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在以往，特别是过年这节骨眼儿，送口罩，要犯讳的。
说他们关系铁，似乎不太准确，上下级关系咋能用铁来描述呢？市面上口罩已断货，此时送人口罩，一定有过命交情。我又掐指算了一下，他们也没过命交情呀啊，但宋子瑜与覃伟关系忒好，是真的。
大年三十上午十一点，宋子瑜匆匆从县政府赶回单位，马上召开全局紧急会议，部署落实会议精神。宋子瑜在主席台正中位置一坐下，就从公文包中取出一本厚厚的笔记本，翻到记录页。宋子瑜望了一眼呼呼吹的空调，显然温度调高了些，他脱下衣服，搭在椅子上，随后拧开玻璃茶杯，使劲呷一口，兹——哈——，整个会议室的人都听见了他喝水吞咽的声音。宋子瑜用眼睛余光瞟了一眼会场，各部门中层以上干部全到齐了，无一人缺席，大家正眼巴巴地望着他，等他开会。
其实大家都知道今天开什么会，大过年的，把大家从刚放的除夕长假中拉回来开会，撞鬼哟，如果不是遇到特别紧急的严重问题，谁愿来开，谁愿招这骂。
中层干部就十来个，一人一米地隔坐着，就如冬天地里插满的萝卜，稀稀拉拉的。每个人都戴上了口罩，宋子瑜很满意，这群人素质就是高，响应落实号召的速度太快了。宋子瑜再次扫视了一眼会场，惊讶地发现居然有一人没戴，尽管他正低头看会议下发的待审文件，但宋子瑜还是知道了那个没戴口罩的人是覃伟，他在全戴了口罩的一大群人中，显得有些突兀，像鹤立鸡群，宋子瑜不知怎么居然想到这个词，显然用在这里不太合适，他微笑的嘴角向上扬了扬，估计全场没一个人洞悉到此时他的想法。
宋子瑜是县教育局长，教育口子大，县上领导重视，专门召开会议，重点指示教育要这此次战疫中担重担，学生及家长占了宣传对象的大部分，学生的教育宣传工作做好了，全县防疫任务就相对减轻了。这次新冠肺炎太凶，远超当年非典，加上又是过年，人口流动大，防交叉感染不用说是一场硬仗。这不，连千万人口的武汉都封城了。宋子瑜趁在县上开会的空隙悄悄溜出会场，在走廊上打电话通知局分管卫生的领导和局办公室主任商量抓紧落实这次新冠肺炎的防控，包括领导小组的成立，制订预案和措施，安排好督查等工作，还专门吩咐办公室主任购买防疫的后勤物资，后勤很重要。现在县上的会议一结束，他就回来主持这个会，布置安排就自然简单多了，需要讨论的文件现也都全摆到每位干部面前了，只等过会通过就执行。会上，宋子瑜还宣布了县委决定，部门中层以上正职全部暂停休假，继续上班，期限是到疫情结束。哈哈，看来要过一个防疫年。
会议开到十二点过，很多人电话响了一次又一次，家属都在催。散会后，宋子瑜边走边想，这覃伟怎么不戴口罩，是不愿戴，还是压根儿就没有？他得先打电话回家确认一下口罩数，才决定可以匀多少给覃伟。妻子告诉他家里有一百多个，宋子瑜笑了，妻子说有一百多个，那肯定不止，妻子有办法，渠道多。宋子瑜平时很少给打覃伟打电话，号码记不住，只有在电话薄中使劲翻。
“我说你小子是不是装怪，今天全部都戴口罩，只有你不戴？”
“是没口罩吧。我还不晓得你，啥事慢半拍。下午来我办公室来拿，我家里有多的。”不容覃伟置疑，宋子瑜就挂了电话，两人连过年好都忘了问候。
全力排查，主要是排查从疫区回来的社会人员，去疫区探亲或从疫区回来的师生，一一建立好台账，天天电话跟踪，同时派组下乡下校督查，严格实行日报与零报告，全县教育系统防疫工作有条不紊。
