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牧歌 于 2016-2-11 11:04 编辑
五
叶风荷一回到家里就病倒了。等到她大病初愈重新回到大华煤炭公司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后的一天。这时,叶风荷才发现在她离开公司这短短的一个多月时间里,这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公司给全体干部职工每人发放了一本《没有任何借口》的书,由职工教育培训部对其进行轮流培训。书中的“不要感慨自己的付出与受到的肯定和获得的报酬不成比例”、“如果你为一个人工作,那么你就应该称赞他、感激他,支持他的立场”等句子被当作格言和警句镶在镜框里,悬挂在会议室和工作区内的墙壁上,公司经理和上级机关领导将对这些格言和警句随时进行提问,回答不出或回答错误者将被处以300至1000元的罚款。同时,公司管理层正在参照《中国人民解放军内务条例》制定管理规定,准备对全员职工实行准军事化管理。另一个令叶风荷无法接受却又不得不接受的事实是,叶风荷因“在陪同公司领导出国考察期间不服从领导,在不经过市场调查和公司领导同意情况下,擅自与外商签订商务合同,致使大华煤炭公司蒙受巨额经济损失”而被安排到清欠办公室,并且停职反省三个月。停职期间停发工资和一切奖金福利,每月只发300元生活费,而且还要在每天上下班时向所在部门领导报到,听候安排。
叶风荷看到公示栏上张贴的对自己的处分决定,脑子里首先本能地跃出“无耻”二字。她想找孙总去理论,甚至于通过法律为自己讨回公道。但是当她想到,在这只手就可以遮蔽天空的陈腐幽闭的角落,也许当法律的准绳还没有来得及显示它的威力,自己就早已被淹死在吐沫星子汇成的河流中了的时候,就又不得不暂时放弃了抗争。
叶风荷每天四次准时地出现在大华煤炭公司的清欠办公室。公司里的人见到叶风荷不是白眼相加、冷嘲热讽,就是避之唯恐不及,尽管他们大都曾经是叶风荷的密友或知己。在这孤独、冷漠、郁愤、压抑的氛围中,叶风荷简直是度日如年。
有一天中午,叶风荷在清欠办公室报完到回来,刚刚走到大华煤炭公司院门口,只听到炸雷般的一声巨响,一个巨大的火球裹着浓烟冲出井口十几米高,与此同时,井口上的建筑立马化成了一摊瓦砾。人们立刻从四面八方蜂拥到矿井的周围。紧接着便听到了哭嚎声,急救车的呼叫声响成一片。有的是儿子,有的是父亲,有的是丈夫;还有一个是妻子和母亲的,她的工作是在井口旁发放安全帽,那声巨响还没来的及让她产生一丝惊讶,身体却已经被掩埋在瓦砾的下面……
这火球和爆炸声似乎将笼罩在叶风荷心头上旷日持久的阴霾劈开了一条缝隙,于是窒闷的内心顿然感到一丝清凉的风穿过。但很快,这股风又被更沉闷的气息所置换和掩盖了。
整个公司被迅速地戒严。公司内部的全副武装的警察和安全保卫人员将大华煤矿公司的大门口把持的水泄不通。
事故的原因和结果很快就有了消息。井下工作人员在给巷道铺大理石时,电锯锯大理石擦出的火花引起了瓦斯爆炸。十三名工人当场遇难,六名工人被送往医院紧急抢救。
大华煤炭公司的领导立即召开紧急会议,要求每一位员工本着顾全大局和公司利益,严密封锁矿难消息。
待到一切归于平静,已经是穹宇四合的深夜。
叶风荷回到家里,见女儿已经进入了甜蜜的梦乡,而丈夫却不知此刻身在何处。她轻轻地拉好女儿的被子,然后伫立在窗前,面对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发呆。
黑暗、幽寂和寒冷立时像涨潮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袭过来。叶风荷不禁抱紧双肩。
哦,落雨了。不疾不徐的雨滴从容不迫地敲打在窗外的梧桐树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声声若沉重的铅滴落在叶风荷的心头。长久的静默中,叶风荷隐约听到有轻轻的叩门声。于是,她机械地打开门。对于丈夫的夜不归宿或酩酊而回,叶风荷早已经习惯和麻木了。
然而就在门被开启的一刹那,叶风荷被眼前突如其来的场面惊呆了。只见来人进得门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小叶,”他声音沙哑,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湿漉漉的头发下面,满是皱纹的脸上,分辨不清的雨水或泪水还在流淌。
