月二。但即使这样，拖沓人的年，也是一条抛物线，高潮仍然是年夜饭。漂泊的人如果没赶上年夜饭，就不叫回家过年。
我家的年夜饭从年三十的清晨开始。一大早，父亲就把所有的孩子喊起来，睡得迷迷瞪瞪的孩子们唯独在这一天没有怨，大都一咕噜爬起来，迅速洗漱，各自领任务。
大男孩上山。山上有孤独的亲人。带着他们最爱吃的东西，以及纸钱、香火等。小男孩领鞭炮，100响的，拆成一个一个的，一会儿响一个，营造喜庆的气氛。父亲还指挥着收拾院子、贴对联、挂灯笼，打水，把水缸灌满。母亲领着女孩做饭、收拾家，姐姐们把所有衣服、炕单都洗出来。旧衣服洗了，新衣服明天才能穿，所以孩子们都显得很邋遢，但高兴。
一切停当，早饭也做好了，长寿面，每人还有一颗荷包蛋。
饭毕，父亲象征性地去单位绕一遭，都是如此，单位的人心照不宣。已经工作的哥哥姐姐们也是如此。
女人们在妈妈带领下就开始准备团圆饭了。单位也是极其宽容的，好像女人在这一天就应该不上班。厨房热气腾腾的蒸汽携带着饭菜的香味从那扇再也关不住的房门溢出，勾引着在外面玩耍的男孩子们肚子里的馋虫。他们玩得也是三心二意的，心里不断猜测妈妈今年又会变出什么花样，那几样最钟爱的传统菜还做吗？许多食材也许是经过半年时间采购、积攒下来了，但妈妈准备这些时是极其神秘的，东藏西藏，有些甚至需要锁起来，否则，这一桌年夜饭早就让饥肠辘辘、馋虫觊觎的孩子们变成屎了。孩子们充满期待和猜测，还是强忍着不去厨房偷窥，瞬间的惊喜和恍然大悟更能刺激他们愉悦的感觉，相比垂涎欲滴，他们更喜欢变戏法带给他们的感官冲击。妈妈就是那个变戏法的人。
院子里的晾衣杆有十几米长，上面挂满了衣服和床单、被单褥单，两排。这是一家人丁是否旺盛的集中展示。冻得杠杠硬的衣物，僵直地随风摇摆，像是旌旗，让一家人对未来的方向充满憧憬。房顶烟囱冒出的炊烟浓烈而欢快，暴露了年夜饭的丰盛。
物质匮乏的时代，母亲的心思也主要用在吃上。除夕虽然要熬到半夜十二点以后，全家还是吃三顿饭，母亲巧妙地把早饭推后、午饭推后、晚饭安排在子时左右，日子长着呢，过年只是一天，所以能省一顿是一顿。
下午3点左右，鸡鸭猪羊都吃饱后，随着母亲一声“吃饭了”，迫不及待的人们齐刷刷地围到桌子上。早些时候是一桌，后来，陆续有结婚的孩子，添丁加口，人越来越多。我家不讲究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女孩子大都找的外地的女婿，也在我家过年，所以过年属于真正的大团圆。人多了以后，一桌饭也就扩展为两桌，大姐一家七口人，自己过。两桌的时候，父母与孙子辈的孩子坐在炕上，享受天伦之乐，我们坐在地上的圆桌上。
菜以肉食为主，基本是东北风味与牧区特色相结合的。母亲养活八个孩子，做一手好菜几乎是她一生的追求。三大传统菜必上：猪肉炖白菜、小鸡炖蘑菇、牛肉炖萝卜，这是东北名菜，只不过牛肉是草原红牛肉，肥而不腻；三大拿手菜必上：焦溜里脊、卤鸡、拔丝土豆，这是妈妈的味道；四大特色菜必上：肉炒木耳、肉炒白蘑、肉炒黄花、肉炒蕨菜，牧区蔬菜少，木耳、黄花、白蘑、蕨菜都是当地珍贵的土特产，纯野生而且基本都是自采的，肉是乌珠穆沁肥尾羊肉，吃中草药喝矿泉水长大的，没得挑。其余的，就只能就地取材，有什么做什么了，总之是要凑够十二道菜，好的时候是十六道菜。这顿饭，家家都要以此展示一年光景的好坏，所以是极尽铺张的。说来也怪，即便如此，也基本能吃得盘净碗空的，大概与饥饿有关吧。随着条件好转，拔丝土豆变成拔丝苹果、拔丝奶豆腐，甚至拔丝奶皮子，但万变不离其宗，那一条条拉出的金丝线，是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期翼，绵长而璀璨。
父亲一个人喝酒。用开水烫一壶，自斟自饮，或者让孙子、外孙斟满，这种天伦之乐，从他洋溢着自豪和幸福感的脸上表现得清清楚楚。他应该自豪，从一个发展到十个，母亲勤劳聪慧，孩子们个个膘肥体壮，生龙活虎，这是一个父亲最伟大的成绩，一人闯天涯，壮大为一个大家庭，还有什么比这更伟大的事业吗？听着父亲滚烫的老酒喝得滋滋响，看着孩子们喷香的饭菜吃得满嘴流油，母亲更是笑得合不拢嘴，那是对她持家主内功勋的表彰。孩子们讲着一年来的所见所闻，插科打诨，一顿饭竟也能吃上几个小时。
