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一片草地出发,
脚步找到了世界的中心。
我打下这样两行字后,想:这应当就是一句诗。因为“脚步”这一句话里,“脚步”是一个动态的意象,它有声音,有形色,它关系着出发,也意味着抵达:脚步不会落空。然而脚步到底在这个句子里,在我的思想里,落空了。因为客观意义上的“世界的中心”,是不存在的,或者是我无法把握的,它只是脚步之外的一个想象,一种感觉,一个自我,一份浪漫。
这句诗从我脑子里产生,证明我是一个易受感染的人。我不是诗人,我是在诗人房子的散文里,看到了足以成就一首诗的意象,那许多意象当中,“脚步”打动了我。我反复琢磨他文章中的一句话,发现甚至能够由它一眼认出我自己,认领一颗在时间长河中沉没的驿动的心。
“你在这里看不到过去的痕迹,现在你是一个需要重新辨认的人,一个重新发现的影子。”
我想,也许这个写作者,就是世界的中心。也许每一个写作者,都可以说是世界的中心。只不过这个世界是与众不同的,是只为他所见,为他所有,为他所表现的世界。他控制着他所叙述的世界。好像通灵的人一样,写作者能够说出一个人的心灵幻像,找到一个人内心的出路。
诗人通往内心的道路,并非毫无危险。听说有一位作家由于害怕当权者的批评,而离开了现实主义的道路,走上象征主义的幽径。我并不觉得这位作家的品质有什么问题,如果作家的思想是忠诚的,那么选择什么样的表现手法,实在是一种自由行走,是脚步之间细微的差别,你可以沉稳地迈进,也可以轻松地散步。
房子的散文里,可以见到诗性思维的痕迹,这种他一以贯之的思维是奇特的,一定是经过长久的写作训练才形成的。他常采用暧昩的暗示,隐喻的描写。情调和色彩方面,表现了一个诗人或者是画家天生的敏感,我一眼就能辨认出,那是一种命运的不确定感。他不但暗示,也用不同的方式委婉地说出。我发现他文字里有一个常用的障眼法,通过引用没有对答的话,来补充叙述中瞬间的感觉,或者获得情感抒发所需要的强度。他的语言情调是那么自我,有一种自言自语的闲散,却又热烈而专注地拉长某些瞬间,让你跟他一起沦陷到那些令人感动的细节之中。
没有对答的引用,是一个写法上很新颖的突破。用引号标出那些敏锐的说辞,那些堪称内心独白的话语,可以在语言节奏、表达方式上有所转换,廓张了读者的想象想象空间,使读者感到发现的愉悦,同时摆脱表达方式单调可能导致的疲惫。读者只要抓住这些引号标出的闪光之处,就能发现像夜空里的星星一样扣人心弦的诗歌语言。
“这是一个人藏身的地方。无人懂得那个隐秘的空间,一个人如何安排自己生活。”
“那个小小的王国,从你心里的地理位置上消失得缓慢而触目惊心。”
“异地的街道和植物,是你没有见过的。那些能唤起你生命意识的地方,在宁静和奔跑之中。”
“嗨,伙计。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一些你从别处带来的衣物,它们从来没有向你表达过这里的陌生。”
这里有的是减省的情节,膨胀的情绪,模糊的色调,扩大的细节,故事破碎了,才成就了诗性叙事、跳跃性的表达,用线性思维去解读,就进入不了意境。
离开的脚步,从一个封闭的小地方出发,从一个“穴居者”的黑暗洞穴出发,从少年时自闭的一个又一个房间出发。脚步不知道何时能够抵达,他一直在行走中回望。他会不会是一个卡夫卡式的中国公民呢?看啊,他自己在文章里也毫不避讳地说到卡夫卡精神世界中的另一个词:城堡。卡夫卡借情节实现象征,而诗人房子,直接在描述中表达象征。
叙述停止的地方,可能是描写开始的地方,其实在叙述之中,也有着鲜明的描写成分。那些引用的话语里,诗歌意象层现叠出:王国,街道和植物,衣物。我循着这些意象,进入文章的意境,窥见了作者的精神生活,进入动感十足却并无烟火气的生活场景。
“衣物从来没有向你表达过这里的陌生”。诗人凭借自己的经验,信手就可以将文章中的意象化静为动,比如上面引用的“衣物”,在他这里具有了主动性。居然可以表达陌生感。那么衣物之外的一切,都能向“你”表达这里的陌生感吧。“你”是多么被动,多么敏感!迁徙到此的陌生感对“你”形成的压力,简直就无处不在,如影随形,深入骨髓了。为了呈现这种悲凉之感,诗人只甩出这样一句不动声色的话,就取得了入木三分之效。而这样冷静克制的表达,有一种独特的动人的气质。
