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向盘

孙姜

　　1

　　梁小宝不慌不忙地点起了一支烟。这十二年来每年儿童节这天都会有一支烟，今年这一口又吸大了，梁小宝咳嗽了好几声，左手在空中胡乱煽了两下后，他把烟放在刚从抽屉里掏出来立在墙边的爸爸照片前。一动不动地盯着照片，他没意识到自己一直皱着眉。白色的烟灰一点点变长，他把香烟一点点往外挪，隔一会儿还要再吸一次，直到香烟全部燃尽。仿佛这是个必不可少的仪式，就如先前那些儿童节一出家门时，父子二人的双击掌和齐声“嗨”。

　　梁小宝跟爸爸的这张合影也是儿童节拍的。从记事儿起梁小宝的儿童节都是跟爸爸腻在一起，先是爸爸从单位请假，然后是梁小宝从学校请假。就爷俩，在医院做护工的妈妈从来没个休息日。坐旋转木马、放风筝、玩碰碰车、划船、打游戏，这一天梁小宝就是任性的小皇帝，在爸爸跟前可以无法无天。爸爸说上中学就是青年了，所以小学六年级这最后一个儿童节显得格外隆重，一早上请人帮忙在路边拍了这张照片。帮忙的是爸爸学校里的一个大学生，还夸他们爷俩身材好、长得帅来着。拍完照梁小宝还挤对爸爸一句：

　　“有我在，你只能是老帅了。”

　　“有了我这老帅才有你这少帅。”爸爸捅了他一下，捅出了一串笑声。

　　一早上，爷俩都挺开心。可照片上，梁小宝的眉头跟爸爸一样微微蹙着，梁小宝记得拍照时间很早，两人也背对着阳光。每次看这张照片他都想不明白，好好的为什么要皱眉呢？而如今，皱眉已成习惯。

　　梁小宝把床头柜下层抽屉拿下来，笨笨地蹲下侧过身子，手伸进黑黑的四方洞里。却够不到底，把睡衣袖子绾起来，胳膊肘还是卡住了。梁小宝有些恼火，连最后这件事儿也办不顺当，哼！等终于从里面掏摸到一个小瓶子抽回胳膊，白生生皮肤上被柜子卡出来的淤红像是场小车祸的剐蹭，有几道清晰的深红色划痕。有点疼，可是已经没关系了。他坐到床沿拧开那个深褐色的药瓶，一百个白色小药片忽拉一下散落出来，李定瞅了爸爸一眼，低声吼了起来，声音像暗夜里的闷雷：“就这么办了，你好好看着！我的生命是你给的，现在还给你。这一生的快乐与痛苦也都是你给的，今天一笔勾销，从此两不相欠。”

　　所有的日子一下子都附着在白药片上聚拢来，所有的悲伤痛苦也都聚拢来，梁小宝要和他爸做个彻底了断。不急，慢慢来，夜长着呢。大姨上午做的手术，妈今晚必须得在医院，一是因为她是经验丰富的护理，二是因为姐俩亲。大姨大学毕业分到这个学校当老师，然后把因为供她念书而辍学的妹妹也带进学校当临时工，还给找了婆家，这才有了梁小宝。梁小宝上幼儿园后妈妈就去当护工了，挣钱比在学校扫楼道多一倍呢。长姐如母，梁小宝看得懂妈妈对大姨的感情。

　　上午，大姨进手术室前梁小宝突然去了医院，还破天荒地给了她一个温暖的笑容，大姨有些喜出望外。梁小宝都一年多没跟她见面了，大姨每次来家他都不出屋，隔着门哼一两声也得是心情好的时候。梁小宝懒得见的不只是大姨，还有妈妈，主观上梁小宝谁也不想见。梁小宝的笑容让大姨眼里蓄了不知多久的泪水决了堤，“好宝，等大姨出院了还给你做糖醋排骨，红焖肘子。”

　　2

　　如果没有那场车祸，梁小宝对爸爸没有任何不满意。就说最后的那个儿童节吧，爸说要提前给他一个成人礼，梁小宝很是兴奋，期待着一个不一样的礼物。班主任是梁小宝的数学老师，那天是数学期中考试总结，爸爸前一天在电话里承诺了“后果自负”后，老师在摔了电话的情况下给的假。管他啥态度，给假就行。爸爸在大姨工作的那所大学当司机，虽然给了假但车开不出来，因为校长随时得用，校长自己会开车。