叶风荷的心里咯噔一下。她急忙关上房门,回头去搀扶地上的来者。
“张主席,有话好说!快……快快请起。”
由于惊慌,叶风荷的声音有些颤栗和走调。
叶风荷将大华煤炭公司工会副主席张清远拉扯到沙发上坐下,然后就像陀螺一样在屋子里踅来踅去。她先拿过一条干毛巾让他擦去雨水,又取出一只杯子冲上热水放到张主席微微颤抖的手里。
张主席十分疲惫地陷落在沙发里,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望着这尊倍显孤独苍凉的身影,叶风荷不由得鼻子一酸,眼泪便不知不觉的溢出了眼眶。张主席的儿子在这次矿难事故中命丧黄泉,此刻,他的老婆和媳妇还在哭天喊地的悲哀中呢。
“我在你家门口来回转悠了好长时间了。思来想去,能够救大华的,也只有你了。公司照这样下去,恐怕还会再出人命的呀。”
张主席终于颤抖着声音说。
叶风荷不明白张主席前边这句话的意思。她小心翼翼安慰说:“张主席,事已至此,痛苦是可想而知的。但是我们再折磨自己也无法挽回和弥补了,多想开些吧。在这个时候,阿姨会非常需要你,你的小孙子张弛也非常需要你呀!……”
说到张主席的孙子,叶风荷的眼圈儿又红了。
“唉,且不说我自己了。这十九个人,哪个不是家里的顶梁柱啊!个个都上有老下有小的,谁家的亲人不是心绞八滚地哭个死去活来啊?”张主席顿足捶胸说,“他们也太胡作非为了,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华毁在这帮人的手里呀!就像你吧,就凭你平时的素质和表现——唉,我们很多人都觉得你冤枉——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呵。”
叶风荷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她立刻下意识地想到在加拿大的那场遭遇。他们到底知道了什么?又想到些什么呢?其实在叶风荷的心里,她是多么希望自己一直被所有的人冤枉,并且被永远的冤枉下去啊!
“我从一开始参加工作就在大华,三十多年了,我是亲眼看着它走到今天这步天地的。现在国家对我们煤炭行业的政策好了,我们公司的经济效益好了,收益高了。可是我们挣的钱一没用来改善职工待遇,二没用来改进我们的生产设施。你知道吗?光井下那段还不到二百米长的大理石巷道,就造价两千一百多万;另外,巷道的两边还要贴上壁画,还要摆上鲜花和鱼缸。鲜花和金鱼死了再换,换了再死;每个月光折腾在鲜花和金鱼上的钱就不计其数。”
张清远轻轻地啜饮了几口水,然后又接着说:“他们在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办分公司、子公司,表面上看是投资所谓的木材加工、造纸、鲍鱼养殖、深海鱼油加工等实业,岂不知,投资出去的资金全部都是血本无归。实际上,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借着投资的名义在暗地里洗黑钱?……”
听着张主席的滔滔不绝的叙述,叶风荷越来越紧地缩起了眉头。多么令人触目惊心的内幕啊!尽管叶风荷也曾有所耳闻,甚至在一年多的秘书岗位上曾经有所目睹,可是在此之前,从来没有深思过。
“他们把精力都用在这些花架子事情上了,你说咱们公司今后还能有个好吗?
“他们光这样折腾还不够,现在又提出了准军事化管理。说什么要把员工塑造成军人,把公司变成军营。就因为上级领导来检查工作时说的,‘我喜欢军人作风’这样一句话。
“过几天你就会看到了。根据军队《内务条令》制定的公司管理实施细则,总共十二章七十二条,里面规定:工作时间要讲普通话;遇见领导要敬礼问好;走路要二人成列三人成行,三人以上成一路纵队,保持齐步走要领;对上级指示和决定要无条件服从,坚决执行;对领导的讲话内容要随时会正确复述……”
“天呐,这还要不要人活啊?”叶风荷惊异道,她感觉到脊背上凉飕飕的,直冒冷气。
“这七十二条,违反了任何一条都会受到处分,轻者一百到三千元罚款,重者则停职反省,直至解除劳务合同。你想想看,咱们公司大多数人都是文化程度不高的工人和农民出身,这万一他们哪个地方做得不够——再说了,这职工素质是靠硬性规定就能立竿见影提高上来的吗?如果这种缺乏人性的“高压”管理模式长此以往下去能会怎样?当职工中的大多数因做不到位而受到处罚,甚至丢掉饭碗时又会怎样?我担心到时候还要出大事啊!”
