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国作家契诃夫活了四十四岁,在十九世纪向二十世纪挺进的拐角上。在同一世纪转折点上的德国哲学家尼采活了五十六岁。我国作家路遥活了四十一岁,王小波也只活了四十四岁。这几个文人我都能记住名字,所以一气呵成写出来。他们的共同特点,短命。
我有《契诃夫小说选》上下集藏书,六十万字,四十篇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年第一版印出,就是说它出版的时候,我出生了。我手里的是1980年上海第一次印刷,迄今四十年。那年是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的第一年,文化开始万象更新,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不会体会文化复苏的含义。那以前,我们对文化,尤其是古典文化、世界文化都瞌睡着,我们渴望苏醒。我是怎样欣喜地去报考中文专业,怎样欣喜地去买很多冠以经典的书籍。那一年《契诃夫小说选》上了我的书架,同时与他一起上书架的还有莫泊桑,欧亨利。
我为什么选《渴睡》来书话?契诃夫出名的小说许多《变色龙》《万卡》《套中人》《第六病室》《一个官员的死》......它们都有现成的赏析和定论,但联系不上自己的现状。我的现状:我睡不着,我渴望深睡。有渴望是件幸福的事,我想看看《渴睡》该有多幸福?我知道不少有名的作家都永久地睡去了,他们长眠于地下,他们不再渴睡了。但是,我渴睡呀!
怎么来书话《渴睡》这篇小说呢?这篇小说总共四千五百字,正儿八经的短篇小说,还不如太虚有的小小说长。我没有一丁点这篇小说的参考资料,也不想百度,就是说完全腾空胡说八道,就是说空手套《渴睡》。我不会去说契诃夫的社会大背景,个人履历,对他评论的什么什么主义,什么什么文学史的地位,还有许多桂冠和对他小说的定论,那是人家的话。书话版文文难写,就是要拽上许多人家的话,以示正统,更像个学究,最好经院作派,但我觉得放不开手脚。我习惯脚踏西瓜皮滑到哪里是哪里。
《渴睡》的故事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一个十三的丫摇着摇篮里的娃,丫要睡着了娃还在哇啦哇啦哭,丫掐死了娃,娃哭声没了丫幸福地睡着了。故事完了,读者惊了。我为丫感到悲哀;我为置丫万劫不复之地的那种生活,那个社会感到悲哀;我同时感受到契诃夫心中的无限悲哀,我也悲哀起来了。吃喝拉撒睡是人的本能,连最基本的本能都得不到满足,这是一种什么生活?生活其中是一种什么社会?契诃夫不说不议不感叹,就是一笔一笔的描写丫的状况,丫的心理,丫的渴求,这便是契诃夫的手笔。
夜深了,老板,老板娘,师傅在打鼾,丫摇着摇篮哼着歌:睡吧,好好睡,我来给你唱个歌。一盏长明灯在天花板上映出一团光晕,把丫的身影拖得老长。娃在哭,哭累了,哭哑了,还是哭,就是不睡。可是丫困了,眼皮睁不开,脑袋耷拉下来,脖子酸疼,她觉得自己的脸干了,化成了木头,仿佛脑袋变得跟大头针的针头那么细小似的。如果我写,我就这般开头。我读的是汝龙翻译的。丫太渴睡了,迷糊了,恍恍惚惚见着了云的追逐,见着了满是泥浆的路,见着背着行囊的人流倒在烂泥地上,丫问他们为什么,他们说睡觉、睡觉。丫连迷糊的时候见着的想着的也是睡觉。丫知道自己生活在一个憋闷的茅草房里。丫见到父亲痛苦的呻吟。父亲病很重,父亲快死了,父亲病没治好又搞得倾家荡产了。父亲死了,丫在那儿痛哭,可是忽然有人打她后脑勺,下手那么重。她抬起眼睛,看见自己面前站着老板。契诃夫就这样交待了渴睡中丫的身世。丫继续恍惚着,继续梦见人们睡觉,梦见母亲乞讨。可是凶巴巴的声音又响起来了,丫跳起来,没有大路,没有人流,没有母亲,只有老板娘站在房中央。一晚上折腾完了,白天来了,丫的事儿更多了。生炉子、烧茶、劈柴、洗台阶、刷雨鞋、削土豆...白天过去了,丫看见窗子渐渐变黑,就按一按像木头一样的太阳穴,微微笑了,也许不久就可以好好地睡一觉。契诃夫逗你玩,不会让丫安稳睡下。契诃夫进一步加大渴睡的渲染,加厚渴睡情状的铺垫。老板家客人来了,又得继续烧水泡茶,且是小壶,一壶一壶没完没了;又要喝酒了,又去买酒,又去整菜,又要收拾,无穷无尽。我都替丫渴睡上了。客人到底走了,灯火熄了,老板和老板娘都去睡了。
“瓦尔卡,摇娃娃”丫听见最后一道命令。后面,契诃夫憋住全部劲道为“渴睡”点睛,让“渴睡”的批判意义呈现出来。 “睡觉吧,好好睡,”她哼着,“我来给你唱个歌……” 娃娃还是啼哭,哭得乏透了。丫又看见泥泞的大路、背着行囊的人、她母亲彼拉盖雅、她父亲叶菲木。样样事情她都明白,个个人她都认得,可是在半睡半醒中她就是弄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力量捆住她的手脚,压住她,不容她活下去。她往四下里看,找那个力量,好摆脱它,可是她找不着。临了,她累得要死,用尽力气睁大眼睛,抬头看那闪闪摇摇的绿斑光晕,听着啼哭声,这才找到了不容她活下去的敌人。 原来敌人就是那娃娃。丫掐死了娃。
契诃夫开玩笑,这现实吗?那么,不掐,这个就是我们太虚写的小说。契诃夫这个小说全部铺垫的意义全在一掐。生活的真实?艺术的真实不等于生活的真实。艺术高于生活的意义全部诠释在此。艺术大家无法随意改变笔下人物命运是由创作内在所制约,由艺术本质所决定的。丫不掐丫会变疯的。丫认定娃娃是敌人,这一掐,很深刻。因为读者看清楚了,娃不是真正的敌人,娃是个表象,真正的敌人是表象后边的,契诃夫不说,逗读者去联想。一百多年前时年二十八岁的契诃夫便这般深刻,令我不得不感叹一句:天才的作家太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