　　梁小宝跟着爸爸坐火车出了城，离开城市越远梁小宝越开心，直到来到簸箕崴子山脚梁小宝才知道爸爸只是要带他徒步爬山，爬很高的山。这就是特别礼物啊，瞬间梁小宝眼里闪过大写的失望。可爸爸兴冲冲的，而且显然做了充分准备，双肩包鼓鼓的。

　　已经到这儿了，爬吧。翻过一个山头，密林小心翼翼窖藏的寒气让梁小宝打了个冷颤，而山坡的陡峭早已从他的身体里榨出了一层细汗。气喘吁吁的梁小宝停下了脚步，他不想再往上爬了。

　　“儿子，冲上去，爸就是你的后盾，永远！”爸爸壮得像林场攒木材的爬山虎，推起他就走，不由分说。爷爷家在林场，梁小宝看过贮木场归楞。每年的寒假和暑假梁小宝都去陪爷爷，爷爷不肯进城。有爸爸助力，再向上容易多了。其实不是体力的问题，是情绪作怪，梁小宝是班级的体育委员，还是篮球队队长呢。越往上攀登，岩石和白桦越有意味。梁小宝的情绪一旦好起来就会像只不断腾跃着的长腿小鹿，征服几个山头根本不是事儿。山顶是巍峨的石林，山顶是秀美的石林！其貌不扬的深山竟然秘藏了这样的奇景，梁小宝兴奋得直跳、直叫。

　　“好样的，征服了一座座山头，儿子，祝贺你长大了。”

　　“大山做证，今天，我长成大——人——了——”欢呼雀跃之后，梁小宝觉得自己真的长高了一截。仿佛此刻全世界就剩他们父子，两人尽情地享受高天流云，享受险峰大树。

　　午饭时，第一次喝啤酒的梁小宝不断跟爸爸碰响易拉罐，眼睛就是两眼喜悦的泉。

　　“儿子，长大了想干啥？你先别说，让我猜猜。”爸爸问完后迅速地把中指竖到嘴前：“我猜，肯定是司机。”

　　“哈哈，你错了。当司机是我三年级之前的愿望，”梁小宝笑嘻嘻地瞅了爸爸一眼，“我现在想当交通警察。”

　　“臭小子，跟你爸较劲呢是不是？”

　　“对，我就是要管住你的方向盘。让你当一个好司机，好爸爸。”

　　“呵呵，果然是冲着我来的。那我问你，当个好司机跟当个好爸爸之间，有联系吗？”爸爸狡黠一笑。

　　“当然，你只有先成为合格司机，才有可能成为对我负责的爸爸。”

　　“我支持你当交通警察，也保证做个好司机。”爸爸收拾起脸上的嬉笑，郑重地点点头。

　　如果没有十二年前的那场车祸，梁小宝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孩子。

　　梁小宝正读初二，下课铃一响直奔自行车棚，他着急回家跟爸一起玩坦克大战，每晚半小时放松，是上次月考进了全校前十名爸爸给的奖励。可没等找到自己的自行车，梁小宝却看到了神色紧张的大姨。

　　“你爸出了点事儿，快跟我过去。”

　　出租车上，梁小宝用大姨肿胀的眼泡猜测，用大姨躲闪的目光猜测，用大姨的齉鼻子猜测，越猜手脚越凉。下车的地方居然是殡仪馆，他一下子软在门口。爸爸死了。爸爸死了。像他所担心的那样，爸爸到底被撞死了。

　　爸爸本是水暖工，水暖工干烦了便考了驾照，一有驾照就不安心干水暖了，爸机灵勤快，在老司机退休后顺利地当上了学校的小车司机，只服务校长一个人。第一次坐爸爸开的轿车时，小梁小宝乐得手脚都没地方放，我爸是司机，我爸可真有本事！爸天天接送他，他每天在小伙伴们羡慕的的眼光里上下学，走路都下巴朝天鼻孔朝上。直到一天，在学校门前眼瞅着二年级的小明过马路时被一辆大卡车裹了进去，梁小宝被吓坏了，一整天一言不发。放学时扑到爸爸怀里时的第一句话就是“爸你可别开车了，你要答应我！”当交通警察的想法，就是那时候萌生的。