饕餮完毕，女人们在妈妈带领下，收拾残羹剩炙，就开始包年夜饺子了。饺子馅是肥嫩的羊肉馅，一般是搭配自己生的蒜苗，光景好的时候，干脆用纯羊肉，二哥最喜欢吃，称作“一个肉丸儿”，一口下去，油能喷一桌子。后来，交通渐渐发达，跑长途的赤峰司机年底能带一些韭菜，又能吃上韭菜馅饺子了，满屋香。饺子里包进几枚壹分、贰分、伍分的硬币，谁吃上预示谁来年顺利和有钱。男人们没事干，凑在一起打扑克。孩子们聚集在室外，放炮竹、玩游戏。一米直径的盖帘包上几盖帘饺子，冻到仓房里，女人们也能歇歇了，凑在一起唠嗑、打扑克。有了电视后，包饺子的时间提前了，晚八点之前包完，围在一起看春晚成为唯一的消磨时间的方式，从此，年过得安静了许多。中间如果有饿的，喝点奶茶，吃点馃子、麻花、手把肉之类的东西垫补一下。很少有人吃，因为饺子才是最诱人的，空开肚子，正好能多吃几个。
晚十一点四十五左右，饺子准时下锅，凉菜也摆上桌，男人们出去放鞭炮，二踢脚、1000响的鞭炮震得山摇地动，邻居们都在暗中较着劲，谁家鞭炮响的时间长、声音大，就代表谁家家底殷实且来年兴旺。而这，又是孩子们将来互相攀比的重要证据。小户人家是没得比的，我家鞭炮能挂满晾衣绳，七、八包一千响的鞭炮首尾相连，十多米长，从“交子”前五分钟一直响到“交子”后五分钟，早把那些小户人家嫉妒得钻回屋里吃饺子去了。尽管每年这个时候妈妈都要一边煮饺子一边叨叨两句“‘撒手穷’的玩意儿，放那么多干啥？能当饭吃？”之类的话，但父亲仍然坚持随着日子越来越好而鞭炮越放越多。
交子时刻的饺子全家都围在一起吃，坐不下，除妈妈以外的女人们就站着吃。因为吃饺子，菜就简单了许多，都是凉菜，酱牛肉、豆腐皮拌粉丝、自己生的豆芽以及野兔肉炖芥菜做的咸菜、蘑菇酱等等。父亲仍然要喝一壶。吃钱是主要动力。谁吃到钱了，总要夸张地喊一声“哎哟！咯到牙了”，把钢镚当啷一声扔到桌子上，一付胜利者的姿态，撂下碗筷，不再吃了。没吃到的心里嫉妒且着急，继续埋头苦干。大人们如此，孩子们更着急，小肚子吃得滚圆，快吐了还不罢手。父母亲怕撑坏了孩子，悄悄将硬币塞到饺子里，再夹给孩子，吃到钱的孩子才欢呼雀跃而去。
适当的时候，父母亲开始给孩子们压岁钱。父亲是军人出身，不讲究磕头，所以拜个年即可。压岁钱也是从最早的一毛钱逐渐提高到两毛、五毛、一块、五块……直到以后的几百块。几百块的压岁钱反而并不如曾经的一毛钱珍贵且记忆深刻。
年夜饭至此结束。收拾停当，已经成家的孩子带着自己的孩子回自己的小家，其他人陪着父母守岁。喝了酒的父亲与劳累一天的母亲往往坚持不住，早早就睡下了，而孩子们则坚信守岁能让他们新的一年充满精神，所以会以各种方式坚持到天明才肯睡觉。
岁月就以这样的方式划过一年又一年，年夜饭仍然是流动的岁月的一道道刻痕，记录着日子交割的仪式。“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的美好期待阻止不了年夜饭桌前人口的变更，有人永远离开了团圆饭桌，成为纪念，又有新人坐到桌前，成为主导，铁打的年夜饭流水的人生，日月星辰默默凝视着这一切。
今天的年夜饭家家依旧摆放得丰盛而奢华，却没有了当年的味道。成品或半成品的山珍海味缺乏自己汗水的浸润，散发的是别人的香气，总显得与自家的气氛格格不入。天天都在吃的东西罗列在一起，更没有期盼的喜悦。天天的好日子冲淡了年夜饭的魅力。据说，李自成命相是能当十八年皇帝的，但他经不住北京皇宫的奢华，于是天天过年，终于只当了十八天皇帝。
既然叫年夜饭，一年只吃一次为好，凡事都需有度，奔命的生活只会带来短命的结果。好日子是用来品评和回味的，更是需要如家珍般敬重和感念的，不是用来挥霍的，挥霍多了，蜂蜜也会变成白水，索然。没有期盼的年夜饭还叫年夜饭吗？同样，没有期盼的日子也不是生活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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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2-13 11:12
发表于 2019-2-13 12:11
年少时的心思可能关注最多的还是在玩上，至于年夜饭吃了什么，早都忘记了。每年春节拿到压岁钱几乎全买鞭炮了，如今想来，仿佛只有儿时所放的鞭炮声犹然在耳。因为年夜饭可以年年吃，但鞭炮声已然遁迹了，如今的春节，似乎清冷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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