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月牙 于 2019-12-6 20:05 编辑
【佳文有约】他真的笑过，爱过，生活过 文/月牙
趣，看着是个好玩的字。查《说文解字》，那说法却不见得有趣，“疾也。从走取聲。七句切”。翻成大白话，就是说，“趣”是快跑的意思，字形用“走”做形旁，用“取”做声旁，读音是“七”的声母加上“句”的韵母。听听，有何趣味可言？
“趣”的相对论，倒比较有趣。甲眼中的有趣，可能是乙心中的肉麻或低级趣味；乙认为的有趣，也可能会成为甲不忍回首噩梦般的恶心感。趣，不等于笑，但有时也会会心一笑。趣是一种心有所动，是喜怒哀乐情感的一种奇妙杂糅，经过时间、阅历、思想、文字等的发酵，长成一棵树，没有两片叶子是完全相同的。读书也一样，见仁见智是常有的事，哈姆雷特甚至不止一千个。所以，对“趣”的要求不能高。
在我看来，对一个人的最好评价，德第自然排第一，如果还有有趣的灵魂，那真是万里挑一。读一本书，最高的评价莫过于，真是一本有趣的书。某书有趣，或者书中写到的某人有趣，或者写这书的人有趣……与书相关的趣形形色色，貌似这东西具有传染性，人与书，不知是谁衬谁，反正都光芒万丈起来。光芒有可能遮蔽你的慧眼，所以有必要披荆斩棘，努力还原书的本来面目，见到一个真实的作者。
我试着从我阅读的海里，打捞起了有关鲁迅的有趣书话。
他的书读了好些，百读不厌。课堂上讲鲁迅滔滔不绝。对某些博人眼球断章取义的新闻诸如鲁迅文章被踢出教材云云，常常遭怒怼。国内11处鲁迅纪念场馆，我到过5处。小儿在日本期间，曾应我之要求，去仙台找寻鲁迅足迹，发我照片，慰我心怀……我对鲁迅绝对是真爱。一个人不可能超越他所处的时代，领先二十年已经相当了不起，那可能已经需要承受比一般人多得多的孤独，而鲁迅，我说他早跑了一百年也不为过，今日读他的文字，好像他还在人间，目睹现状，忍不可忍发声，救救孩子的声音犹在耳畔，丝毫没有违和感。
看过一个材料，说鲁迅讲课，绍兴方音，严肃是其表象，幽默是其实质，简直段子手。从教材里找出的鲁迅，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人，中国翻译文学的开拓者，永远正襟危坐……从故纸堆里找出对鲁迅的评价，多疑、轻信、迁怒，好骂人，心理变态，人格卑污……面对被妖魔化的鲁迅，试着卸下他身上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的重负，卸下他作为周家长子沉重的责任，让他安静地做一回他自己，我一直相信他足够丰富，他的生命里一定有很多有趣的东西，只是因为时代及这样那样的需要被遮蔽了。
我想念某些文学大师的时间远远多于想念爱人。某日突发奇想，鲁迅笑过吗，真是一个古怪的念头，像一株苗扎进大地，飞速地扎根，长大，枝繁叶茂。作为一个正常人，他肯定会笑，但目力所及，能看到的鲁迅照片，无一不是寸发直立，横眉冷对，表情坚毅冷峻，不见一丝笑意。我网搜了鲁迅的图片，好几百张，貌似没有见到他的笑脸——有一张，似乎是笑着，点开细看，竟是当代网民用鲁迅照片做的搞笑动图。
《呐喊》《彷徨》《故事新编》，撇一边，小说集嘛，即使有笑，也是化了妆的，我要找他卸了妆的真实的笑。
几本杂文集，放过，都冷飕飕的，刀剑飞匕首扬，难觅温热的笑。
看散文集《朝花夕拾》，有人说，非虚构散文是最能见出作家真实生活底子的。回忆旧事，有幽默，有讽喻，也形象，也感人，但就是那笑，对于鲁迅来说比较稀罕。终于在那篇《五猖会》里觅得，写的是七岁那年要到东关看五猖会，大清早“我笑着跳着”等开船，却被父亲要求背《鉴略》，太阳升得很高了才背出，“大家脸上都露出笑容”，“我却并没有他们那么高兴”。看鲁迅那笑，转瞬即逝。颠沛流离中写下的忆旧文字，即便记的是童年，或留学的经历，也有沉甸甸的时代印记。
读《野草》，朦胧诡异，神秘莫测，高冷的美感，华丽而艰涩，困惑以及突围，严肃唯美，去你的笑。
翻《两地书》，鲁迅与许广平的书信合集，不乏平淡的真趣，跳过那些正儿八经的文字，找寻另一个鲁迅。有些地方不那么鲁迅，比如昵称“害马”“小鬼”。比如，写写对某种新奇水果的见闻，说说给学生上课偷点懒也无妨……他们之间很是谈得来，没有要改造对方的意思。比如这一段：“我先前偶一想到爱，总立刻自己惭愧，怕不配，因而也不敢爱某一个人，但看清了他们的言行的内幕，便使我自信我绝不是必须自己贬抑到那样的人了，我可以爱。”总体基调是理性的，甚至有些压抑，至于笑与爱，大多躲在信的背后，生活静水流深，偶有浪花，似乎是鲁迅含蓄的笑涡。
