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水如空 于 2021-3-19 19:41 编辑
对于书法,基本算是外行。但是喜欢欣赏一些书法作品,尤其是古人碑帖,从中体味前人书写时的风采。自然地,偶尔也会关注网上关于书法的一些论述和讨论。还别说,那些讨论可真是五花八门。 比如,有人认为练习书法最好的范本是唐人碑帖,因为楷书到唐朝达到巅峰。有人则认为应该从魏晋小楷入手,因为魏晋是楷书形成乃至成熟的时代。而有人则认为不应该先练楷书,要先练隶书才对,因为楷书说到底是从隶书演化而来的,人不应该舍本求末。甚至有的人认为不妨先练草书,因为草书比楷书的出现还要早。有人主张练大字,认为大字更容易掌握笔法的细节,大字写好了小字自然信手拈来。有人则主张应该先练小楷,因为古人正常的书写就是从小楷开始,甚至参加考试、书信交流都是用小楷…… 这些都是专业性很强的问题,我是外行,所以只宜作一个看客,没有资格参与讨论。而一个很偏门的问题却引起了我的兴趣。 有一个书法爱好者发帖提问:古人也写这么大字吗?如现在的书法教材和教学中,动辄就是5厘米、6厘米、甚至10厘米大字,古人平时也写这么大的字吗? 当然,这个“古人”不能一概而论,不同时代肯定会有些许区别。但大致可以忽略不计。如现代的书法教材和书法学习中那样写“大字”,然后在笔画中间迂回曲折,方寸之内极尽变化之能事,在古代是不可想象的。且不说有没有这个必要,至少没有那个条件。 古人的字究竟有多大,这有出土文物以及传世碑刻为证。在以竹木简为书写工具的时代,一般的简不过十几厘米长、一厘米宽左右。受此局限,字大概也不过一厘米见方左右。古人书信往来的所谓“尺牍”,也即一尺见方(这是古尺)。只有官府发布公告的简才会大些,约有30厘米长,字当然也会相应大一些。因为这是要挂在外面给人看的,太小了实在不够方便。(出土竹简也有达到5、60厘米长的4-6厘米宽的,这要看其用途,不能一概而论)其他的原因都不必谈。真要把字写到现在书法练习册上那样六七厘米大,读这简书——恐怕就不是脑力劳动,而是体力劳动了。 那么造纸术发明之后呢?字是否就大起来了呢?还没有。原因之一仍是工具上的限制:纸太贵。不要看历史书中说“造纸术怎样促进了文化的交流和发展”之类溢美之词。似乎造纸术刚一面世,“文化交流和发展”咔嚓一下子就促进了。哪有那么简单!事实上,纸的普及经历了一个相当漫长的发展过程。远不像今天某项技术刚一发明,很快就可以转化成生产力,进而创造价值。造纸术从西汉诞生,到东汉蔡伦改进,经魏晋隋唐,千余年并没有实现真正普及。或者说,纸在相当长时间内仍是一种奢侈品(这在客观上也限制了穷人学习文化的可能)。 如人们都熟悉的“洛阳纸贵”的故事,因为传抄一篇文章就使纸价上涨,这在今天是无论如何难以想象的。在唐朝,甚至还发生过确立太子后封赏东宫每人只赏一沓纸的事件。可见纸的珍贵程度。如此珍贵的纸,要写太大的字,得是怎样败家的孩子啊?穷些的,如怀素,年轻时买不起纸,则只能在芭蕉叶上练字。 纸贵这一状况在宋朝后有了很大改善。一方面利益于造纸技术的普及和提高,另一方面也得益于宋朝经济的高度繁荣。有一个最明显的例子就是人们开始给死人烧纸了。宋人有诗“纸灰化作白蝴蝶”。能把纸当钱烧,一方面证明了纸的珍贵,而另一方面也反映了纸已经不再珍贵到被视为奢侈品的程度了。 但字仍然没有写得那么大,原因无外乎两点:一是没必要,二是不方便。字是用来书写和记录的,不是用来装裱了挂在墙上充门面的,写那么大干什么?(想像一下先秦居然有人捧着60厘米长的竹简读书)如果一般书写(比如写信)字写得太大,人们读起来不断翻篇儿,肯定也超级别扭。 至于碑刻,写太小了虽然读着不方便,但太大了也会徒增刻碑成本,所以只能折中。而无论是刻碑记事,还是墓志铭,弄一块超大石碑不但麻烦,更没有必要。所以我们可见的是,唐代碑刻,大致不过一米见方,高的不过一米二左右。这样一块碑,上刻千余字,每字大约只有10平方厘米,最多不过3.5厘米见方。 写1厘米到3.5厘米的字,究竟太小,恐怕哪一笔画都不足以在里面迂回曲折。这也正是时下许多人大力提倡“写字”而坚决反对“描头画尾”式“画字”的原因。况且那样“画”字,就算画得和古人一模一样,还是从根本是违反了书法“书写”的本义。赵孟頫曾自称“日书万字”,肯定不是这样“画”出来的,至少时间上也做不到。 而另一个有趣的问题是:唐大书法家颜真卿、柳公权以“颜筋柳骨”著称,却鲜有人考虑到这个问题:一个有筋,一个有骨,那么肉哪里去了呢?试看唐代楷书,除颜柳二人外,其他的,如禇遂良、虞世南、欧阳询等人,其作品无不是筋强骨壮,而略嫌肌肉不足。何以会如此?恐怕原因还出在字的大小上。写最大不过3.5厘米见方的字(这还是刻在碑上的,平时肯定不写这么大),如写得太丰满,肯定会显得臃肿难看,只有笔画纤细才好安排结构,字也看着才会美观。而我们今天把字放大到10厘米见方,100平方厘米大小,字扩大了10倍,效果肯定不一样了。曾见有人晒出用柳体写的春联,工整则工整矣,可是那个骨瘦如柴的样子,若贴在门上,真叫人怀疑这户人家是否拖了全民建小康的后腿。 而最后把字写得有血有肉的是元代书法家赵孟頫,所谓“欧劲赵肉”是也(欧阳询是“劲”,还是来自于筋骨)。赵孟頫之所以会把字写出“肉”来,固然有其个人性格的原因,但由于纸的普及,尤其是价格的便宜,方使其有可能在平时练习时不受拘束,未必不是其中原因之一(其实未必等到元朝,宋朝苏轼等人的书法已经相当丰满,开有“肉”之先河。唯一例外的是宋徽宗赵佶的瘦金体,不只没“肉”,连“皮”都没有,恐怕亦与《玉树后庭花》类似,有亡国之兆。)。 那么为什么现在的“书法”会把字越写越大了呢?原因之一是因为毛笔作为书写工具已经基本退出了历史舞台,毛笔字失去了它固有的书写和交流的作用,单纯成为一种“艺术”。所以,字不但变大,而且花样繁多:或是长卷,或是尺幅,或是诗句,或是对联,或是单字……既要讲究布局谋篇,又要讲究版式落款……总之,与“写字”无关的东西变得越来越重要。 原因之二当然就是纸的价格了。当纸由奢侈品变成日用品时,谁还会在乎要把字写得小些节省一点儿纸张呢?关于这一点,另一个证据就是,古人把字写错了,可能会涂改一下;把字写落了,会补在旁边,甚至同一幅作品中总会出现几个不那个“漂亮”的字。而这种“不完美”,恰恰是古人书法作品的可贵之处。就如维纳斯的断臂,反而更引人无限遐想。而今人的书法作品,一字有误便要撕掉重写,所以最后示人的作品必然会相当“完美”,有时甚至“完美”得机械、刻板、了无生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