报纸报道县城的长城路一家药店售卖伪劣口罩被查处，有人将消息转发到机关内部群，大家义愤填膺，纷纷谴责商家的不道德行为。覃伟也把消息又转至一个朋友群，同样引起大家的公愤。恰巧宋子瑜也在这个群。宋子瑜在机关内部群读到了这条消息，又在这个朋友群中读到这个消息，他看是覃伟转过来的。两次读到此消息，宋子瑜便注意了，他取下口罩看了又看，有些不放心自己带的口罩真伪，他打电话问妻子，在被处罚的那个药店买过口罩没？妻子说没有。宋子瑜又追问她口罩的来源，说不能有假口罩呀，假口罩防不住病毒的。妻子说，她的这些口罩来路都很正，应该没问题。宋子瑜还是有些不放心，他要妻子打电话问一下这些口罩经销商，千万不能搞一堆假冒伪劣口罩在家。妻子懒得理他，说要问你自己去问。
宋子瑜还是有些不放心，他回到家，把口罩都翻出来，一袋一袋地看，越看越怀疑，这些口罩有薄，有厚，颜色也不尽相同，他用放大镜把口罩的生产日期、生产厂家等要素仔细地一一翻看，也没看出名堂来，只是高度怀疑那一沓薄口罩有劣质的嫌疑，但他仍然不确定。
宋子瑜当时送覃伟的口罩是随便从这一堆中拿的，他就怕他的这一随便，恰恰就出了问题，担心万一拿了假口罩送给覃伟，作为一局之长，岂不是丢人丢大发了，但他又实在不好意思也不愿打电话问覃伟，几次在单位碰到覃伟，也开不了问这个口。
教育的摊子多大呀，宋子瑜本有足够多的事情要做，不该纠结于这一小事，但是由于他与覃伟的关系特别，他脑海中在此时就突然就腾出了这么一丁点儿的空隙，让他马上就联想到了这真假口罩一事，正是由于想到了这一层面，所以他的心里才一直放不下，丢不开，想他在这么大的教育系统解决了那么多的棘手问题，可对于这个小小的口罩真伪问题却一时硬找不到解决的办法。
覃伟多好的一个人呀。前年，县委分管教育的领导打电话要宋子瑜给一家代建学校建设工程的老板拨款，是超期超工程拨款的那种，宋子瑜一听，哪敢怠慢，拨，叫覃伟拨。宋子瑜叫来覃伟，要他在工程进度表上签字，一签字，这款子就可以拨了。可覃伟是一根筋，坚决不干，说必须按合同来，谁打招呼都不行。县委领导很生气，说你宋子瑜连一个中层副职都管不住，还当什么局长，干脆给你免求了。宋子瑜吓得不轻，叫来覃伟，好说歹说叫覃伟拨款，覃伟还是不拨。气得宋子瑜骂了娘，涨红着脸大声武声地对覃伟说，老子也想免了你的职务。覃伟说免就免。转身摔门而去。款自然没拨下去。好在后工程出问题，领导来不及免宋子瑜职务就遭了，老板也遭了，宋子瑜相安没事。那事想起来都后怕，宋子瑜召开党委会，提议把覃伟提拔为中层正职，获一致通过。覃伟至此成为宋子瑜心腹，说心腹，这表述又有问题，准确称应为信任。两人遂成铁杆儿。覃伟上任后，没有辜负宋子瑜信任，严把工程关，没有出过任何一次质量和款项问题，给宋子瑜在县上领导面前梳了无数次的光光头，当然也捧回了无数张奖状。
如果算上提干是作为表彰覃伟的一份礼物，那送这口罩应该就是宋子瑜给覃伟的第二份礼物了。现在如果所送的这沓口罩有假，那宋子瑜内心是无论如何也过不去的。那几夜，宋子瑜一睡醒脑海就会出现一条缝，那缝中就钻出此事来，此事一出现，他就睡不着，他多次求救度娘，度娘也说七说八的，没个定准。
几乎每个省都有新冠病例了，疫情还在走高，万里河山一片红。口罩作为防疫的第一必需品，供应绝对跟不上，就是工厂把工人从年假中全部收回去恢复生产，也满足不了大众的用口罩需求。覃伟不知在哪儿看到一个节约用口罩的视频，发到机关微信群里，视频里是一位专家专门教大家重复使用口罩的方法，电吹、消毒、蒸煮、清洗、晾晒等，方法繁多。全系统都在仿效之。