　　虽然爸爸还开着车，那以后他再也不要爸爸来接来送。
3

　　殡仪馆高高的台阶之上是爸爸学校的校长，梁小宝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儿就被大放悲声的那个人揽在怀里。梁小宝根本不想进入那个怀抱，虽然一起坐过一两次车，他在梁小宝心里也是个陌生人，此刻他急着要找爸爸、见妈妈。挣脱出来后几个不认识的人引导他往前走，梁小宝长这么大第一次被认为如此重要，一群人前呼后拥，可他内心无比惶恐，他不知道怎么应对突然到来的一切，那一段路仿佛是他跟成人世界的全部距离，他走得踉踉琅跄跄。

　　到了，到了，梁小宝先是看到了白灯笼上的大大的“梁”字，心里咯噔一下。这不是什么好东西，梁小宝心里骂道。克制住扯下白灯笼的想法机械地迈着双腿，有一刻梁小宝觉得自己只是个木偶，脑子里一片混沌。穿过长长的走廊拐进一道门总算看到了妈妈，妈妈瘫在一个点着鬼火的棺材前，喑哑地嚎着。

　　梁小宝没有眼泪，他还懵着，他不相信这一切，要求亲自看一眼爸爸。那些陌生人都极力想劝止他，他偏要，偏要。“我看我自己的爸，你们无权干涉！”这是梁小宝平生第一次这么没有礼貌地跳着脚跟别人大喊大叫。梁小宝赢了，爸爸铁青着脸躺在棺材里，那一刻梁小宝才知道爸爸是真死了，活着的爸爸从来都是脸色红润、眉飞色舞的。梁小宝立刻就后悔了，不看这一眼爸爸就永远是原来的样子。

　　梁小宝伸手过去，想抠掉爸爸左脸上的大块血痂。那一瞬眼泪才掉下来，他呜咽着：“不让你开车不让你开车，你就是不听我的话！”在场的人全哭了，妈妈哭到晕厥。伤成这样，爸爸得多疼啊。棺材很快被盖上了，梁小宝被人拖拽着，人们要把他送到楼上的休息室，梁小宝不肯，一直守在爸爸灵前直到火化，爸爸在人间最后的分分秒秒，他得在。

　　殡仪馆里的分分秒秒其实就是梁小宝的地狱，生命里的欢娱和生机，随着纸钱一点一点被烧掉了。梁小宝的指尖一直保留着爸爸脸上的冰冷，那特殊的冷一点一点从手到心，再未散去。灵堂里摆了三对花圈，妈妈说是出事时也在车上的爸的三个同事送来的，他们千恩万谢，包括校长。趁妈妈睡了的功夫，梁小宝把花圈挽联上的“千古”两个字一一撕掉——才活了四十二岁爸爸的生命就终结了，千什么古！谁，是谁拿走了自己的爸爸？

　　校长和那些人又来了，说爸爸是因公而死，问家属有什么要求。妈妈说不出什么来，只是一声接一声地抽咽。空气凝结了十几分钟后，还是校长提了方案，妈妈调进学校后勤当正式工人，梁小宝进学校读五年制大专。一下子就从初中校园到大学殿堂？因为爸爸的撒手，因为校长的关照，梁小宝的生命轨迹真要这样出其不意地来个痛苦而利落的三级跳？我的初二三班啊，我的宋志强啊……

　　4

　　一般情况下中学同学聚会梁小宝都不参加，上个周末是宋志强的婚礼，不能不去。宋志强是曾经一起打架的生死弟兄，是梁小宝跟车祸前生活的唯一联系。

　　上初中第一天只知道是一个班的，连彼此的名字还都叫不上来时，两人一前一后去吃午饭，被两个高个子堵在学校围墙外，让交保护费，其中一个还整一把小刀在手里抛来抛去的。宋志强向梁小宝一使眼色，大喊了一声“拼啦”就扑了上去，梁小宝也闭着眼睛扑了上去，那俩小子还真给吓跑了。要是没有宋志强，没有没打起来的那一仗，梁小宝不敢想象中学的日子会是啥样。于是，梁小宝和宋志强形影不离。

