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话题】时光与命运

灯芯草

                                                          时光与命运
　　
　　我八岁正式上的一年级，因此我比同班女生稍微高出一截。不知道从谁那儿开的头，班里开始有同学叫我留级生。
　　
　　从吃惊到愤怒，再从辩解到沉默，这个结一直跟随我到毕业，跟随我到中年以后的同学聚会。每当他们推杯换盏后感叹光阴似箭，总有人忽然觉悟：不对哦，你好像比我们还大上一岁吧？
　　
　　这时我常常莫名羞愧，好像又听到那夹枪带棒的三个字：留级生。这样的疑问年年聚会都会重复一遍，不过是上次笃定的人，变成了这次疑问的人。我一如既往地尴尬，弄不懂就这么一个简单的记忆，为什么总有人一再地迷糊。再后来我渐渐释然，我不过是他们惊叹时光蹉跎时，顺带加强的一个音符，就像在岁月的年轮上，再刻一道醒目的佐证：我记得你比我们大，你看我还没有老糊涂。其他并无恶意。
　　
　　这件事我一直怨恨我妈，也同样怨恨我爸。小时候我们很少见到我爸，他总是回来住上一阵，又离开好大一阵。我爸基本都在外地工作，有时候一两年才回来一次，我妈就带着我和弟三个人过，我们住在桥梁工程局的职工基地，因此我们住的是公家的房子。房子很小，一间大屋带一间厨房，屋子很乱，哪儿哪儿都是衣服和鞋子。
　　
　　我还真是七岁就上的学，和邻居同般大的孩子一起报的名，从小学到高中，我们一直就读在院子里的子弟学校，所以我怀疑“留级”这个事儿，是后来高我一届的他们说的。
　　
　　好像一年级只上了半个学期，有一天我妈忽然草草收拾了行李，带我和弟匆匆就出了远门。我弟比我小三岁，我们都还在懵懂的年纪，我妈就是我和弟的天，她要下雪我们就冻着，她要晴朗我们就暖着。
　　
　　这次“出走”早有预兆，我隐隐感到不祥。出走前段时间的一个深夜，家里咚咚地有人擂门，一大两小三个人从梦中惊醒，茫然不知所措。
　　
　　我妈慌忙赤脚下地，门刚一打开便冲进几条黑影，恶狠狠地边说边狂乱地动起手来，把家里几个大小木箱全都掀翻在地，抖落出一堆破衣烂衫，还有一摞大小不等的照片：“都给我老实点！你丈夫已被我们控制，他跟走资派串通一气，这些照片就是最确凿的罪证！”我和弟紧抱着蜷缩在床的一角，我妈倒坐在那堆翻东倒西的木箱里，瑟瑟发抖。
　　
　　那些照片我们不止一次地看过，我爸那时候很年轻，长得也好看。我爸常拿这些照片在我们面前炫耀：看我多帅。妈总是翻他一眼：看把你显摆的。脸上掠过一丝羞涩。
　　
　　照片上的我爸穿着工装，有几张还戴着安全帽。那时照片里的人胸前都别着毛主席像章，手上还拿着红宝书，正正经经地举在胸前，目光炯炯，笑容满面。
　　
　　我爸和我妈是自由恋爱，十九岁的我妈看上了二十岁的我爸，一是因为我爸长得好看，二是因为我爸是拿工资的公家人。我外公却看不上我爸，说他神气活现地不够老实，执意不同意他们交往。我妈生来倔强，收拾几件衣服就去找了我爸，两人在外租了一间破房，两张废旧的桌子拼成了一张木床，这就一只碗一双筷地开始一点点增添家什，以致最困难时我妈偷偷卖血才得以过活，这是我妈多少年后还一直念叨的“丰功伟绩”。而我妈一开始指望我爸的那点工资，常常没到手还账就去了一半，我爸以前一个人吃饱一家子不饿，吃喝玩乐从无计划，这冷不丁地有了小家，一下子无法适应。值得宽慰地是，不久单位就分给他们一间公房，让捉襟见肘的日子有了光亮。
　　
　　我妈二十一岁生了我，这样算来我七岁的时候我爸也不过二十八九，还是一个年轻的小工人。因为他所在的单位是桥梁工程局，所以长年累月地在各地架桥，而每竣工一座桥梁，工人们都欢天喜地地拍照留恋，一座座雄伟的桥梁，从人烟罕至的荒芜中拔地而起，他们付出了血汗与家人的常年分离，有骄傲更有心酸。那些照片，不过是每段历史和青春的见证，其中有工人自然也有领导，谁知后来却成了无可辩驳的“铁证如山”。
　　           
      联想到我爸几个月前的家信都有去无回，我妈立马就犯了倔劲儿，她是怎么与外公闹翻，怎么了解到当时我爸在四川嘉陵江工地的地址，怎么辞去临时工筹钱买的车票，又怎么汽车倒火车地翻山越岭，最终怎么找到的我爸，到今天这一切的一切，在我的心里一直都是个传奇，让人难以置信。虽然这段故事，后来也听我妈零散地叙述过多次，夹带着抱怨和骄傲，更带着心痛和担忧，但它终还是不能串联成章，成了时光的碎片，无法还原和再现。
　　
　　然而有一件事，我始终记忆犹新并心生有怨，那就是我的“辍学”，我一只脚刚踏进学堂就被妈生生拽了出来，如果不是我爸当年跟错了照相的人，如果不是我妈执意要去寻找我爸，这“留级生”的屈辱又从何而来。这晚上的一年，在后来或多或少也造成了我命运的改变，不顺的时候，我总牵强地与之关联，比如没赶上国家统一分配工作，比如桥梁工程局停止子女顶职。
　　            
      和爸团聚了小半年，妈带我们从四川回到了南京，我们没有被允许继续住在之前的公房里，外婆跟外公大吵了一架，得以腾出一间狭小的杂物房，供我们一家三口落户安家，外带替妈照看着还懵然无知的我们。
　　
　　第二年我得以重新踏入校门，带着兴奋和激动。然而不久我就开始被同学欺负，骂我是留级生，骂我是走资派的小崽子。我妈也因“5.16”的事被关过禁闭，白天不让坐卧，夜晚不许休眠。
　　
　　外婆在家里做一点简单的饭菜，用那种多层的铝饭盒，带着我和年级尚小的弟弟，走很远的路才到达关押我妈的房子，那座房子原先是临街的一排仓库。外婆把我和弟抱上窗台，隔着栏杆我们看到身心疲惫的妈，继而嚎啕大哭。临走，我妈向我们挥手，泪流满面地说：下次别来了，要听外婆的话。
　　
　　等下次再去，我们仨儿目瞪口呆地立在路边，窗子不知什么时候被几块木板横着封死，只隐约地从细缝里透出光亮。
　　
　　世事无常，那个看押过我妈的女人，后来和我们一起搬进了同一个楼道，她家三楼，我家四楼。我妈起初与她总是怒目相向，见面真有想撕碎她的冲动。年头一长，我们就劝慰我妈，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那是整个时代的悲剧，她也是身不由己，命运的安排，她又岂敢违抗。
　　
　　久而久之，我妈才慢慢释怀，毕竟已成了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她们后来也常常在楼下相聚，一起晒太阳聊天，相处还算融洽。
　　
　　不知道是不是宿命，这女人的老公一早就得了癌症，帅气的儿子不学好沾染了毒品，在监狱里一命呜呼，两个女儿都相继离了婚，她卖了房跟小女儿单过，远走他乡，再无消息。
　　
　　时光与命运，像一对孪生兄弟结伴而来，有时给我们惊喜，有时让我们惊吓。未来不可预知，过往也无从修正，人生的路摸索着走一步，再看一步。而当你蓦然回首，又总是伤痕累累，处处遗憾。

