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已经开始供暖了。
陈寅恪写过一首《忆故居》,中有一句:“且认他乡作故乡”。异乡多年,借用此句实不为过。每至冬日,甚至有点贪恋北方的暖气。无论外面的世界如何的风刀霜剑,室内总是温暖如春,花开似锦。 献岁发,吾将行。 春山茂,春日明。 园中鸟,多嘉声。 梅始发,柳始青 泛舟舻,齐棹惊。 奏《采菱》,歌《鹿鸣》。
风微起,波微生。
弦亦发,酒亦倾。
入莲池,折桂枝。
芳袖动,芬叶披。
两相思,两不知。 耳机里应景地播放着卫东老师朗诵的《春日行》,出生于南北朝乱世寒门的鲍照,写下如此简单明媚的春日诗行,真是难得。卫东老师醇厚磁性的声音和优美的文案,竟让那一刻的时光柔和而温存,还有一点烟暖酒尽的微醺。鲍照是孤独的,虽与当时的谢灵运、颜延之合称“元嘉三大家”,却因出生贫寒,没有门第光环的加持,一生仕途坎坷,遭受排挤和不公。 文案写得真美啊:“泛舟、饮酒、弄弦,光阴的广陵散这么弹着,散尽了江山烽火,散却了人情世故,仿佛这春日将永恒停留。”因这文案,往后余生的每一个春日,鲍照的这首《春日行》都将与我相伴。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铁马金戈一生的吴王钱镠为在临安陌上娘家怜花惜柳的夫人信中写下柔情万种,忽然想画画,画花,不问姓名,不管颜色。铺纸,调墨,润色,水墨兰叶,粉白花朵,花蕊嫣红。 时光秋千一样荡过去,荡出好远。那条土家山寨的路,没有平整的青石板,只是一些随意镶嵌的石头,大大小小,稀稀落落,凹凸不平,路的两边,一边是幽青的竹林,高高的毛竹直入空宇,有风吹来,簌簌着响。一边是土坎,土坎上是地里种满油菜花,金黄一片。路的两边开满了蝴蝶兰,对,蝴蝶兰,很多个异乡的梦里,很多次书写的文字中,都有她们靓丽的身影。宽碧的叶,白色镶紫边或粉边的朵,沿路丛生。 香香和我一样喜欢蝴蝶兰,但我们并不摘,连摸一下花瓣都小心翼翼,无比怜爱。只是看,蹲在地上,看看这朵,看看那朵,评论一下哪一朵的颜色更好看,哪一朵花开得最漂亮。晨昏两次,偶尔中午还会去一次,我们在土家山寨蜿蜒的窄窄的石子路上奔跑,跑掉了并不合脚的鞋,嘻嘻哈哈地转回去,穿好,接着跑。怕错过了蝴蝶兰最好的年华。 蝴蝶兰年年都在开,甚至因为山寨的搬迁,蝴蝶兰更得自在空间,肆意烂漫,成排成片,占据了小路中间,侵略了油菜花的地盘。偶尔回去,会特意去看看她们,蹲在蝴蝶兰旁边,伸手轻轻地触摸蝴蝶兰花瓣,顺便邂逅一下幼年的自己和香香。 对蝴蝶兰的记忆影响到我对兰花的认知,在我的笔下,兰花会有各种各样的颜色,纯白、大红、粉红、殷红、浅紫、深紫、甚至绿色。也许行家看来,那些颜色会很唐突,但我从不会认为她们唐突和张扬。 偶尔会将画的画发在微圈。有微友来找我,说单位搞活动,能不能不署名给她两张,画废的也行。我也笑着答应说好。有离谱的,来告诉我,将手机里的照片指给我看,脸红红地说上次给她的那幅画在区某馆展出了,还得了二等奖,问我怎么不参赛,是不是书画协会会员。我知道她的意思,给她吃了定心丸,说没有:“我就是画着玩的”。既不在文联,也不在书画协会。我对这些都不感兴趣。有人会说矫情,自己知道不是,纯粹因为不愿让自己附加身外之物。当年任性的远行,从体制内走出来给了自己一生的自由。偶尔也会辛苦,但不必迎合,不必附会,始终能以初心的纯粹,活着真实的快乐。 读书、画或者文字,于我而言就是消遣,纯粹的消遣,不会麻将,也不爱灯红酒绿。