　　十二年不见，梁小宝明显感觉出自己跟大家不一样了，大家都窄窄的一条只有他宽宽的一坨，大家都笑呵呵的只有他蔫巴巴的，大家都活力四射，而他已经老了，老得一塌糊涂。每周篮球比赛中场休息时给他送饮料的那个教室第一排的柴禾妞，现在也已经是风姿绰约的邻桌美女了。参加婚礼，梁小宝觉得像是穿越到了一个陌生国度，不仅手足无措，目光都不知道该往哪寄放。

　　“梁小宝，这要是在路上我说啥也认不出你！”

　　“梁小宝，变化太大了，你是咱们班第一个发福的！”

　　“梁小宝，你一直都在你爸的那个学校？”

　　虽然没回答什么，梁小宝明明努力在嘴角挤出了些笑意，可同学们很快都把他晾在一边，很简单，没有共同话题。他们说中考梁小宝插不上嘴，他们说高考梁小宝更没有一点儿发言权，说大学应该有共鸣了吧，可他们在大学的那些兴奋点梁小宝根本就没有感觉，梁小宝没参加过任何比赛，没住过寝室，没追过女生……

　　尽管以前时常随爸爸来这所校园，那天跟着妈妈进校门时他心虚得很，就这么上大学了？也不只是去学校，现在只要是离开自己的小屋，梁小宝心里就不踏实。小屋里有电脑，电脑里有游戏，没有爸爸的日子，除了电脑游戏他对这个世界再无要求。

　　交了几张照片填了一些表格后，接待的老师告诉他们，校长交待说梁小宝学什么专业、来不来上课都随他的便，放心，一切费用全免，五年后直接拿大专毕业证。妈妈赶紧表态，别人咋上学俺梁小宝就咋上，不搞特殊化。不搞特殊化，看来已经是个特殊化的要求，梁小宝觉得校长期待他最好不出现在学校，不给他添堵。

　　那是爸爸离开后的三个月，梁小宝觉得自己像一个漂在平缓河道里的充气筏子，一切都是设定好的。以前老师和爸爸反复告诉他要独立思考，做一个有头脑的人，现在，头脑显然没用了。三个月里梁小宝只是吃饭、睡觉、打游戏，有时候也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打不好游戏。

孙姜

　　5

　　梁小宝失去爸爸的忧伤没人能完全体会。虽然有妈妈，他还是觉得无依无靠。天天在医院里不分昼夜地忙着的妈妈，在梁小宝的成长中一直是一个缺席者，现如今她寸步不离梁小宝反而更不自在，只有把自己的小屋从里面锁上时，才能摆脱开妈妈的阴影。是的，妈妈在他心中原来是影子，现在是沉重和阴暗。梁小宝也不敢哭，他怕自己的泪水会成为压死妈妈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把自己囚禁在小屋里。游戏打累了也听歌，反反复复听那首他最喜欢听而平时不敢听的歌：就这样匆匆你走了，留给我一生牵挂……

　　那天从簸箕崴子下山时他的便携音响里放的就是这首歌，听完，爸爸突然虎虎地说，“以后不要再听这支歌了”。

　　“为什么呀，爸爸？”

　　“不吉利。”爸爸快步走到前面去了，留下他愣了好一会儿。

　　多不吉利的歌现在都可以痛痛快快地听了。是不是因为自己听了这支不吉利的歌，爸爸才遭遇了那场不吉利的车祸？是不是自己的学习成绩再好一些，爸爸就不会死？歌曲里流动的哀伤，不断地灼痛他的眼。

　　这个黑色的便携音响是初一时爸爸送他的礼物，也是在儿童节那天，那才是真正最后的儿童节。

　　起先，梁小宝想把药每十片分一份，分完了又改五片一份，想了想又把所有药片拢在一起，按十二片一份分着。我的爸，十二年没见啊。剩下的四片怎么办呢？分药时，梁小宝又狠狠地瞅了照片上的爸爸一眼，在心里继续吼着：“看吧，一切都是你造成的，你！今天，到了你承担后果的时候了。”
      梁小宝把剩下的四片装回药瓶，拧好盖子后他还哗啦哗啦地晃了两下，然后掷到墙角——留个噱头供人们猜测吧，哈哈，这世界，别了……





