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孔 于 2019-11-23 10:35 编辑
醉酒的晚上,迷迷瞪瞪的,在一条昏黄的街道上无序地走着。
叫不住这条街道的名字,好像来过,又好像没有来过。司空见惯的格局和陈设,一条宽中规中矩的街道,行人和车辆杂乱地交错着行进,两边是沿街的门面房,一个饭店临着一个饭店,一个超市临着一个超市。饭店大门敞开,刮着塑料的门脸儿,吧台后站立着几层的烟酒,前面伏着个要么精干的老板要么是个妖艳的老板娘。窗帘半遮半掩,依稀可以看到里面的人头攒动,要么围坐打牌等着饭菜上桌,要么举杯共饮,表示着互诉衷肠,亲兄热弟的暖流似乎早已溢出窗外,只等酒醒之后的稀释冷却;超市里都堆满了商品,在成堆的商品中间会露出一个脑袋,那应该是老板或者是售货员,他们一般都爱理不理,手里摆弄着永不厌倦的手机和游戏。
超市和饭店之间间或还有一些成衣店、洗脚房、保健品之类。城市是会说话的,他是现代生活的代言人,竭力满足着城市圈的消费指向,起点是饭店超市,归宿是药房。可能中间还藏着一些辅导班,那是向下一代的承接,但那个不能显眼,会被查的。原因是不能让孩子们加重负担,振振有词的,可是结局一来无非是把战场转向了地下,二来打算让孩子们干什么呢?数星星,牧牛羊,哪儿有呢?
在一些拐角处还能见到一些卖菜的老人。这个时间段,自然只剩下残菜了,风干的菜梗就像风干了的胳臂与腿脚,枯黄的菜叶就像花白凌乱的头发,他们枯坐着,耷拉着凝固的眼神,也没有哟呵的热情,只等愿者上钩。
我踉跄着,深一脚浅一脚,顶着笨重的脑袋努力地睁着已经很难睁开的眼睛,双手使劲搓揉着似乎起了一层壳的脸,摇头晃脑的,使劲地哈着气,一身地不耐烦却又不知往哪儿走。
我如果走慢一点应该可以走出周正的步伐的,但那样会有些吃力,在这个嘈杂的街道上,你怎么走都没有人干涉你——准确地说,连看都没有看你,你为什么要那么在意呢?一场醉酒,一个陌生的街道,我获得了短暂的也是难得的自由。
年轻的时候,也经常醉酒,也经常一个人走向回家的路。那是在农村,是在山岗上、山脚下、田埂中。有时一脚踩空,就地摔倒,索性就在原地睡上一觉,留下人形的凹槽;有时看什么都不顺眼,也没有什么让我看的。似乎只有脚下的石子和路边的杂书,踢踢石子,脚生痛;尝试着倒拔垂杨柳树没有起来,人倒悬空了。筋疲力竭之后,只有扯开嗓子嚎叫了,侧面的山上松涛阵阵,突兀的和声孤零零地在寂寥的乡村飘荡,如魑魅魍魉,如长歌当哭。
那是一个拧干了的青春,如果那还算青春的话。一个人靠着三面荒山,蹲守着一洼水田,守着一个叫做稳定的工作和似乎总是耗不尽的没有明天的明天。
终于,可以俯视更年轻的人了,可以假模假式地贩卖了自己的年轻心得和社会体验了。因为,这样的时间过得很快,快到自己迅速度过了自己的三十岁、四十岁,直到现在,快五十了……
我不知道别人的人生是怎样的一种发展。我怀疑着所有功成名就般地讨论着的经验和心得,也鄙夷借助于花鸟鱼虫游山玩水而伪装成云淡风轻的从容与超脱。那只不过是他们在可以压制乃至于试图埋葬自己内心的魔鬼而已。我严重怀疑那些口若悬河的表达和过度的阐释中有多少是他内心的直接呈现?我的直接体验是,所谓的成长除了时间的推移之外,多半只是紧缩和包裹,最后面目全非,以至于自己也觉得一切原本就是这样,成为胁从犯。
我们苦苦地守卫着自己的零星拥有,画地为牢;我们胆怯地回避着尝试和新生,撇开干系。在这个口沫四溅的时代,我们蜕变而成的不过是一株株精神侏儒。
懒得搭理。
我们在做什么?还能做些什么?