从不立计划,也不书愿望,随遇而安。没有欲望的画画最大的好处在于,它能让时间变得异常专注而纯净,从黄昏到深夜,数朵兰花在笔下恣肆盛开,你想让花朵是什么色彩它就是什么色彩,不必遵从定式或者流派,它只开在你心里,梦幻而美好,在落笔的那一刻,它只属于你,如一尾快乐的鱼儿,自由自在地游弋于心海。 并不是所有的花开,都要有谁青睐,少一些欲望,缓慢一点,让所有的虚度,为时光陈情。 喜欢花。每至早市,必去早市南侧的花市逛一逛,且不论买与不买。将花养好却有点困难。好在,夫君与花有缘。凡在家中被我养得奄奄一息的花,他会端到办公室,养一段时间后,立马容颜如初,惊艳时光。张家界机场的空地上有一片韭兰,夫君有一年跟我回老家,“偷”了几棵,背回塞北,在家养了一段时间,许是从南到北,花也知思念故土,十几日,便凄凄惨惨戚戚,叶枯花萎,没了水灵模样,夫君拿到办公室,不过旬月,便花开数朵,笑逐颜开。纯白的花瓣,嫩黄的蕊,格外养眼。如今养在家中阳台,偶尔失了生机,夫君便带到办公室养一段时日,再端回来,算是让我一解乡愁。 年年春节前,必买几盆正当好年华的花摆在家里,兰,水仙,各色小雏菊,玫瑰、康乃馨、艳艳的杜鹃。月余花期,让新年格外温馨。唯杜鹃花期长,能开好几个月,红艳艳地在室内,映得心情也红艳艳的。 梨花我也喜欢,因了梨花的色。一然曾画过梨花,我也曾为之写过《梨花胜雪》:“ 梨花一树一树的白。白得时光里的尘埃寂静无声。若一个个美丽绝尘的女子,衣裙洁白,笑容安静。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年轻的一然,以怜惜之心,虔诚之笔,勾勒着她们的容颜,想为她们留驻刹那韶华,瞬间春光。这样的女子,是不能着了艳色的,唯有淡墨花青的雅致,方能配得起这样的高贵。”三年前去什川看了梨花。此后每至春,那些梨花,便在记忆的暖阳里如云似雪的开了。喜欢梨花,源于幼时。外婆家屋后的山湾里,有成片的老梨树,春风一唤就醒了。那时尚不懂得梨花的美,只知好看,真好看。是梨林里的常客,日日流连不知归。老屋的前面,也有一棵梨树,是祖父的祖父种的。春日花开,与李花、杏花争辉,煞是好看。不过,因为年龄小,更贪恋梨子在味蕾处的甜,还未完全成熟,已成为我们贫瘠童年里望眼欲穿的甘甜与快乐。 如今却是不惦记梨子了,不管何种季节,超市、街边水果摊,各色各味的梨琳琅满目。早已没了那份对味道的期待。梨花,反成了年年必至的邂逅。西北的梨花于四月中下旬盛开,江南那时,梨花已然昨日清梦了。 想起曾读过的一首诗:《我想和你虚度时光》 …….. 我想和你互相浪费
一起虚度短的沉默 长的无意义
一起消磨精致而苍老的宇宙
比如靠着栏杆上
低头看水的镜子
直到所有被虚度的事物
在我们身后
长出薄薄的翅膀
这首诗和鲍照的《春日行》一样,一定是写在春天的,写在花开时节。春天适合虚度。壮志难酬的鲍照却为我们留下一场“永不谢幕的春光”。或者,《春日行》即是当恩主刘义庆英年早逝,自知仕途无望的鲍照独自一人,在春日的原野,芒鞋竹杖,踏花独行的吟诵。 《春日行》于鲍照自己而言,也许就如陈寅恪的“且认他乡作故乡”和我喜欢的画画,春日徐风里的静静花开,在南北朝的乱世中,是他的内心得以片刻栖息的安宁圣地:简单、美好、纯净。浅浅寄情,淡淡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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