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进行时

莹莹子期

　一

　　老曹准备收摊的时候，掏出诺基亚手机看了一下，时间是下午六点十五，比平时晚了十五分钟，今天顾客似乎格外多些，从早上九点半到现在，近九个小时，中午吃完饭后，他做做停停，也是年纪大了，腿脚都慢了。这份活计他从妇联退休起已经做了整整五年了，现在理发店多是给现在时尚年轻人开的，价格贵就不说，那也不是老年人去的地方，老曹年轻时学过一些理发，造型不会，但是给老年人理个平头，刮胡子还是不成问题的。老曹在公园柳树下找到这个位置，挂了牌子：理发五元，刮胡子五元。这价钱公道，再加上老曹的手艺，所以老曹在这一片很受欢迎。五年老曹挣了多少不知道，但距离儿子房贷还差一些。老曹叹了一口气，自己就这么点本事，能帮多少算多少了。

　　这个时间正是晚饭时候。公园里稀稀拉拉几个人，太阳刚落下，月亮还没有升起，天空半暗半明。那颜色像兑了水的饮料，寡淡寡淡的，弯曲的树叶在也是懒懒地垂在江面上像个矫情的女人扭捏作态，老曹把身上的围布解下来，对着江面抖几下，一些须发在江水的映照下如同闪光的蛾子四下散开，他把须发扫在一起用簸箕撮起来倒在蛇皮袋里，把围布连同椅背上的毛巾一一叠起来放进三轮车的垮兜里，把梳子，剪刀擦干净，放进匣子里，他发现推子没了，找了半天才发现压在蛇皮袋下了，推子上布满了野山棘一样厚厚的须发，他举起来鼓足劲向上吹去，黑色发须像突然炸开的迎春花迎面而上，扑了老曹一脸，尽管他本能地闭了眼，但还是感觉眼睛里下了一场毛毛雨，他骂了一句粗话，扔下手里推子，半闭了眼，摸索着去三轮车边掏毛巾，老曹掏了半天没摸到毛巾却摸到一截有弹性的肢体，他唬了一跳，勉强睁开眼，看到一截如老松树般的胳膊，虽然皮肤松弛且有些干枯，但肯定是活人的，泪眼朦胧中顺着这截手臂向上仰头，两口深井似得目光正灼灼对着他。
     老曹眼睛糊得厉害，没好气地说：你要干什么？

　　那人没说话，老曹感觉他的身子，不，是那条枯树枝一样的手臂在他的挎包里掏什么。

　　“你要干什么！”老曹想他不会是打劫的吧，虽然挎包里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但也不是随便掏的，他真急了，用手去拽那只胳膊，却感觉手里塞了一团绵软的东西。

　　老曹松开那截干枯的手臂，用毛巾轻轻擦脸。

　　“你最好用水洗一下。”一个苍老而低沉的声音说。

　　老曹心内一动，眨巴着眼睛把水杯里的水倒在杯盖里，一扬手杯盖里的水冲着眼睛泼下去。顿时脸上身上溅满了水珠，

　　“你这人，你不会倒在脸盆里慢慢清洗？”

　　老曹却不听他的絮叨，一边擦脸，一边两手撑撑上眼皮又问：“你干嘛的？”

　　“刮胡子。”那人说完直直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你这人，看不见么，我今天收工了？”老曹没好气地说。那人好像没动。

　　老曹眼睛干涩了一会儿，慢慢缓过来，他仔细看了一下正四平八稳坐在他的黑革软椅上的人，是一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的老头。穿着一件布满油污的卡其色半袖，领子翻着一半掖着一半，下面一条深灰色运动裤，也是污渍斑斑，甚至有几片铁锈印记，在大腿上还有一些勾刮的小洞。老头干巴巴的，一头花白的头发杂乱而直立着，两只眼睛像两口井凹陷在眼窝里，脖颈上有些很深的皱纹，褐斑从他脸的两侧一直蔓延下去。“老哥，我今天——收工了！”老曹看老头没有一点离开的意思。他想他是不是耳背，不由提高了声音。