再次省察这些带引号的句子,我想你一定也会有所发现。我发现,令人惊讶的是,他的每一个句子似乎都能够动起来,通过动词,通过那些能够引发进一步结果的动作,通过否定、逆反、对立的动作。
他的文字翔实,却并非密不透风。虚实相生,情景相生,你很容易找到你的联想。情感之丰富,是由联想之丰富来达成的。他不动用情节叙事,他的一篇散文就是一次心灵的散步,平淡之极的散步,无胜于有之散步,赋予你无尽的想象空间。张炜在《越来越走向诗境》中的一句话非常准确,一语道出了诗性语言给人丰富想象的原因:“诗,是面向一切的极致的表达,是无限的饱满,诗会辐射一切的方向,而不是单一的方向。”房子文章中再强烈的悲剧感,也为文字的诗性稀释了,不是像那些沉重的现实主义作品,给你以扑面而来的压迫感。他的文字里就有生活的美学,穴居者有他的生命意识和自我认同。生活变故造成许多的废墟,使人产生陌生感,诗人只有生活在精神的城堡里的自信,命运的不确定感即源于此。诗人的世界或许还是圆满的世界:自由心灵的圆满,理想之地的圆满。他的文字找到了世界的中心,那就是走过的废墟或者远方的城堡里,那个幽灵般的影子。
文章整体上使用第二人称“你”。“你”和自己的衣物一起,被“移植”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你”说那些衣物,“它们像你的孩子,找到了一个安然的家”。“你”把这里当作一个驿站,说这里,“也注定了你和过去与现在的另一种遇见”。我则把这里当作诗意栖居之所,“你”在这里遇见过去的时候,就是在表达与现在的疏离。“你”过去和现在是一样的隐秘,只是“一个(需要)重新发现的影子”,一个十年和又一个十年,都是“这个世界你无所定居的旅程”。读出了文字里的心酸感觉,我的鼻子就有一点发酸。
“你”在陌生之地完成了注定的一场遇见之后,结束了自己的回忆。我把诗人的文字看作一个独立的艺术世界,那么我最后应当做的只有,向文章里似乎在与我推心置腹地说话的“你”, 表达对于那种“无所定居”的生活状态的敬意。在“这个世界你无所定居的旅程”中,一定还有一个彻夜亮着灯光的房间,“你”在那里永远过着隐秘的生活,与自己的衣物一起,与自己的手指一起,摩挲着每一个有温度有色彩的汉字,直到所有的陌生都在时间长河里,倏然消失。
(2013,10,6)
附房子原文 另一种遇见
房子
很多时候,你需要离开原来呆着的地方,找到新的居所来安排自己的生活。像一只迁徙的鸟,寻找合适的角落或者树枝栖息身躯和灵魂。在一片并不怎么明亮的光中,你收住脚步,收回四处张望的目光,站着,目视一片树叶,从头顶缓慢坠落,发现你的另一种遇见。
你从一个封闭的小地方走出去。那里荒草丛生,阳光隔离在残破的墙壁之外。那看起来像荒废的无人居所。“这是一个人藏身的地方。无人懂得那个隐秘的空间,一个人如何安排自己生活。”你在那里呆了很久。返身观照,你觉得自己是一个穴居的人,那里是一个黑暗的洞穴。
你在那里怀念远方的亲人。这个破落的地方,早年间他们都来过。“那时一切都很简朴,新鲜、干净。那一切,就像院子里的一小块空地里,种植的蔬菜,它们在鲜绿的阳光下,呼吸着清爽的空气生长。麻雀飞过来,有人在那个地方说话,那些声音和植物一样清亮。”
那些怎么消失的呢?“那个小小的王国,从你心里的地理位置上消失得缓慢而触目惊心。”自然世界里,有些地理的消失,由于气候和饥饿,给人带来了近乎毁灭性的迁徙。而对于一个人的地理来说,却是隐藏在生活的变故带来的危险,而改变了那里的一切。
有人对那片土地发出了征集令,那张红色的纸张贴在小巷的入口处。 那一张纸改变了这里的面貌。随后出现的扩充建筑,像一场战争,催生的怪物。在一个不明原因的行为下,一切又突然停止下来,那里的生活状况陷入了混乱。之后,没有人修补和重建,任由一切设施在一种时间里,变得没落。那些没落的现状驱赶着那里的居民。那里的房屋,一天天破败了。
