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现自己是人的特性,不通过各种方式证明自己的存在,大多数人会憋死。这一点与生俱来,除非天生声带完全损坏,所有人刚脱离母体,都会迫不及待地滋了哇啦狂叫一番,以引起别人的注意。其他动物就不会,它们很成熟。
基于这个天性,纯粹靠行动就能证明自己了不起的人很少(我的脑子里没有这方面的信息),绝大多数人证明自己存在的方式一靠说话,二靠写字。通过说话和写字把人分出三六九等,在人的社会中是常态。这就牵扯出一个问题:同样是写字说话,咋就分出三六九等了呢?
有人说,言多必失,这要从两方面看。说相声的天天说话,也没见他们失去了什么,相反,我们见到的是他们说得越多,腰包越鼓;金庸先生著作等身,也是善始善终。言多必失者,必是不会说话(写字也权且归入说话吧)的人。关键是会说话、会写字。这里的“会”不是指功能上的“会”,而是指方式上的“会”,即用什么方式说话写字。说话写字就是要说事,拿什么说事才叫会说会写呢?
投机的人拿过去说事。用已经发生的事说事,虽有含沙射影的风险,但大体上达到目的的可能性还是非常高的。看看四大名著,《水浒传》和《三国演义》至今无风险,就算《红楼梦》也隐去了事情发生的时间和地点,倒是像去明清很远的事呢。像吴晗的《海瑞罢官》那样影射过于明显,以至于本人死的连骨灰都找不到,只能怪自己技不如人,不会说话罢了。拿过去说事可能会被蔑以“事后诸葛亮”,但事后诸葛亮也是诸葛亮,在现实中搞点投机还是绰绰有余的,比如我们日常听到有人说“我当时就觉得这事不能做,结果……”“我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果然……”等等诸如此类的话,基本上是佩服的,遇到领导赏识,一路高歌地升迁的可能性也非常大。
聪明的人拿玄妙说事。还是四大名著,《西游记》的吴承恩就是聪明人。他想说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但恰恰因为玄妙,读者各有各的猜忌,不同的人“悟”出了其中不同的玄妙,都将吴承恩视为知己。读者打得不可开交那是读者的事,吴老爷子收获了一群一群的粉丝是真真切切的。《聊斋志异》的蒲松龄与吴承恩的聪明程度不相上下,而王小波更加聪明,拿过去和玄妙一起说事,他要是不得病,至今仍能好好活着应该不成问题。只要作者不画蛇添足地解释其说事的宗旨,千万个读者能从中获取千万个所需,这才是真会说话啊!坊间也常常有人拎出牛郎织女、玉皇大帝侃大山,甚是招人喜爱。
机灵的人拿动物说事。中国的成语大都是机灵人创造的。因为成语往往是灵光一现,“抖”出来的,机灵人善于拿动物说事,所以中国成语以动物为底版居多,比如鼠肚鸡肠、对牛弹琴、虎头蛇尾、兔死狗烹、心猿意马、杀鸡儆猴……太多了。动物不会找人兴师问罪,所以拿动物说事心安理得,俗语称“抖机灵”。市井那些机灵人也善用“指鸡骂狗”的方式说事,事做了,还让人抓不住把柄。中国历朝历代拿文字找事,整文字狱,未曾听说把写寓言、童话的人吊打过。赵高玩指鹿为马,依照他那机灵劲儿,也万不敢“指李为蔡”,也应该是这个道理。
谨慎的人拿别人说事。纪昀伴乾隆、嘉庆俩君主,正所谓伴君如伴虎,不小心谨慎脑袋倏忽间就会搬家。其诙谐的特点大都用来辱弄朝臣,结巴的毛病应该是专门用来对付皇帝的。乾隆皇帝曾经训斥他:“朕以汝文学优长,故使领四库书,实不过以倡优蓄之,尔何妄谈国事!”可见他半拉脑袋已经离身了,怎么敢再造次。但文人你不让他说话还不如杀了他,纪晓岚只能换个高明的方式说。《阅微草堂笔记》每篇第一句话就是“如是我闻”——下面的事都是我听说的啊!这样就算有什么毛病,想翻后账,最多是我嘴长,大不了掌嘴,命是无大碍的。我们周边的同事们中也时不时会窜出几个这样的人,把“我赞同XXX的意见”“听XXX说……”挂在嘴边,既说了事,又杜绝了可能的后患,不知深浅的当事人还以自己的话被引用偷着乐呢,殊不知早被谨慎的人耍着玩了。
阴险的人拿公众说事。这方面一定要厘得清才好分辨。因为拿公众说事的人不乏大义之士,比如那个喊出“为生民立命”的张载,那个追求“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范仲淹,那个凛然公告“请自嗣同始”的谭嗣同,是真高洁之人,而诸如大叫“以民情验天心”的康有为、打着“天下为公”幌子做皇帝梦的洪秀全、以“曲线救国”迷惑大众的汪精卫之流,如果不在历史长河的尺度审视,很容易与义士混为一谈,乡愿最容易迷惑人,所以才配得上“阴险”的称号。黎庶中不乏乡愿,日常交往那些将“我不是为自己……”“这是大家的心声……”“我只是说出了公众想法……”挂在嘴边的人便是,而他们往往颇得人心,也归于会说话一类。
睿智的人拿未来说事。这样的人是圣人,我辈不敢妄加评说,只能战战兢兢说人家睿智,因为拿未来说事挑不出一丝毛病。比如耶稣、释迦摩尼、穆罕默德……常人也不乏学圣人者,虽不得精要,却也有板有眼,动辄百年大计、千年大计,也是一呼百应,可见智慧非凡。听见拿未来说事者,不用猜,十有八九是领导,起码是老板、经理。
只有愚蠢的人才拿现在说事。前些天一位搞质量的朋友苦思冥想多日,说了一句富有哲理的话:“人类的一切竞争,都是人品和产品的竞争;人类的一切胜利,都是价值观的胜利!”这句话就是拿现在说事,其愚蠢在于,随便举个反例就可驳倒这个论点。核酸检测的竞争是“人品”和“产品”的竞争吗?蒙古铁骑的胜利是“价值观”的胜利吗?拿“现在”说事,最容易成为靶子,因为自己处在“现在”中,“现在”充满不确定性,也容易看见结果。所以我建议她改成“企业的终极竞争,归根结底都是人品和产品的竞争;人类的最后胜利,追本穷源都是价值观的胜利!”这样就无可辩驳了,因为我们每个人都追不到“源”,看不到“终”,所以无法论证真伪。
以上为一贯者,特征明显,便于分类。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说话只是随心所欲,大抵是在以上诸类之间游移,并无坚定偏向。这也是大多数人归于平庸的原因之一。如若细分,大致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一类,见人说人话见鬼也说人话一类,见人说鬼话见鬼也说鬼话一类,凡三类。至于见人说鬼话见鬼说人话者,日常所遇不多,属于另类,单独造册即可。
我们不能阻止自己闭嘴,但可以选择说话的方式。重要的是,好好活着才能好好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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