　　“我听得见。”老头声音不慌不忙：“但是我今天，不，我现在必须要刮胡子。”

　　“咦，你这人，我说我收摊了，明天再来。”老曹第一次遇见这样无赖顾客，不客气地回。很显然这个老头不是他们这片的。因为他从没见过，他想他是捡破烂的还是到垃圾的呢？

　　“快点吧，看在我帮你拿毛巾的份上你也该帮我刮。”老头一点也不在意老曹的态度，反而不耐烦地挥着手。好像是理所当然的。

　　老曹看着坐在椅上的老头，再抬头看看天越发阴暗了，他想莲禾一定做好饭在家着急了。

　　“这天快黑了看不清，也刮不好，你明天再来呗。”老曹试着商量

　　“我就现在刮。刮好刮不好和你没关系。”

　　老头那张像木雕似得脸一点回旋的余地也没有。老曹心想这老头脾气还不小。

　　“要是看不清万一刮破呢？”

　　老头对着老曹脥脥眼睛：“那你算中奖了。”

　　“啥意思你？”老曹没明白老头的意思。

　　“没啥意思。”老头又严肃起来

　　“你快点吧，伤到了与你无关，只要刮了就行。”老头又催老曹，老曹看看老头下巴，一些灰白相间的短龇分布在消瘦的下巴上。相比较老头乱蓬蓬的头发，这胡须并不扎眼。

　　老头看出了老曹的心思岔开五个指头用手向上拢拢那头乱发：“我的头发我自有安排，你先给我刮胡子吧。”

　　老曹想：这自有安排是怎样的呢？

　　“现在家家都有刮胡刀，你为什么要来我这里刮呢？”老曹左手搭在右手上不解地看着老头问

　　算来找老曹刮胡子顾客总共也不超过五个，不过都是理完发顺带躺在椅子上消磨时光罢了，很少有专门来刮胡子的。

　　“废话，我想刮我早刮了，还用来你这里？”

　　老头没好气地说：“你怎么这么多话，难道你怕我不给钱么？”说着从裤兜掏出一张十元钞票直接塞在老曹手里。很大气地说：“不用找了。可以吧？”

　　老曹看看手里钞票再看看老头哭笑不得。

　　二

　　老曹给老头围上围布，老头转过头问：“你确定你的手艺没问题？”

　　“放心，我保证能刮干净。”老曹笑笑他把革椅摇了几下，椅子吱吱扭扭不情愿地响起来。

　　“你的眼睛没问题了吧？”老头两手抓着椅边支楞着半个身子问。

　　“你这人……”老曹看了看老头呵呵又笑了。

　　停了停老曹问“老哥：“老哥，你是做什么的？”

　　“我？你看我是做什么的就是做什么的。”老头翻一眼老曹，干巴巴身子终于随着椅子向后躺下去。

       这老头，老曹为自己的自讨没趣摇摇头，但是老头两只眼睛却滴溜溜地从老曹身上转来转去，老曹抹了些剃须泡沫在他下巴上，老头半闭了眼两手交叉放在干瘪的肚子上问老曹：“你杀过鸡么？”

　　老曹正从盒子里取出刮胡子刀怔了一下：“杀鸡？”老曹看着老头，不知道为啥问他这个问题。

　　“当然杀过，前些年我家院子里养了几只鸡，每到过年我都是我杀的，自己家养的鸡味道就是比……”

　　“鸡和人很多地方是一样的。”老头诡秘地笑。

　　老曹没接话，心想这老头是不是脑筋有些不清楚，他用抹布把刮胡刀擦干净。向上举着看了看，刀刃发出清冷的光，这把刮胡刀老曹用两年了，刀刃锋利，手柄也长，使用起来很顺手，他心里盘算着最多十几分钟就完事了。