现在,它们深深地埋没了。那里,十年来,没有白天,外部的光线被水泥墙壁遮挡住。你的灯光不分白天黑夜,始终在那里亮着,否则,那里总是黑暗的。而夜晚,更是寂静无边,连墙壁缝隙的光,也不见了。灰暗中,一些小动物出没着,一些悉悉索索的响声,在那个空间角落里,更加的荒芜而诡异。一些声音,一些残破的景象,一些腐败的气息,无时无刻不在你身边蔓延。它们从视觉、听觉、嗅觉、感觉全部进入你整个人,将你进行着一种时间里的残酷损坏和剥夺。
这样的回望,是一种残忍。一些变故和不断蔓延的废墟摧毁了,起初美好的记忆。在丧失之中,你的心,开始瞭望远方。你想起了,另一些词语:消息,出走。时光从你的内心转移到了外地。“异地的街道和植物,是你没有见过的。那些能唤起你生命意识的地方,在宁静和奔跑之中。”出走,成为你拯救自我的梦想。你带着你旅行的房间和人影,在路上,那些清凉的风从车窗外吹进来,抚摸你的脸颊,一些声音无数次唤起你心底沉睡的梦境。
你依赖梦境,你走进并推开的门里,看到了少年的自己。你把自己关在一个又一个陌生房间里。那一个个的房间都是你的城堡。你在这一天里,觉得上帝无处不在,它引领你来到这个居所里,向发出祷告和安慰。而你看不到上帝的面容,你只能看着窗外,细雨从天空落下来,打湿着街道旁的树木,它们湿漉漉的,它像一个人的身体,在黑夜里感受着时间留在躯体上的种种痕迹。
那些灯光突然亮了起来。像人从各个角落看着这个世界的眼睛。而你就在某个楼层的阳台上,想着那间离开你的遥远的小屋。那个隐蔽的居所,成为你出发的站点。在你和那间破落在时间另一端的小屋里中间,一条暗藏的道路,是这个世界你无所定居的旅程。而那条背后的路程,在注视你的身影,它从更遥远的地方跟随你的生命。一些瞬间,在这样的道路上变成了记忆的刻痕,将你未曾经验的东西,一一给你,让你懂得返身回忆,而获得巨大生命空间的体验。
一次次地,你结束了那样的旅程。日落的黄昏,一个寂静的时间之内,一所安静的房间之内,它们悄然复活。那些细节重现一些画面,活动着,靠近你的身体。它们像火苗在面前轻然摇晃。火的明亮里,有一些模糊的阴影,从这些光的背部,你看到一些清晰的轮廓。它像一个人的脸,以及那脸上全部的专注神态,看着你。你在这样的神情的镜面中,看到了你的全部存在。
……此时,阳光落在树木色彩的地板上,那些明暗分明的图案里,隐藏着巨大的时空。渐渐地,你觉得它们在缩小,突然间又在扩大。它们像一块陈旧的布覆盖在一张木头桌子上,看上去在一种无边的寂静里,而你的过去好像在那里睡着了。它们以一双眼睛偷窥你,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你不知道眼睛闭着,还是睁着,进入了一片人影和物象清晰的洞穴之中。
事实上,这是一片重新设置的风景,它在一个房间里,它干净的物品和空气,是之前多年来的一个梦想之地。它们在这个秋天的九月中旬出生,你一步步走来的这个地方。那些物品在各个角落里,它们经过你一个短暂时间的挪动,复归于安宁。你在这里看不到过去的痕迹,现在你是一个需要重新辨认的人,一个重新发现的影子。
“嗨,伙计。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一些你从别处带来的衣物,它们从来没有向你表达过这里的陌生。”这些衣物在过去的日子里,经历过频临溺水的危险。假如没有这样的空间给它们新的归处,它们也许变得破烂不堪,那些在潮湿空间埋没而腐变的气息,会令你丧失而绝望。
它们像你的孩子,找到了一个安然的家。它们在这里可以好好地呆着。有一点,你需要静静地发现它们的到来。像一种流浪之后的驿站,你被移植过来。像一丛丛树木的出现,它们被时间移植到这里的每一天,也注定了你和过去与现在的另一种遇见。
2013年10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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