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前那场雨

柳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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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睡前，桐说，爸爸，给我讲个故事吧。

　　好吧。还记得苦竹里么？就是上次你送水来的那个山坳，种了李树和梨树，有个小水库的？

　　知道。

　　那我就跟你讲我小时候在那里发生的一件事吧。



　　南方大多是丘陵地形，山包连绵起伏，山与山之间长年雨水冲积，形成沟谷，此起彼伏，就象是巨型恐龙踩过，留下高高低低的印记。

　　麦背是离家最近的山林，藏着我们无数的童年足迹。麦背与苦竹里大约是以山塘为界，对于那个富有历史、充满神秘的山塘，我们更习惯喊为水库。苦竹里或者水库里，指的都是同一个地方。所不同的是，前者更有指代我们家水田所在地的含义，而后者是人与自然的公共所有区域。

　　水库是大跃进时建的，根据山形筑成的土坝。水库水深，底下淤泥也厚，靠近山谷分岔泉源的地方，是大片的沼泽。泥潭冒着气泡，草根连成一片，形成了松软的草甸，胆大的孩子持着长棍跑上去悠晃，有时还能赶出一两条水蛇。人们说水库底下有精怪，恐吓孩子们不要下水玩耍。水库前面右侧有块荒地，是默认的埋葬夭折婴儿的地方。埋葬完死婴留下的畚箕，倒扣在原处，风吹日晒，篾骨惨白，提醒活着的人，那泥土下的存在。常有野狗在芦箕丛中溜达，被人发现，便做贼心虚似的望着你。

　　水库左上方山谷是我家的梯田，右上方山谷属两个自然村共有，无人开发，长满了密密的灌木，荒芜得令人恐惧，连牛也不爱进去，乌鸦总是选择那里落脚，伴着沉落的太阳，婴儿哭声一样叫喊，凄凉疹人。

　　南方农村最忙的季节是七八月份，夏收夏种。那时才分田到户不久，农民经常以合作互助的形式，几家人联合收割抢种。大人们抬着打谷机，扛着谷斗，挑着谷箩，在金黄的稻田之间忙碌。女人们割稻子，男人们脱谷，主家男人戴着草帽拱着屁股在谷斗出谷，够一担了，便挑回晒谷场。快速收割完一个地方，又迅速转战另一个场所——所有第二季水稻插秧时间都不能晚于立秋节气。合作互助让孩子们从农事劳作中暂时解脱，他们所要做的事，是挑着鸭子或牵着牛，跟随大人们赶场。刚收割完的稻田，田埂上青草丰盛。鸭子则可以及时觅食掉落水里的谷子，小孩们还可以拾稻穗，扎稻草束，晾晒干，可以当成冬天的牛草。通常的情形是大人们收割哪一个地方，孩子们便挑着鸭笼放养到那里，挥动系有红布条的长竹竿看护，防止鸭子越界。这样，稻子收割完了，鸭子也吃虫子、谷子吃饱了，节省粮食，长得又快。

　　那天夏天，我们家收割苦竹里稻子。整个苦竹里一扫往日的神秘、阴森，热闹不已。七八个大人，加上放鸭子的我们，打谷机欢快的旋转，大人边忙碌边说笑，鸭子边觅食边嘎嘎叫，山谷之间音声回荡，人气充足。可是到了下午四点多，所有稻子收割完，大人们转场，整个山谷迅速又恢复了安静。

　　山谷里只剩我、二姑、大姑三姐弟，我6岁，二姑9岁，大姑12岁，还有那只伴我成长的黑狗。鸭群已到达梯田最上端的沼泽田，有泉眼的沼泽田水凉，稻子长得太差，大人们放弃了收割，不多的稻穗让鸭子吃得不亦乐乎。山谷从喧闹到寂静，每个人都感觉到了巨大的反差，梯田齐齐的新割稻茬，脱谷完的稻草一堆堆横在田埂边，水库边上的大片沼泽地，静默的树林，耸峙的山体，肃穆得令人压迫。突然的乌鸦喊叫，让人感觉右侧山谷的密林中随时都可能冲出饔家（客家传说中的猛兽）来。

　　更为糟糕的是天气突然变化，太阳不见了。天空乌云黑压压的低逼，狂风一阵阵的刮，黑狗在寻找什么，不停的吠叫，一切征兆都表明狂风暴雨即将到来。除了一顶草帽，我们没有准备任何雨具。大姑、二姑赶紧挽高裤腿，拎着笼，互相提醒着小心沼泽里的滂湖，下田赶鸭子。不一会儿，大雨点就砸掉下来，先是稀疏的几颗，紧接着便越来越密。大姑和二姑顾不上鸭子了，赶紧上岸，扎稻草束。她们在极短的时间，扎了五六个稻草束，搭成了一个临时避雨房，只能供我一个人藏身在中间。雨越来越大，最终象连续不断的水线，密密麻麻，随风飘在空中，淋湿了树木、草地，也模糊了视线，山林、水田、水库笼罩在雨雾中，天显得益发的黑了。大姑和二姑一直站在稻草堆旁，淋得全身都湿透了，不断的抬起手，抹去额上流下的雨水。直到现在，我都还记得她们说的一句话，她们说，弟弟还小，不能让雨淋湿了，会生病。