　　6

　　梁小宝啪地关了灯，一霎，屋子里只有白药片在暗夜里不怀好意地冲他挤眉弄眼。爸爸却不知从哪儿浮出来，还穿着那身深灰色运动服，可全无平时的开朗豁达，一脸痛苦、焦虑和愤怒。

　　“儿子，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没有权利这样！”

　　“是你害了我！你明明知道我离不开你，你却一下子扔下我不管。你一走我的世界完全崩塌了，你知道吗？你亲自.杀死了你儿子，杀死了一名交通警察，你知道吗？”

　　“宝，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没能陪伴你成长，也没来得及告别。可是宝，你得为你妈想想啊，你这样做让她怎么活？”

　　“你自己都不管让我管？少跟我提她，她有人管，我活着就是她的累赘，我还是跟你去吧，给她自由。我告诉你，我实在撑不下去了，那些黑色粉尘让我不能呼吸，生不如死。”

　　黑色粉尘是去年出现的，不，前年，哦，也可能更早。起先偶尔出现在面包里，牛奶里，后来就无处不在、无时不在了，衣服上，床单上，办公桌上，楼道里，树上，鸟的翅膀上，空气里……起先是无味的，后来逐渐变臭，现在是恶臭恶臭的。他跟妈妈说过这些黑色粉尘，可是妈妈根本就看不到也闻不到，他讲述这些时，她惊悚的黑眼球在她苍白的脸上滚来滚去，他就知道妈妈不信他也不懂他，于是他不再说了。妈妈隔一段时间还会试探性地问他“还有黑色粉尘吗”，他只淡淡地说没了，没了，我逗你的。

　　妈妈看不见，别人更看不见。梁小宝尽可能想躲避那些粉末和气味，可怎么能避得开呢？于是走在笔直平坦的大道上他会突然慌慌张张地跳一下、跑一圈，在电脑上做账时忽然张牙舞爪地划拉几下。梁小宝经常干呕，好在洗手间就在办公室对面。对着洗手间的镜子，梁小宝越来越害怕，每每瞅着自己眉间越来越清晰的“川”字心里发毛：“完了完了，我中毒了，人人都要毒死我而后快。爸爸，你离开时为什么不带上我？”

　　给爸爸烧头七也是学校派的车。整整一周的爸爸不在和没去学校都让梁小宝不适应，心里空荡荡的。回来的路上梁小宝主动问妈妈：“我咋整？”

　　“你说呢？”

　　梁小宝看了妈妈一眼，才几天功夫就沦陷成了一个浮肿着脸、佝偻着腰的老太婆了，梁小宝的心生疼生疼的。他明明想说“我要接着念初中”，可说出来的却只能是“我听你的”。

　　“你爸拿自己的命给我换来这个铁饭碗工作，给你换了这次上大学机会，咱们得听校长安排。”妈又开始呜咽，过会儿还加一句：“校长还真够意思。”

　　出事那天校长就坐在爸爸身边的副驾驶位置上，校长毫发无损。爸爸的血是淌出来了呢，还是都凝结在全身的血管里？爸爸的血，有没有溅到校长身上？
7

　　进了大学，梁小宝的暗黑时代就开始了。

　　按妈妈的要求，他得天天去上学，跟大一的新生一起学习。辅导员是个花白头发的半大老头，说话声音很大。

　　“梁小宝呀，你确定要读会计专业？”

　　“是我妈选的。”梁小宝小声叽咕。

　　“你喜欢吗？”

　　“我无所谓。”

　　“年轻人，你得有自己的想法，得对自己负责呀……”

　　梁小宝低下了头。

　　第一次进班级，他觉得自己是闯进了家长会。黑压压地坐了一片成年人，只有自己是个孩子。他害怕，本能地转身想跑。他想跑的心思和动作被大家看到了，于是教室里一片笑声。梁小宝躲在辅导员身后，差点哭了。

　　军训第一天，他站在队伍的最后，显然他太小了，教官劝他场外看着就行，甚至建议他去树荫下坐着，转身时还摸了摸他的头顶。于是，他再也不好意思去添乱了。

　　第一节是珠算课，讲台上站着隔壁单元的于奶奶，哦，这回得叫于老师了。面对老太太的格外关心和询问，梁小宝把头埋在臂弯里一句也不想应答，不知不觉间衣袖湿了。

　　最可怕的是他听不懂，听不懂的课堂很无聊，梁小宝选择睡觉。从英语睡到珠算，从成本会计睡到财务管理。别说，他可是全班最爱上思想品德这门课的，只有这门课还能听出个八九不离十来。计算机基础课也还行，在角落玩游戏就是，没人管他。