　　他用中指和食指绷紧老头下巴，对老头说：“老哥，别说话，也别动啊。”随着刺棱，刺棱的声音，刮胡刀上很快堆起了一层黏糊糊的胡须。

　　“你知道保险么？”老头突然开口问。

　　嗯。老曹低着头小心翼翼。刺棱，刺棱，刀子贴着皮肤滑过去。

　　“你知道有个人身意外险么？”老头说。

　　“别说话！”老曹一惊，快速停下。他看了一眼老头，老头正睁开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老哥，先别说话！一会儿完事再说。”

　　老曹把刮胡刀上的须发抹去，又抹了抹老头那一片青光光的下巴，再一次弯下腰，调整角度把刀子贴在老头下巴上继续刮起来。

　　“保险的受益人最高能得……”老头突然转了一下头。

　　这次老曹没有及时收住刀子，手一紧刀片在他腮帮处划了一下，随着老头一声哎呦，一丝血珠顺着口子窜了出来。

　　“告诉你别说话，别说话……”老曹一边手忙脚乱拿纸巾给老头擦血迹，一边责怪老头的不配合。

　　老头摸摸下巴重新躺倒皮笑肉不笑地对老曹说：“继续，继续。”他停了下又补充：“往下刮，刮到脖子那。”

　　老曹总觉得老头有些怪异。但他又说不上老头那不对劲。他帮老头把血迹清理完再次叮嘱：“这次千万不要再说话，也不要随便乱动啊。”

　　老头没吭声，他的眼神里似乎藏着什么东西。

　　现在只剩下下巴下面了，老曹把中指放在老头下巴上，食指放在老头咽喉处。老头喉头突起，随着他的吞咽，像一座活动的小山峰，脖颈处的青筋被一层薄薄的皱巴巴的皮肤包裹着。老曹甚至能感觉到血管里血液流动。这一处是最后收尾也是最紧要的一处。老曹弯下腰，沉下气。拿起刮胡刀。

　　“往下刮啊，刮干净啊。”老头再次叮嘱他，老曹发现他的眼里闪过一丝狡诈的笑容。老曹脑海突然一闪，他不由就打了一个冷颤。

　　老曹半空中停下刀子，直起腰。“你刚才说什么？”老曹问

　　“没什么啊，继续吧。”老头依旧闭着眼睛，如果不是感觉他鼻子下面喷出若有若无的气息，老曹觉得他更像一个死人，这个感觉把老曹下了一大跳。

　　“你刚说保险受益人是怎么回事？”老曹问。

　　“哦，没什么，我突然想起来的。”老头没有睁眼语气带有一丝慌乱。

　　“你怎么想起这事了呢？”老曹尽量放平语气。像和那些老顾客聊天似得。

　　“你买保险了？”老曹问。

　　“唔。”老头含混着。

　　“哦。受益人是谁？”

　　“受益人当然是我儿子了。”老头睁开眼不满地瞪了老曹一眼，好像老曹问的很白痴。

　　“你不是这片的？”老曹又问

　　“怎么了，我不是这片不能刮胡子？”老头反问。

　　 “你认识我？”

       “不认识，听别人说的。”

　　 “听谁说的？你儿子？”

       “喂喂，你是便衣警察么，你还刮不刮胡子了？”老头睁开眼嚷了起来。

　　“刮胡子有什么要紧，咱两先聊聊天……”老曹笑嘻嘻地说。

　　“谁和你聊天，我要刮胡子……”

　　“你投保了多少？”

　　“没多少。”

       “你了解保险么？”

       “唔，我儿子说过。”

　　“你儿子干嘛的？……”

　　“你管我儿子干嘛的……”

　　“说说么，说说……”

　　“我儿子……”