在别人写的文字里，倒有鲁迅的笑影。唐弢回忆鲁迅的散文《琐忆》，我读中学时学过，记忆深刻。有一次，国民党的一个地方官僚禁止男女同学，男女同泳。鲁迅先生幽默地说：“同学同泳，皮肉偶而相碰，有碍男女大防。不过禁止以后，男女还是一同生活在天地中间，一同呼吸着天地中间的空气。空气从这个男人的鼻孔呼出来，被那个女人的鼻孔吸进去，又从那个女人的鼻孔呼出来，被另一个男人的鼻孔吸进去，淆乱乾坤，实在比皮肉相碰还要坏。要彻底划清界限，不如再下一道命令，规定男女老幼，诸色人等，一律戴上防毒面具，既禁空气流通，又防抛头露面。这样，每个人都是……喏！喏！”鲁迅先生边说边模拟戴着防毒面具走路的样子，听者皆笑不可抑。即便那时鲁迅没有哈哈大笑，想必脸是不会铁板着的，和进步青年在一起时，他不会横眉冷对。
一本不起眼的《民国狂诗录》，通过读诗来了解人，我倒瞥见了鲁迅的笑容。一桩轶事，某报宴请文化名人，散席前编辑约稿，鲁迅说：“你要是约骂人的稿子，我可以天天写。”郁达夫的夫人插话说：“周先生虽然会骂人，却骂不过他儿子。”然后鲁迅就笑着解释：“是的，我的孩子他骂我。有一次，他（海婴）严厉地质问我：‘爸爸！你为什么晚上不睡觉，白天却睡觉。’又有一次他跑来问我：‘爸爸，你几时死了？’到了最不满意的时候，他就批评我：‘这种爸爸，什么爸爸！’我倒真的没有办法对付他。”看看，多话痨，他的棱角呢？他的桀骜呢？他最硬的骨头呢？面对亲人朋友，他是温和的，亲切的，柔软的。读鲁迅这个人，你能读出生而为人的那种真与爱。
他爱爱人，爱朋友，爱孩子，爱生活。鲁迅是日记狂人，他是美食吃货，他养花，他收藏，他设计，他痴迷看电影——他去世的1936年还看了17部电影，他绝对是个穿衣很潮的时尚达人，他确实是一个生活家，他享受了全部的生命，完整的生命，艰难，苦痛，爱，斗争，美，绝望，超越……他被讴歌，膜拜，也被一些人唾骂，鄙视，有关他的话题，几十年争论不歇。
假如他穿越到今天，他的朋友圈想必相当热闹，永远的话题王子，永远的头条写手。晒美食，说收藏，讲讲电影，秀秀花草，当然，面对这样一个日新月异的时代，他的骨头嘎嘎作响，他还是会骂人，各种污秽腐败，道德沦丧，世风日下，他的眼睛里容不下沙子，只是和平时代的刀光剑影，不知在鲁迅的生命里会如何演绎，因为，他远远超越他的时代，他总是孤独地领跑。
我一友人，学中文，痴迷鲁迅。有一回，她甚至很迷妹地说，假如鲁迅在世，她要嫁给鲁迅。这个颜值控后来得知，鲁迅身高不到一米六，大惊。网搜，鲁迅身高没有确数，基本肯定在一米五到一米六之间，鲁迅的长孙某次访谈中言，祖父身高一米六。有人按照合影，不同人的身高估算得出，鲁迅身高一米五五。见过厦门大学的鲁迅塑像，觉得身量矮小，形象不够伟岸，据说是完全按照真实的鲁迅造的。
曾到过绍兴的鲁迅纪念馆，介绍的文字，白底黑字，写着鲁迅去世时的体重，38.7公斤。虽是多年前去过，唯恐自己记错，又翻出老照片，再次确认了一下，一个成年男子，体重不到八十斤。
身高不到一米六，体重不到八十斤，奇怪的是，这样的一个偶像，在我颜值控的友人心中并没有倒下，她说，依然会读鲁迅，欣赏他的文字，敬仰他思想里的骨头，他瘦小的身体里有一个浩瀚的宇宙。皮囊之美与精神之美，孰美？二者得兼，再好没有。倘若只能选其一，一个看惯了鲁迅文字的人自然有其判断。
为了找寻最真实的鲁迅，开始一次对其作品的重读，对于我这样的读者来说，是一次匪夷所思的心灵之旅。这是一次估量不足的出发，一旦上路，就没能回头，在一夜夜的追寻与一次次的苦痛挣扎之后，鲁迅的形象艰难地站立起来，虽有别于以往，但他并没有舒展开他的眉头，我也在不知不觉中放弃了找趣的念头，好似来到一片辽阔的蛮荒之地，前路漫漫，远方夕阳绚烂——已经迷糊，这是一次远离，还是一次靠近。
1936年，鲁迅病逝。他一生都在快走，在领跑，他笑过、爱过、生活过，他度过了丰饶的一生。鲁迅的遗言只短短七句话，夹在一篇名为《死》的散文中。是走之前一个多月写下的，文中他对亲属说：“忘记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就真是糊涂虫。”那著名的不宽恕也在此文中：“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
2019-12-05写，12-06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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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2-6 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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