　　大学里梁小宝没有哥们，所谓同学，梁小宝知道人家在天堂自己在地狱。

　　梁小宝义无返顾地爱上了吃零食，总觉得身体里有太多的地方需要充满，于是他的胃时刻在战斗。梁小宝像一个不断鼓胀起来的气球，起先是在自己小屋里披着被狂吃，他不仅饿，还冷，从爸爸冰冷的脸上传递下来的寒气和冰冷一直都在。等吃到停不下来，他就不怎么来上学了。妈妈天天睁着空洞的眼睛看着梁小宝吃啊吃，说，“宝，想吃啥妈给你买。胖就胖，妈稀罕，没事儿。”吃没事儿，胖没事儿，不上学也没事儿，梁小宝不仅顺利拿到了专科毕业证，校长还动用私人关系把他送进了相邻的本科学校。

　　8

　　读完了本科，梁小宝就被召回学校，到财务处当记账员。开始工作，梁小宝的暗黑时代才真正到来。

　　有一天在楼道口，于奶奶迟迟疑疑地叫住了他。“宝，你知道你爸爸是谁害死的吗？”

　　“不知道啊。我爸不是被车撞死的吗？谁害了我爸，于奶奶你快说！”梁小宝两手拽住老太太，心口突突直跳，气都喘不上来。于奶奶退休后就在学校门口卖茶蛋和大碴粥，报纸还报道过呢。

　　“出事的前一晚，在省城的宾馆里，你爸陪校长打了整整一宿麻将。返回的车上，大家都在睡觉，车祸发生前几秒你爸也睡着了。”

　　“怎么我爸也参与打麻将了？不是校长每次出差都另外带足三个人吗？”

　　“那晚其中一个人的丈母娘突发心梗，就提前回来了。对，就是你们处长。”

　　天，天旋地转，天旋地转！恍惚间于奶奶还嘱咐他不许跟别人说、要挺住什么的……

　　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上的楼回的屋，梁小宝脑子一片空白，他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明明该忧伤该愤怒，可梁小宝躺倒在床上时却很平静，脑子里想起了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儿。

　　对，就是从那天起，梁小宝的世界就出现了黑色粉尘。

　　很小时候的一个儿童节，是个大雨天，梁小宝跟爸爸就没出门，在家玩了一整天魔方，魔方是爸爸陪校长去省城时给他买的，到这天才拿出来。一开始两人一起照着说明书一步一步拧乱并复原，后来是梁小宝背过身去拧乱、爸爸复原，再后来是爸爸偷偷拧乱、让梁小宝再复原。最后，被拧乱的魔方无论如何也不能复原了。这太不完美，梁小宝撅起大嘴把魔方摔在地上，“都怪你，你肯定拧错了！”果然是些有魔力的方块，爸爸左拧右拧了好半天也奈何不了那东西。到无计可施时，他干脆用螺丝刀把魔方大卸八块，再重新安装。忙了一头汗，倒是又装上了，可是那个魔方再也拧不动了。

　　爸，拧错了，就全错了，就如你的方向盘。交通事故发生的一瞬间，哪个正常的司机不是得下意识地自保，怎么可能发生司机死了、副驾驶位置上的人却活下来的情况呢？那一刻，你心里是不是只有你的校长？那一刻，你把你儿子放哪儿了？

　　9

　　梁小宝开始脱衣服，他不喜欢沾满黑色粉尘的自己，他必须清清爽爽地离开。

　　花洒之下，梁小宝闭着眼睛。梁小宝清晰地感觉到爸爸跟进了浴室，像以前一样。爸爸总喜欢拍打他赤裸的后背，借着水，轻轻地拍也能弄出很大的响儿来。梁小宝没有回头，一瞬间他有些动摇了，差点儿打算跟爸爸和解——开开心心地和他重逢吧，十二年，想死他了。可是这感觉瞬间就被冲掉了，十二年来的痛苦和屈辱随着流水哗啦啦反扑过来。不能，绝不能，是他坑了我。梁小宝使劲地左摇右晃，一边哭一边大声喊：“走开，你走开，你这个坏爸爸，你没有资格陪我洗澡！”