张清远越说情绪越激动,其语速也越来越快,语气越来越沉重,以竟至于后来喉管哽塞,声音嘶哑。叶风荷再也抑制不住了,她不由自主地冲张主席摆了下手,说:“别再说了。我知道了,知道了。张主席,你说吧,我们该怎么办?你想让我做什么?”
张清远盯着叶风荷的眼睛,十分恳切说:“我想了好长时间了,如果你能写份举报材料向上边反映一下——”
叶风荷沉默了。她清楚做这件事情所要承担的风险。
“小叶,公司里只有你能够胜任这件事情,你可千万别坐视不管呐。我之所以找你,不仅因为你能写,更重要的是你身上的那种责任感和尚未泯灭的做人的良知。”张清远说到这里,身体从沙发上移了出来,一条腿的膝盖就要贴到地面上。
叶风荷急忙起身把他按在沙发上,“别,张主席,千万别这样!”
“公司五千多名员工可就全靠你了,大华全靠你了啊,小叶!”
张清远红肿的眼睛里又析出两滴浑浊的泪来。由于他儿子及另外十几名矿难职工的缘故,他的眼泪被大大的浓缩了。
听着这低沉发颤的声音,叶风荷的心好像滚进了油锅里一样。毕竟她自己也是这五千多名中的一员,况且又无端的受到如此奇耻大辱,真是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咽呐。他以为他是谁?是皇上,是玉皇大帝啊。
叶风荷沉吟良久,终于开口道:“张主席,我们所看到的尽是上级领导知道并且支持的啊,许多事情我们没有证据怎么举报?”
“我这有。”
张清远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个软皮笔记本来,里面净是密密麻麻的记录。
“这是我最近两年搜集掌握的他们贪污受贿还有行贿的情况,今天我把它全都交给你了。”
他把笔记本双手捧到叶风荷面前,然后又双手抱住叶风荷的手重重地抖动了几下,说:“拜托了!拜托了!”
送走张清远以后,叶风荷几乎一夜都没有合眼。她的大脑里一会儿是“社会的良心”“使命”“责任”的言说,一会儿是“人无是非之心,非人也”的教导,一会儿又是张清远的老泪纵横和孙总面目狰狞的脸;临近天明十分才刚要眯瞪一会儿,却又梦见自己站立在一个悬崖上,然后一脚失空跌落下来。
叶风荷将举报材料寄出去以后就一直盼望着结果。材料是分三份寄出去的,一份是大华煤炭公司的上级主管机关华威矿业集团公司,一分市纪委,一份市检察院。可是在期盼和等待中几个月过去了,叶风荷他们一直也没有看到什么动向,听到什么消息。倒是周围的空气对叶风荷越来越严峻了。许多人见到叶风荷就像躲瘟疫的一般,甚至眼睛都不往她身上瞟一下,唯恐被沾上晦气似的。叶风荷已经隐隐感觉到这种现状的原因了。就在那三封信寄出去不久,孙总在一次全体职工大会上,以振耳发聩的声音拍案怒斥道,“吃娘的,喝娘的,又转回头来骂娘!”。当时,许多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集在叶风荷身上,叶风荷尤芒刺在背,如坐针毡。她感到一肚子的苦水无处倾倒。
一次,叶风荷在涮拖把时,恰逢张清远从卫生间出来洗手。自举报材料寄出去以后,叶风荷还是第一次和他相见。叶风荷几次想与张清远搭讪,但最终也没能张开口。因为张主席的头一直低垂着,两只眼睛只专注在自己的一双手上,直至他最后离开;而且还在离开的时候深深咳嗽一下,将一口浓浓的吐沫用力唾在洗手盆里。结果倒是叶风荷的心脏随着那口吐沫的喷出而“嘭嘭嘭”地狂跳了好一阵子。
叶风荷在孤独、苦闷和压抑中感到窒息难忍。
恰在这时,她收到了一封《楚风》杂志社的来信。尽管信函的封口已经被谁拆开了,但是,当叶风荷在清欠办的窗台上发现它时,心中仍不免涌上一丝欣喜和温暖。这世上毕竟还是好人多啊。她默默对自己说。
叶风荷的一篇小说在《楚风》有奖征文活动中获得了三等奖,编辑部邀请她去苏州参加颁奖典礼暨笔会活动。这让一直处于沉郁窒闷之中的叶风荷对生活又感到了些微希望。于是她斟酌再三,终于鼓起勇气走进公司机关办公楼,也就是那座墙壁被订上“省重点文物保护”牌子的古堡式建筑。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