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交流）

混混

　谎言
　　
　　1
　　
　　每次回故乡，我都会刻意去打听一个女人的境况。也正如我所希望的那样，故乡的老年人，大都很清楚地知道那个女人的许多事，显然，他们关心的程度比我更甚。遗憾的是，我们都忘记她具体姓什么了，只知道她的名字，叫梅子。
　　
　　梅子嫁到我们村子时，我十三岁，刚到离我们村十几里外的镇上上初中，一般两个星期才能回趟家。因此，我就没见到她的婚礼。直到放寒假，母亲才指着不远处一个矮小壮实的年轻媳妇告诉我，这就是狗剩的新娘子梅子。
　　
　　那时，当兵的狗剩已经回部队了，家里就梅子和公婆三口人，日子过得平淡而又忙碌。虽然村里人都说梅子命苦，贤惠。我却不以为然，原因不仅仅因为她长相一般，更是她的性格。
　　
　　梅子的性格有点孤僻，脸总是拉着，好像别人欠她什么似的。说出来的话常带着火药味，不大合人缘，所以，经常就会因为些鸡毛蒜皮的事和别人拌嘴。由于她家和我家相邻，我在家时，就会常看到她骂人，和别人吵架。
　　
　　她不喜欢别人，别人也不喜欢她。
　　
　　好在，梅子的公公是个老实得不能再老实的人，一天说不上三句话，除了抽口水烟，就是埋头干活。婆婆也是个和谁都能相处的软柿子，且多病。因此，一家人还算融洽。
　　
　　第二年春天，狗剩回来探亲，那时，梅子已有七八个月的身孕。这次相聚也就半个多月，狗剩就回了部队。临走时，单独来找我爷爷，偷偷对我爷爷说，他可能要被调往越南前线了，战场上生死难料，如果真有个三长两短，让我爷爷做主，找个好人家把梅子嫁了。我爷爷就说，为国家效忠，是光荣的事。家里的事你放心，村上和我们会照顾得好好的，等你立功回来，我们一起庆贺。
　　
　　我爷爷是大都市一家大厂的车间主任，退休回了乡下。见过世面，思想开明，在村子里算是德高望重的一类，虽不多话，但只要说出来的，就都很有分量，很少有人会提出异议。连村里的一把手书记遇上麻烦事，也会经常来找爷爷商议，有时还会麻烦爷爷亲自出面解决。
　　
　　狗剩临走和爷爷交代这些，也是因为看上爷爷在村里的威信吧。
　　
　　2
　　
　　狗剩真上了前线的消息是通过信件传达的。那天，梅子拿来狗剩的信让我念给她听。其实也就三五句话，且不通顺。说他已到了战场，就是不放心梅子和他母亲，让梅子不要把这事告诉他父母，免得他们担心。
　　
　　听了一遍，梅子就不耐烦了，对我说，随便回几个字吧，让他好好立功，家里好着呢。然后，扔下信就回了家。我马上依样画葫芦的回了封信，第二天带到镇上寄了。
　　
　　接下来，我就成了梅子的代言人，隔半个月就会给梅子念一次信，再回一封。奇怪的是，梅子对狗剩的来信并没我想的那样热心，每次只让我淡淡的回复几句了事。虽说狗剩的来信越写越长，也越写越通顺，话语里那种让人感动的情意和挂念，让念信的我也为之动容，可她每次听了一遍后，就不愿再多听。
　　
　　不多久，梅子生下了个胖儿子。月子里有一回晚上，我去给她念信，无意中看到她家里多了一个陌生的男人，梅子说是她表哥，来送月子礼的，可我总觉得他看梅子的眼光，有点不自在。因我那时年纪小，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梅子满月后没几天，我回到家听到一个噩耗：梅子的孩子死了。爷爷叹息着告诉我：孩子突然发烧，郎中来了两次整了两天没整好，抱到镇上医院就不行了。
　　
　　我看到梅子时，见她人已经瘦了一圈，病怏怏的躺在床上，那个男人正喂她吃药，公公婆婆窝在角落里流泪。我放弃了给她念信的打算，心情沉重的回到家，不知道怎么回狗剩的信。爷爷说：千万别把孩子的事告诉狗剩，他在前线打仗，生死一线，知道了会影响情绪，稍微分心半点，后果就不堪设想。
　　
　　于是，我就再次给狗剩写了封报平安的家书。
　　
　　3
　　
　　出乎我的意料，梅子的身体恢复得很快，我再回村子时，她已经能下地干活了。我却又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梅子另外有男人了，就是她说的那个表哥。
　　
　　我问爷爷是不是真的，爷爷说，别听别人嚼舌根，梅子一个人忙里忙外，苦着呢，叫亲戚帮帮，应该的。
　　
　　但是，爷爷的话当天就被村书记否决了。
　　
　　记得吃晚饭的时候，村里的一把手闲逛到我家，于是，就和我爷爷喝了两杯。说起梅子的事，书记就直摇头。说狗剩在前线为国为民的卖命，媳妇在家里藏汉子。她公婆都是那种大气都不敢出的主，管不了她。我们可不能袖手旁观。
　　
　　爷爷说，这话难说。梅子要照顾两个老的，不容易。嫁个当兵的虽说光荣，可和守活寡没多大区别。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
　　
　　书记说，这可不好。让狗剩知道了，还有心思打仗么？这要是不管，我们就对不起狗剩。难的是这属于个人问题，不能上岗上线。再怎样，她也是军人的家属。村干部不方便出面，爷爷你能不能帮我们一下，就当是和她拉拉家常。别人的流言蜚语她可以不在乎，爷爷的话，她应该不会不听。