　　梁小宝愤怒地回过身时，什么也没有。梁小宝蹲了下去，任水哗哗地流。自己也对不起爸爸呀，既没看好妈妈，也没杀了仇人。暗夜里，水龙头下，他放声大哭……

　　不用说，刚开始工作时业务他是拿不起来，但是得说，大家都对他真好。处长还专门派了对桌的会计许姐带他，梁小宝叫她师傅。梁小宝很努力，许姐也能不厌其烦。梁小宝小心翼翼地享受工作，一点一点地收获稀薄的成就感。第一个月工资，他全花光了，买了鲜花，妈妈，校长、处长、许姐各一份，还有其他人的水果。大家也都给面子，接受了梁小宝诚恳的表达。

　　梁小宝还暗暗喜欢上了校办新分来的小吴，小吴每天不停地往各办公室送文件，梁小宝就忙不迭地楼上楼下追赶着她俏丽的身影。为了小吴的一句话，梁小宝不仅果断戒了零食，每天只吃一餐，早上还去了运动场，连走带跑，每天坚持五公里。那天小吴约梁小宝逛校园的植物园，小吴突然跑起来说：“梁小宝，你要是追得上我，就真能追到我了。”梁小宝最喜欢小吴的嘴巴，小吴很爱说话也很会说话，小嘴巴一刻也不闲着，她说啥梁小宝都爱听。数不清多少个夜晚，他梦见自己吻了那个肉嘟嘟的红唇……势头很好，小吴都答应晚上跟他一起看《匆匆那年》了。

　　可是，那天开始，一切都不一样了。

　　“师傅，帮我看看这笔账该下到哪个科目里？”

　　“你给我多少钱，天天问这问那？”

　　“师傅，你生气啦？”

　　“以后别叫我师傅，笨的跟个猪似的。猪，肥猪，我跟你丢不起人。”

　　于是，许姐的桌子上渐渐地积了黑色粉尘。

　　“处长，请你在这个报表上签字。”

　　“报表做成这样，也好意思让我签字。”

　　“这张报表用的是上个月的模板，没问题呀？”

　　“还敢跟我犟嘴！你知不知道我忍你多少年了？滚蛋，能滚多远滚多远！”

　　于是，处长办公室也飘浮起黑色粉尘，满是臭味的粉末。电影到底没看成，小吴的嘴巴再也不为他开合了。那天，还差一年退休的校长突然中风，病倒在麻将桌上。

　　10

　　自打于奶奶跟他说的那些话，梁小宝恨校长恨到骨髓，恨到每天都想杀了他。

　　梁小宝不能原谅对他不负责任的爸爸，你是我爸爸，没得到我的允许怎么可以随便死去？而且，连个招呼都不打，而且，还是为了那个无德校长……这些质问的场景，几乎每天都会在梁小宝心里上演。

　　可梁小宝最恨的就是不顾爸爸死活的校长。拉着司机打通宵麻将！不打麻将能死吗？是校长该死，可他却把自己的爸爸抓去当了替死鬼！那是我的爸啊，你有什么权利弄死他？什么安排工作安排学习，那是猫哭老鼠的把戏，不能赎掉他的滔天大罪！报仇，我要杀了那个害死爸爸的假仁假义的校长！梁小宝的准备工作做了将近半年，那天晚上揣着一把长杀猪刀走到亮着灯的校长办公室门口时，他发现校长的门已经被一米多深的黑色粉尘埋了起来。

　　黑色粉尘，你不能阻止我报仇，我要杀了那个魔鬼！他疯狂地跟黑色粉尘战斗，左一下右一下，使劲儿扒。扒着扒着，他听到了妈妈的声音，在屋里，软软的：“你说，你是不是早就开始惦记上我了，才害了那个死鬼……”

　　那是校长生病前一天的晚上，那个晚上他彻底崩塌，沦陷在黑色粉尘里。

　　校长得病的消息传到学校后，妈妈颤颤惊惊地扯着他的衣襟，要求他去医院探望，他坚决拒绝了。“你不要脸，我还要呢！”看着妈妈愣在那里，梁小宝心里很解气。“儿子咱得做给外人看哪，不能让大伙以为我们忘恩负义。”妈妈抹开了眼泪。“你不是有办法报答么？你不是已经报答过了么？”梁小宝扭过头时心里在笑也在哭，是不是也该杀了母亲？