　　我们原本以为象往常一样，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等上一阵子就停了。没想到雨一直不停，我身上也渐渐被渗下的水淋湿了。天色越来越暗，沼泽田里的鸭子在慌乱的叫。三个人一只狗，在山谷里显得是那么的渺小。大姑和二姑不得不改变计划，又挽高了裤腿，拎着笼下田，跋涉在沼泽中。把笼贴在田坎下放好，吽希吽希的一次次驱赶，总算把所有的鸭子赶进两只笼中，关上了笼闭。

　　风夹着雨，毫不怜惜的浇在大地上。天色已晚，我已经没法再躲避在稻草堆中了，只能一起冒着风雨回家去。大姑要求二姑牵着我的手，免得我路滑摔倒，她自己则挑起了鸭笼，准备回家去。要走的时候，我想起了黑狗，得叫上它。姐姐们便高声呼唤“狗——狗嬷——狗”，喊了一阵子。黑狗从沼泽田坎上飞跑回来，一声不吭，走到我们面前，把嘴里含的东西往地上一放，竟然是一个小鹌鹑。这时，我们才发现沼泽田上方的草丛中，有两只鸟正在雨中尖叫，扑着翅膀，象在寻找什么。

　　小鹌鹑黑黑的尖嘴，身上肉肉的红色，连老毛都还没长，站立不稳。大姑和二姑很气愤，斥骂黑狗，叫它把小鸟送回去。黑狗不懂缘由，谄媚的望着我们，低着头后退躲避，时不时又伸头对小鸟吠上两声。

　　雨刷刷的下，冷凉的水已完全浸透了草帽，我的身上也湿透了。二姑双手捧起了小鸟，光着脚，踩着泥泞的田埂，跨过沼泽。大姑喝住黑狗——它还在试图跟上去。把小鹌鹑放回草丛后，我们便赶紧回家了。

　　只是那年夏天的大雨，过了三十多年，仍在飘泼在我心间。没有潮湿，也不会寒冷，象一幅定格的画，色调简单，却寓意深厚，始终陪伴在我人生的每一个阶段。



　　故事讲完了，知道爸爸为什么一直都不会忘记吗？

　　知道，是因为爱。

　　这就对了。大姑、二姑爱我，我们爱护小鹌鹑。爱是有多种方式的，并不是一味的满足，才是爱。

　　嗯。我知道，如果父母对孩子百依百顺，那就会害了他。养成不好习惯，长大后反而会怪大人没教育他。

　　那现在知道爸爸白天为什么对你发火了吧？

　　知道了。

　　睡觉吧。

　　晚安。

　　晚安。

槐安

二姑的形象让我想起今天读的一篇文章。一老爷骑马逃离火灾，却见一佃户之幼女困陷，老爷拍马回转，救出了女孩儿，一同离开火场。那作者说，这才是真正的贵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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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二姑弟弟。

一水

真是好文，真是讲故事的高手，真是，真是，真是让我有语无伦次的感动。容我矫情一把，几乎快读出眼泪了。小黑，太有爱了，你真没有辜负世界上最温暖的两个字：慈悲。我都想拥抱你了，这是真的。

一水

啥时候给咱们江天人个机会，我要带大家到苦竹里去看看。这也是真的。

时光安然

真是好文，真是讲故事的高手，真是，真是，真是让我有语无伦次的感动。容我矫情一把，几乎快读出眼泪了。小 ...
一水 发表于 2014-9-29 13:10

我想，我得跟水水抱抱的。
因为我也有一颗柔软的心。

柳藏

回复 2# 槐安


    那位老爷和雨果作品中《九三年》中的侯爵何其相似

柳藏

回复 3# 一水


    你的拥抱是给我的最高奖赏。
要说明的是，这事是真的，爱也是真的

一水

回复  一水


    你的拥抱是给我的最高奖赏。
要说明的是，这事是真的，爱也是真的
柳藏 发表于 2014-9-29 15:02

我一看就是真的。这真是真的。

柳藏

回复 4# 一水


    苦竹里也是我第一次种西瓜的场所

白了喂：我曾在那里拥抱过一名女生。

柳藏

回复 5# 时光安然


    安然的心就象那槐花，女汉子深心里有柔软的乡音

一水

回复  时光安然


    安然的心就象那槐花，女汉子深心里有柔软的乡音
柳藏 发表于 2014-9-29 15:04

这故事里只准催泪，不许赋诗。

一孔

这事是真的，我信。这个段子轻巧地碰到俺心里的某一根琴弦，很柔软，没断！

夏冰

情境，情绪，情感。思想性，可读性。入心的文。

夏冰

回复几次不成功。好不容易成功了!

柳藏

回复 12# 一孔


    也许吧，心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