　　
　　可能那天爷爷喝多了，答应了书记的要求。晚饭后，他让我去叫梅子来说话。也是那天，我第一次发觉梅子很漂亮。脸色鲜活生动，她是一路和我说笑着来的。
　　
　　那天晚上，爷爷和梅子单独在房间里说了很久，具体说了些什么，我至今不得而知。临走，听梅子对爷爷说，爷爷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出门时，梅子险些被我家的门槛绊倒，她回头看着我笑了笑，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至今仍铭刻在我的记忆里，想起，就会有种揪心的痛处。
　　
　　梅子走后，我问爷爷，说梅子姐怎么哭了。爷爷没回答，边叹息边一股劲的闷头抽烟。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看到梅子的表哥。
　　
　　4
　　
　　暑假回家，我发现梅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漠，脾气变得更坏了，身体也没了往日的壮实，消瘦了许多。听人说，梅子还经常拿两个老的出气。
　　
　　我对她的一些好感也随之消失。有一次，看到梅子和别人争吵，我对爷爷说梅子不好，没想到被爷爷骂了一顿。说梅子很孝顺，脾气可能有点坏，可从没虐待过两个老的，我都看着呢，别听人瞎搅和。
　　
　　骂过后，爷爷要我拿出狗剩的来信，还要我一封一封的读给他听。没让我全部读完，爷爷就打断了我，在家里边抽烟，边来回走动，考虑了很长时间，爷爷对我说，马上写封信给狗剩，把孩子的事情告诉他，也要他把前线的实际情况告诉家里，不要有半点隐瞒，不方便告诉梅子，就让他把信直接寄给爷爷。
　　
　　又是半个月后，狗剩的信来了，满满的好几张纸。看过后，我大吃一惊。原来，狗剩在上前线的第三天，就壮烈牺牲了！临终前，嘱咐他的战友，千万别将他的消息告诉家里，等梅子生下孩子，身体复原后再说。就这样，部队的领导和战友就借他的名义，写了那么多报喜的家书。
　　
　　记忆里，我是第一次看到爷爷那么激动，他独自在房里边走边自言自语：我真糊涂，真的老糊涂了。
　　
　　也是那晚，村支书脸色阴沉的来到我家，和爷爷商量怎么对梅子说。爷爷只是追问梅子的那个表哥现在怎样了？书记说，自从上次爷爷和梅子谈话后，她和她表哥就断了，他表哥彻底死了心，几天前，她那个表哥也结了婚。
　　
　　爷爷就问具体是咋回事。书记说，那人不是梅子真表哥，是她在娘家做姑娘时的相好。因为梅子和他的家庭成分都是富农，她父母怕再来运动，死活不同意他们的婚事，最后，梅子才嫁给狗剩的。无论如何，狗剩都是个保家卫国的军人，上面搞什么运动也不怕。
　　
　　爷爷就说，看样子，我们都做错了。现在，梅子这个样子，怎么对她说呢，她该怎么活啊？
　　
　　书记也不住的叹息，说狗剩是独苗，他父母知道非疯掉不可。
　　
　　我恐惧的看着书记和爷爷，想把这消息尽快的去告诉梅子，可最终都没能有那份勇气。
　　
　　5
　　
　　第二天，梅子就傻掉了，婆婆也病倒了。
　　
　　乡里县里不停的派人来慰问。梅子的病总是不见好转。
　　
　　几天后，县里专门派了辆车子，将梅子一家接部队去了。这一去，就是两个多月。
　　
　　从部队回来后，梅子的病情好多了。身体还是那样的单薄瘦小，眼神更加空洞且迷茫，也更加沉默，像极了她一天说不上三句话的公公。很长时间，我都不敢面对她那张麻木得没一丝表情的脸。
　　
　　后来，乡里给她安排了工作，在乡政府食堂里打杂。日子就这样有一天没一天的挨着过。
　　
　　过后三五年中，我爷爷去世，然后，梅子的公婆也相继离世。梅子也跟着离开了我们村子。
　　
　　渐渐的，我因为学习和工作，同样一步一步的远离了家乡。梅子也逐渐淡出了我的生活。
　　
　　我爷爷去世十周年的那天，我回了故乡。听人说，梅子已经和一个理发的瘸子结了婚，生了个儿子，光景还不错。我听了，心里却没有丝毫的欣慰。
　　
　　很多时候，我都在想，梅子其实早就预感到狗剩已经出事了，但她为了公婆的处境和感受，就一直隐忍在心里，所以也就会有那么一段和她表哥的纠缠。如果当初我爷爷不听从书记的建议，和梅子说那些不为人知的话；如果狗剩的战友不依照狗剩的遗言，在第一时间告知真相；如果我把梅子孩子的事，当天就如实的写在信里；结果会是怎样呢？
　　
　　人生中，总有这样那样的苦痛，我们难以面对。有时为了保护别人不受伤害，会刻意制造出许多善意的谎言来。我们总以为时间可以把苦难淡化，很少会想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刻，却早已时过境迁，往往就会失去些能让别人脱离苦痛，或者减轻苦痛的机会，留下不是出自我们善良本意的遗憾。
　　
　　而今，我已经有好多年没回故乡了，想来，梅子一定快乐健康的生活着吧。