　　天更浓了些，像揉进去一些巧克力。老头面部轮廓变得越来越模糊。江边起了风，像谁在里面浣纱，江面上起了一层层涟漪，所有景物都变得曲折蜿蜒起来，江边柳树下一个老人坐在革椅上，一个老人坐在江堤上，他们像一对多年不见得老朋友叽叽咕咕正在进行一场秘密活动。不知道什么时候街灯亮了，柔晕的光打在每一个人身上，多了一层朦胧和神秘的光环。

香薰古琴

你这叫鹌鹑蛋啊，分明是个鸭蛋。作品我看了，一会再评，先看看大家说的。

千幻烟

占领板凳，一会儿来细读。

莹莹子期

香薰古琴 发表于 2019-5-15 09:45
你这叫鹌鹑蛋啊，分明是个鸭蛋。作品我看了，一会再评，先看看大家说的。

琴版你这属于隔岸观火啊，不过我也很期待大家的点评，我们一起等。

莹莹子期

千幻烟 发表于 2019-5-15 10:03
占领板凳，一会儿来细读。

美女这速度，来来来边喝茶边等。

野芒

很高兴，子期最近才思泉涌啊，而且文字越来越纯熟和挥洒自如了！
这应该是一个老话题，却是一个很独特和新颖的视角。两个老人，本该颐养天年，但却都在进行着一种努力，他们自然不是为了自己。但他们选择的方式又如此的不同，尽管如此，他们的内心还是相通的，所以他们最终坐在了江边。。。。。故事还在进行，但会不会发生？我们无从知道，但这似乎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子期开始扭头，她选择改变也许是受了什么的影响，比如他最近读的一篇小说作品，或者她偶然冒出的一个灵感，或者她一直想象而没有付诸的一种尝试。不管怎么说从作品看，她是成功了的，她的作品已经开始脱离平面化！

fonyuan

不错的一小说，景物描写和人物对话都不错。
只是对男人刮胡子这事还是不太明白
还有就是对保险可能有点误会。;P

鴳雀

子期的帖子，读，必须的；顶，必须的；点赞加分，必须的。                 

香薰古琴

作者视线集中在那么一个很小的空间里，黄昏时分的一个理发馆。两个老人。一个是上了年纪，腿脚有点不利索了，还在自食其力；一个可能是收废品或者捡破烂的老人，很蹊跷的他只刮胡子。故事在对话中展开，老人试图找个话题，制造个意外伤害，为的是儿子是直接受益人。作品构思新奇，关注老年人内心世界和生活动态，挖掘符合老年人生活特点的人性本质。这都源于作者对这个群体的细致观察。我们以前总觉说人老了贪财，作者却从狭小的空间里展示一篇全新的老年人生活价值观的一面，读完别有一番滋味。
问好子期，加分鼓励！

香薰古琴

就是这个标题不咋地。

潭边老桑

叙事语言有模有样了，正宗的小说味道。

个人觉得，还是在小说的情节编排、意味与意境上稍弱。

但已然比近期别的文友的小说高出一截。

潭边老桑

另外，这个刮胡子的重要情节，怎么让我想起了重庆霜儿的那篇剃头的小说？

草舍煮字

很像新星一的一篇小说。男主激怒理发师被割喉，临死前对理发师说，“你就说是我自己动了……”后来理发师因为意外杀人轻判，出狱后，死者悲伤的妻子从保险公司赔款里拿了一笔钱来补偿理发师。
不知道我剧透的是不是子期构思的。

夏冰

尽管基本情节让人莫名想到另外一些篇什，不过总体看来，子期确实努力得不错，小说像模像样，味道十足。

莹莹子期

野芒 发表于 2019-5-15 12:14
很高兴，子期最近才思泉涌啊，而且文字越来越纯熟和挥洒自如了！
这应该是一个老话题，却是一个很独特和新 ...

谢谢野老鼓励支持，故事正在进行，结局未知，都是为了儿子，其情可悯。最近我在尝试各种写法，写不好，乱写，希望有其形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