宋子瑜笑了，这覃伟平时很少用微信，也不发朋友圈，更不用说转发消息了，有时在他微信上留个言，也很难在第一时间得到他的答复。看来，有些习惯是可以宅出来的，庚子年春节的热词非这个“宅”字莫属，覃伟多半是因为宅多了，无聊才转发这些的。一想到无聊，宋子瑜脑子中的那条缝隙又空了出来，他摇了摇头，控制自己不去想，哼，如果疫情照此下去，可能连假冒伪劣口罩都没多的。
少接触，会少开，教育系统开展工作尽量用微信群或者QQ群发布指令，宋子瑜觉得这在之前不可思议，平时要求大家工作期间不做与工作无关的事，包括玩手机，现在却召开大家用手机传达信息，他还特别强调年纪大的人也要学会用手机，这手机信息量真大，真方便，平时眼神不好从不刷手机的人也都这样感慨。
口罩的需求量太大了，生产丝织品的依格尔也申报生产口罩并获批了，还有几家企业也宣布转生产线生产口罩，看来不久的将来，就不会缺口罩了。宋子瑜成天开车到学校去查看防疫情况，忙得脚不沾地，疫情逐渐向好，全县教育系统秩序井然，线上开学搞得热火朝天，这期间，他脑袋里裂出的那一条缝隙自然也关闭上了。
宋子瑜把微信消息通知设置高静音，他隔一会儿会拿手机看一次，看重要信息，他一般只关心机关内部群，其它的群有时掠都不掠，有时甚至点都不点开，为此，他的同学多次骂他，说你娃电话不接，短信不回，微信不看，一天在忙什么？的确，教育系统太大，下伸战线长，容许他搞这些空名堂的时间本就不多。
是覃伟转发的另一条视频再次挤开了宋子瑜脑袋中的那一条缝，宋子瑜想，这覃伟近段时间玩手机上了瘾，凡与疫情有关的消息他都转，有时都把人转烦了，但是宋子瑜每条都要瞧一眼，他怕遗漏一条与教育有关的信息，本来他一般是没有时间看视频的，那天恰好宋子瑜有点空，他就点开了，一点开他就乐了，这正是他需要的，是一位医学专家教大家怎样鉴别口罩真伪的。其中一个方法很简单，还好操作，正规的一次性医学口罩不渗水。
宋子瑜中午一回到家，那条信息又马上从他的脑袋的那一条缝隙里跳了出来，宁愿自己使用，也不把假冒伪劣产品送给别人，又特别是自己的铁杆儿，这是原则。宋子瑜翻出家中口罩，专门挑出送给覃伟的那个型号来检测，为了防止口罩漏渗水，他还用一个碗放在下面接着，然后他缓缓地打开口罩，将一小滴水滴到口罩上，两手将口罩拉着，此时，有一缕阳光从窗外射了进来，恰巧落到那滴水上，那滴如琥珀一样的水在口罩上滚来又滚去，圆润，晶莹，剔透。
哈哈哈，宋子瑜大笑三声，将口罩里躺着那滴泛着亮光的水滴，以及银丝一般的那股子光亮缓缓地倒进碗中，叮冬，如微信消息通知一样，发出脆响，尔后一切都归于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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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4-3 16: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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