圆圆饼干

我们总以为时间可以把苦难淡化，很少会想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刻，却早已时过境迁。

梅子，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农村妇女，她的性格决定她是有生活的出路的，
喜欢混混这篇小说，人物形象如此鲜活，如此谎言，情节安排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远握问好

天下为公

很有嚼头的交流作品。
好读，实在。
问好。

暴雨迎风

欣赏！支持混混。

芳香碧丝草

看完此篇，终于明白什么是善意的谎言啦！

一个善良的，有情有意的，孝敬的梅子！愿她今后的路能够平坦一些！

混混的小说写得有声有色，不错滴！

问好！

邱天

原帖由 圆圆饼干 于 2010-6-24 15:04 发表
我们总以为时间可以把苦难淡化，很少会想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刻，却早已时过境迁。

梅子，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农村妇女，她的性格决定她是有生活的出路的，
喜欢混混这篇小说，人物形象如此鲜活，如此谎言，情 ...

的确不错的小说！

混混

原帖由 圆圆饼干 于 2010-6-24 15:04 发表
我们总以为时间可以把苦难淡化，很少会想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刻，却早已时过境迁。

梅子，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农村妇女，她的性格决定她是有生活的出路的，
喜欢混混这篇小说，人物形象如此鲜活，如此谎言，情 ...