      命运无从掌控，但时光威力无比，无论你曾历经坎坷或一马平川，平困潦倒或位居显赫，时光这个法师，最终都挥舞着利剑让一切变成浮云，化为尘埃，所谓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喜欢曾国藩的一句名言：过往不恋，当下不杂，未来不迎。以此共勉。
　　
　


         

鴳雀

小米对不起，我先坐。                                       

小米

拜读此文，看到你上学时身高高出别人一截时的尴尬，想起了我与你相反的尴尬。我因为六岁上学比别人小一点矮一点，就被叫着矮子，总是站在最前面，挨着讲台坐。呵呵，至今也没有达到160厘米哈。 欣赏你的佳作！

小米

鴳雀 发表于 2019-12-23 11:35
小米对不起，我先坐。

天，小米斗不过雀儿哈。还是你精明，先占沙发后说话。

沈盼盼

亲爱的，才看见

沈盼盼

感觉好亲切，是不是快过年了，我们才这样遇见

云馨

好久未见灯灯，这一来就发一篇好文，先赞一个！

沈盼盼

亲，后面好像重复了吧

草舍煮字

你那“留级生”的标签恐怕是假的，我的才是真的。
小学上到一半，我从农牧民的子弟学校转到大城市上学，老爹怕我跟不上，我于是被留级了。
去牧区的原因，你爸走资派，我爸反动派，去牧区劳改。
架桥的后来守着长江大桥定居。教书的回不去北京了，在旁边天津盖了一所学校。
过往不恋，但要看清楚，当下才拎得清。

秋实

我能想象“留级生”这一标签在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了多大的心理阴影面积啊，可怜的灯灯，及至人到中年后的同学联欢会，这阴影犹在，让人情何以堪？
历史的滚滚车轮，洒落了多少悲欢！点点滴滴，教人铭刻。只是如今再回首，已成过往云烟，随风而散，罢了……

莹莹子期

时代的悲剧造成人生的误差，留级生是小事，为你父母难过，他们受的罪远比我们幼小的心灵误差大啊。问好灯灯，顺便说一下，俺也是留级生，不过俺不是年代的事，是先天智力有问题。

灯芯草

鴳雀 发表于 2019-12-23 11:35
小米对不起，我先坐。

欢迎雀大哥来访，上座敬茶。

灯芯草

小米 发表于 2019-12-23 11:37
拜读此文，看到你上学时身高高出别人一截时的尴尬，想起了我与你相反的尴尬。我因为六岁上学比别人小一点矮 ...

欢迎小米来访，你到最后也没窜一下？我们班的班长，跟你一样个儿矮坐第一排，离老师最近，所以成绩最好。毕业若干年以后再见，一米八几，吓我一跳，不知道吃什么催的。

灯芯草

沈盼盼 发表于 2019-12-23 11:42
亲爱的，才看见

亲爱滴抱个抱个，论坛俺也好久没来了，所以难得一见，知道你忙孙子不得空，所以平日也不敢讨扰，见谅见谅。

灯芯草

云馨 发表于 2019-12-23 11:46
好久未见灯灯，这一来就发一篇好文，先赞一个！

云过奖了，久不写手生了，慢慢捡拾吧，希望能够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