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鴳雀 于 2019-7-12 11:34 编辑
我最早看《红楼梦》是一九七八年复映的彩色戏曲越剧《红楼梦》电影。同年回沪买了一九六二年出版一九七七年再版的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四卷本《红楼梦》。四十多年一晃而过,百万字的长卷忘得差不多,本来也没读透,倒是看电影《红楼梦》时情状历历在目。
那是一个夏天,一个百无聊赖的下午,我在蔬菜地里摘豇豆,有人上山带来一个口信,说场部今晚放映电影《红楼梦》。这无疑是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好比今晚发布最高指示,问题是看电影的兴奋是由内而外的,收听最高指示的激动是外部灌输必须装出来的。那时,我住在山上,上山下乡嘛,住山上也正常。从山上下到山脚七公里羊肠小道,从山脚到场部十三公里盘山公路,翻过一座山,越过一座岭。二十公里山路,小伙子最快速度也得一个半小时,来回三小时,电影三小时。就是说从傍晚六点出发,回到床上起码子夜。这个一点也难不倒一群由内而外兴奋着的男女青年。
我住的山上是个半山腰,我住的房屋是个土打垒。一排房屋隔三间,隔到山墙高,上面串通。隔壁女声尿尿,滋到痰盂罐声如雷贯耳。我们在那儿种茶采茶制茶送茶,当然也喝茶。三十个知青,二十个男的占两边,中间十个女生。好比两爿绿叶托一朵红花。房前一条廊,屋后一片竹。风吹竹叶瑟瑟响。古人云,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我说,这是饱汉不知饿汉饥,纯胡说八道。但是,当时比缺肉少油更饥饿的是荒芜的精神生活。一听场部放《红楼梦》个个喜形于色。早早收工,早早晚饭,早早拾掇。女生嘛涂点生发油,头势亮光光;抹点百雀羚,面孔香喷喷。男生嘛,脏衣服里挑干净的,好比矮子当中拔长子。毕竟到场部去毕竟二十刚冒头,我们兴奋着并快乐着。那天走那条羊肠小道觉得特别宽敞,特别轻松,有点脚下生风的感觉。太阳还未完全落山,余晖抹在山岚上金黄的,橘黄的,蛋黄的,层林尽染。我们穿过毛竹林,穿过杂树林,穿过松树林,穿过杉树林...我们知道,我们要去看林黛玉,我们听说过林黛玉。
电影放映完毕,礼堂灯亮了。知青的脸上有泪痕,还有窸窸窣窣吸涕声。这是一场洗礼,一场艺术的洗礼,一场委婉的柔情的舒缓的情感洗礼。我们从来没有被如此资产阶级靡靡之音的熏染过,我们目瞪口呆。我们一直生活在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环境中,我们必须牢记以阶级斗争为纲,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我们视检举揭发,打小报告为积极要求进步的标志,至今,我看到我们的社会仍然在使用举报的武器,举报万试万灵。然而,一场问紫娟的电影一下子摧毁了我们二十年垒砌起来的防火墙,我们被烧得分不清东西南北,我们暂时忘了阶级斗争,忘了举报谁被资产阶级靡靡之音俘虏,哭的稀里哗啦,我们开始认识并体验什么叫情感。时针已指向深夜十一点,一群二十出头上海男女知青踏着月色的山路,一路高唱刚学到的“问紫娟,妹妹的诗稿今何在?”啊——得鬼哭狼嚎。青山回响——问紫娟,妹妹的诗稿今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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