谢谢饼干评阅。有人说，这个小说的政治立场有问题。我一直都不太明白。

混混

原帖由 天下为公 于 2010-6-24 15:45 发表
很有嚼头的交流作品。
好读，实在。
问好。

问好熊老师。曾有编辑说这小说的观点有问题。我始终都没能理解。不知道致命伤在哪里。还望赐教。

混混

原帖由 芳香碧丝草 于 2010-6-24 17:46 发表
看完此篇，终于明白什么是善意的谎言啦！

一个善良的，有情有意的，孝敬的梅子！愿她今后的路能够平坦一些！

混混的小说写得有声有色，不错滴！

问好！

问好燕子。这个东西的立场观点有不妥。可惜我总是难以理解。故此，拿出来交流下。希望得到老师们的指点。

混混

原帖由 邱天 于 2010-6-24 21:17 发表


的确不错的小说！

问好邱版，有人说这个东西揭示的主题不好，真的吗？
恳请指点一二。

天下为公

原帖由 混混 于 2010-6-24 21:57 发表


问好熊老师。曾有编辑说这小说的观点有问题。我始终都没能理解。不知道致命伤在哪里。还望赐教。

怎么说呢，我是这样认为的，你这一篇是一个写实的作品。围绕《谎言》展开情节，动用细节，刻画人物，把一个有血有肉、普普通通有人性的梅子形象刻画出来了，在她身上体现得更多的是作为做一个正常女人的一面，淡化了政治背景，很有农村妇女的典型性。而为了突出梅子这一个，前前后后出现的几个人物，为国牺牲的狗剩、有威信的爷爷、有理智的表哥等，都是为刻画梅子服务的。情节设置真实可信，细节描写也无可挑剔。
观点也在文中体现出来了“　人生中，总有这样那样的苦痛，我们难以面对。有时为了保护别人不受伤害，会刻意制造出许多善意的谎言来。我们总以为时间可以把苦难淡化，很少会想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刻，却早已时过境迁，往往就会失去些能让别人脱离苦痛，或者减轻苦痛的机会，留下不是出自我们善良本意的遗憾。”
有人提出的“政治立场有问题”，无非就是没有拔高梅子对英雄丈夫的忠、对老人的孝吧。这一点作为社会主义国家的中国，为弘扬一种正面的东西，应该说也是很重要的。毕竟，文学是为大众服务的。
但，这一篇，给人更多的是思考。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

曾经沧海

很赞赏作者驾驭语言的能力，好读、耐读。整篇小说不错，好多地方让人感动。
说说我的拙见：一是梅子预感到狗剩出事了，却与“表哥”来往，有点不可思议；二是狗剩已经牺牲，战友待他写信这个情节有点落俗套，让读者看了上部就预知根底；三是主题问题，我认为一点问题都没有，反而觉得很好。作品能真实地反映一个人追求有什么不好，这样反而让人觉得真实可信。摈弃了那种拔高和矫饰，显得梅子有血有肉。
我说的只是个人看法，不妥之处请原谅。

刘满园

原帖由 天下为公 于 2010-6-24 23:00 发表


怎么说呢，我是这样认为的，你这一篇是一个写实的作品。围绕《谎言》展开情节，动用细节，刻画人物，把一个有血有肉、普普通通有人性的梅子形象刻画出来了，在她身上体现得更多的是作为做一个正常女人的一面，淡 ...

一篇不错的作品，欣赏了。

圆圆饼干

政治问题？呵呵，若混混是那个时代的人，作品在那个时代发出来，肯定有政治问题。
这个时代、言论自由到可以随心所欲的时代，如此小说，政治倾向微乎其微，倒是伦理问题，但伦理问题在这个时代也已经不是问题
所以，不必耿耿于怀于别人的界定。
个见。

混混

原帖由 天下为公 于 2010-6-24 23:00 发表


怎么说呢，我是这样认为的，你这一篇是一个写实的作品。围绕《谎言》展开情节，动用细节，刻画人物，把一个有血有肉、普普通通有人性的梅子形象刻画出来了，在她身上体现得更多的是作为做一个正常女人的一面，淡 ...

啊！原来如此。确实是这样。这个故事看来是对为国捐躯的英雄不够公平。谢谢天下斑斑的指点。惭愧，考虑不够周全。思想的局限。
再谢天下斑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