我们这个时代的怕和爱,一个有些意思的短语组合。这两个词语是对立的吗?不是!也许我们爱的就是我们怕的,我们怕的就是我们爱的。这个命题里有着属于商人的狡黠,是抛出了一个问题,让你反复地想,辩证地想,前生来世地想,而又想不出个什么所以然,隔山打牛般戕杀着你的脑细胞而让你浑然不觉。
想起了乌镇,一个早年的茅盾,一个当代的木心,乌镇的名人都不喜欢用自己的真名本身就有些值得玩味,这应该属于巧合,毕竟写字的人很多喜欢用笔名。我感兴趣的是乌镇背后的故事,一个《林家铺子》的电影并没有让乌镇走红,一个成功的商人却让乌镇享誉世界。陈向宏,打造乌镇的时候说乌镇必须要有当代的文化名人,于是一个在纽约靠私塾般授课的老先生迅速成为万千宠爱,“从前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这样的大实话包装起了一层文艺气息迎合和满足了也是弥补了轻佻的现代人;而打造的木心故居更是成了乌镇新的文化名片。这不能简单地视为一种巧合,这是精明的商人和民国情怀的一次偶然邂逅,也是物质体面地抬举了一下文化,商人成为幕后英雄,文人成为公众偶像。当然,他也可以不抬举,主动权在他。
乌镇成功了,全国各地的旅游景点成功了,就连偏远的小镇也会找几个园艺工人建几个亭子,盖一些青砖黛瓦的房子,大白墙上刷几笔吴冠中风格的图案,铺上一截石板路,镶嵌起一些鹅卵石臆想着与自然的亲近。只不过,尽管可以修路,可以掘水,可以树碑,但实在凑不上事关文化的内容,哪怕是神话都没有,最后只有胡编乱造,东拼西凑了。一个究竟是人还是虫子的大禹据说就有好几个家乡。究竟是三星堆还是二里头,谁能说得清楚,我们那么着急上火地往身上贴金究竟是冲的是什么?
没有历史,人就不活了?历史很短,说出来就不好意思吗?历史只是一种存在,是先人误打误撞跑到了那个地方而已。沉醉于祖上的光鲜和当下的实际生活至少没有很直接的关系,深圳三十年,上海一百年,北京一千年,西安三千年、山西五千年,这些和当下的状态以及发展有什么样的联系,有,其实也没有。
我们偏偏希望是有的,哪怕是无中生有。那样的话我们就根正苗红了,那样的话,我们就可以像阿Q一样咪着眼睛骄傲地说我祖上是当过大官的!然后满足地睡着了。
我们这个时代的怕和爱,怕的是来路不正,怕的无人认可,怕的悄无声息。我们爱的是自己的几寸皮囊、爱的血脉传承,爱的是幻觉,怕和爱相互冲销之后,留下的是黑洞般的空虚。
于是,我们试图挣扎,竭力挽留。拿着手机,挤眉弄眼地拍着自己,等待着别人赞许着你的枯树皮一般容颜,登高涉水,期许别人赞扬你生活方式的所谓健康,而事实上你早已气喘吁吁;读着也写着心灵鸡汤一般的文字,表白着你的所谓文艺,而背后你可能把这些东西骂得狗血喷头。
在人前我们都是为着别人的眼光活着,搔首弄姿;在人后我们是为着自己的身体系数活着,心惊胆寒。
这是一个双重人格割裂最为突出的时代。
我很多时候想骂人,于是,我只能找到没有人的地方,大吼一声:狗日的!没有具体的对象。只是提醒着自己,没有被完全格式化。
思绪像被踩了尾巴的蛇到处游走,忽然听到一阵歌声。寻声而去,一个敞开的房子里,很多人平端着歌词本在那儿唱歌,无伴奏合唱。我停下了脚步,体力的缘故靠在了墙上仔细听着,就一段旋律,反复唱着,应该是在唱诗。真的很好听,很好听,再看看里面,歌者表情肃穆,举止端庄,态度虔诚。
我不大懂宗教,边缘的知识了解一些。这算不算圣歌?这样的声音算不算圣音,在迭起的圣音间或,我安静了下来,哪怕只是短暂的一刻,哪怕我此刻确确实实是一个醉鬼!
我知道,一旦离开这个地方,他们每个人都恢复到原来的角色当中,该上班的要上班,该打工的要打工。这当中既可能有明天在大学讲堂上挥洒不觉的高级知识分子,也可能有在案板后杀猪宰羊的屠夫。但是,这不能影响就在此刻,他们褪却了所有,人为地拼凑出一道精神上的小酌,然后获得短暂的宁静。
挺好的。
渐而又开始理解了包括乌镇在内的所有人造的景致了,也理解了当下人竭力展示自我的心情了。不就是谋求一个精神上的慰藉和洗礼吗?人造的或许多少有些失真,可也不妨是一种提醒,同样有所获的。就各色人等来讲,精神暗合者天人合一,痛彻心扉者借此挣扎,无关痛痒者借此安宁,哗众取宠者借此招摇,各有所需,也是平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