　　也是那天，碰了处长和许姐的钉子、又被小吴告知“电影不看了，死胖子你也别再粘我了”之后，梁小宝垂头丧气地往家走，那一刻，梁小宝觉得自己正走向世界尽头。可是，大仇没报，他得活着。

　　11

　　在病床上躺了两年的校长终于死了。梁小宝到底还是没胆量去杀一个人，更没勇气去杀一个病人，也好，那就睁大眼睛看着他，看着他活得像只癞皮狗，老天已经惩罚了他。

　　校长不存在了，梁小宝觉得自己也没有存在的必要。妈妈？妈妈怎么办？唉，爱咋咋地。梁小宝到底还是叹了口气，拉上窗帘打开灯，撕下两年再没动一下的《会计专业职务试行条例》一书的空白页写了起来。自打想行刺校长的那晚以后，他内心里早已经无所谓妈妈了，但对这个世界，他还有话要说。

　　“我就是我爸拧错的那个魔方。”瞅着这句话梁小宝又觉得哪里不对，又用笔勾了。

　　天放亮了，不能再拖了，说不定下一刻妈妈会突然回来。梁小宝把床上的被褥全都折腾到地上，还有床垫子。嗯，还好，床板没有被黑色粉尘污染。浑身不着一物的梁小宝已经不觉得冷了，也忘记了胳膊肘那些伤痛，开始大口吞咽，凉水送药片，一份，两份……看了下表，凌晨四点半，梁小宝拨了小吴的电话，居然打通了，听到小吴软软的一声“喂”，他赶紧挂了……

　　梁小宝把自己恢复成一个“人”字，躺下来。闭上眼睛，山上那个场景又一次出现在眼前——吃完饭梁小宝躺在爸爸身边，身下是大地、绿草，眼里是蓝天、白云。爸爸怕他睡着了会着凉，拍了下他的脑门，问道：“儿子，将来你老爸和你老婆同时掉进水里，你先救谁？”

　　“无聊不无聊？”梁小宝白了他一眼。隔了一会儿，梁小宝一个鹞子翻身骑到爸爸身上，两手按住爸爸的双手，问道：“你开的轿车马上就要追尾前面的大货车，副驾驶位置上坐着你的校长，你的方向盘往哪边儿拧？

孙姜

一万多字文章，因为有了个敏感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发上来

孙姜

辛苦版主和各位老师们读啦，敬茶

孙姜

问好先，祝大家秋安~~                        

临沂风铃

来到就看到姜姜老师的佳作，先问候，再读佳作

孙姜

临沂风铃 发表于 2021-9-16 15:21
来到就看到姜姜老师的佳作，先问候，再读佳作

一万多字，得辛苦你了。先收我一声问候，再喝一杯姜茶

香薰古琴

笨笨，为啥发这么长 的？

孙姜

香薰古琴 发表于 2021-9-16 16:16
笨笨，为啥发这么长 的？

短了很久了。长一把过过瘾

冰峰雪鹰

孙姜 发表于 2021-9-16 13:54
一万多字文章，因为有了个敏感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发上来

对付敏感词的方法是，把字间隔一点。比如文 革……虽然看着有点不爽，但是无可奈何之举。

孙姜

冰峰雪鹰 发表于 2021-9-16 17:36
对付敏感词的方法是，把字间隔一点。比如文 革……虽然看着有点不爽，但是无可奈何之举。

关键是我不知道哪个词过敏了，找啊找，最后是“亲自 杀死”两个词连在一起就不行了

随玉

呀，这么长！姜姑娘这是把压箱底的文发出来了么？

孙姜

随玉 发表于 2021-9-16 22:27
呀，这么长！姜姑娘这是把压箱底的文发出来了么？

悄悄告诉你，我的箱底厚着呢
这个孩子我很心疼，抖落出这件事，犹豫了很久

草舍煮字

太厚重了，一家伙砸进脑子里，我要慢慢消化。
加分先。

孙姜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21-9-17 11:32
太厚重了，一家伙砸进脑子里，我要慢慢消化。
加分先。

蓄这么足的势，一定能给出有力的建议。期待你的解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