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高骏森 于 2018-8-2 16:24 编辑
窗外依稀下雨了,认真听,却是知了的叫声。远处的灯火密集,橘黄色的光线洒在马路上,亮度虽然清晰,但气氛有些昏暗。
想起童年,夏天午时林子里、大树上知了一声接一声吵人的烦躁。偌大的一座山林,阳光毒辣辣的,河水死沉沉的,万物病恹恹的,知了的鸣叫给了这座山林夏天更深的寂寞,一户泥巴墙四口人,夏虫不可以语冰,像极了百年孤独。
父亲深熟水性,能游长江。婚后居家1000米处的那条清澈大河,是他年年夏天避暑不可或缺的泳场,然而,年年都他一个人来来回回,心是孤寂的。二十多年后,他以柔克刚,选在一个料寒的早春夜晚,匍匐吻水,结束了55年孤寂无奈的人生。面对大河,葬高山之上,望他在有生之年想回一直没有回去的遥远故乡。
母亲是孤寂的,一个人,一本书,一把蒲扇,鸡鸣狗叫猪哼,世界均不在她的眼中。如今性格依旧顽固,命运却比父亲在世时活得还要凄惨,守着那座孤零零的大山。
妹妹是孤寂的,没有风扇、没有电视、没有玩具、没有玩伴,赤着双脚,一个人坐在一处阴凉的沙滩上,跟石头、沙子说一个白天的话。三十一年了,世界多次怜惜疼爱她,她没有经历过爱,故不懂得什么是爱,珍惜不了眼前的幸福,制造痛苦给自己,给他人,给后代。
我和妹妹一样的处境。想和父亲学游泳,换来的是辱骂后皮开肉腚一顿毒打。想听母亲念书,得来的是冷嘲热讽。想独自看书,书包里仅有的几本教科书能背得滚瓜烂熟,从母亲那里借不来半本。跟妹妹三观不合,只能分道玩耍,唯一的伙伴是狗,可它不会说话。不敢走出大山林寻找伙伴。太阳毒狠,但山林里有宝藏,柴胡、黄姜、桔梗、细辛、百部根……汗滴林下土,我认识了许多中草药材,给家里增添了油盐酱醋茶。但一直得不到一本小人书,一个本子、一支铅笔,还有升学。
童年,夏天的蝉声年年都是白天顶着太阳歇斯底里的鸣叫,我喜欢罗大佑的《童年》,《光阴的故事》,可听不清全部歌词。家里照明是煤油灯,母亲的高中同学送了一台收录机,只能安装五节干电池收听。九十年代初期的农村,贫穷依旧,电池是奢侈品,又居住在山林,父亲母亲性格迥异,能听通过电波发出来的声音,算是幸福。然这样的幸福从来没有过,甚至,在一次吵架中,这台收录机走进了废品收购站。
我小学六年初中三年,音乐课几乎都被语文课或数学课取代,所熟悉的音乐,是从隔壁班大合唱听来的,还有校园广播。
因为居住环境,父母思想,也因为自身性格,在家或在校,学习虽不错,但一直得不到父母、老师、同学的表扬、鼓励、喜欢。学校或班级举办的任何文体活动,那热切期盼能参与的眼神和一颗兴奋跳动的心,总是被老师轻描淡写无情地给拒绝,除劳动课外,其他集体活动是特殊照顾——放假。
曾一个人对着清清河水风起涟漪时自编歌曲自导演唱,也对杂花树木、对天空,对牛弹琴,得到的是父亲或母亲听见后,用极其伤自尊的话语给予讽刺辱骂。三天不练口生,三十年,我没再开口唱过一句歌,发出来的歌声连最亲近的小狗都皱起眉头瞪着眼睛蔑视我,然后愤愤离开。KTV,谁强迫邀请我去,就会成为我内心里的火葬场。
我渴望下棋,象棋、军棋,跳棋,正月在亲戚家客厅里,被父亲当着一屋子人一巴掌,将我打得睡在火盆里,烧了头发,烫伤了皮肤许多地方,还得当场跪在地下不准起来。
至今,我看见有人下棋就羡慕,自己却一窍不通。
我不能有自己的发明和创造,没有工具,也没有机会。一旦有,一旦被知道,就被强制阻断,还得下跪接受毒打和审判。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选择自杀,成人后为什么没有选择变成一个混混,来抱怨父母,报复社会。我像艾青一样眼里时常含有泪水,爱这片土地爱的深沉。
我打小身体不好,为给我治病,父母经常赊账、产生矛盾,有过多次想将我丢进河里的念头。进入社会,因为学历,我只能在最底层工作,不分白昼黑夜,微薄的薪水不够月月医疗费,好不容易存到一点小钱,还没等到冷切,家里就出事,电话寻到我。
我家阴盛阳衰,外公三女无子,父亲上门女婿,却不被尊重。我是家里长子,亦是长孙,跟随外公外婆长大。良心告知,使我面对家里的困难,无法做到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一次次、一年年的冬去春回,从十七岁出远门到今天,打工换来的钱除了简单的生活、治病外,剩下的全部救济了家。
我想不明白,上天或父母把我送到人间,为什么不给我一个能做体力活儿的身体和外貌,或有一颗赚大钱勃勃的野心,多次挤进那些用苦力赚钱的工地,得到的是取乐和嘲笑、拒绝,而我的坚持最终换来的也是灾难——躺在医院差点下不了床。驰骋在销售线上,一颗敏锐细腻的心让我发现,表面温驯善良的人为了自身利益,内心迸发出的浓烟要有多黑有多黑。
我是外婆教育走出来的孩子,2000年8月1日她守在我的床头坐了整整一夜,天还未亮做好了早饭看着我一个人吃,告诉我,出去后要好好善待自己,再苦、再穷、再累、再落魄,记住,不要偷、不要抢、不要骗,不要欺负弱者。
63岁的外婆年级不大,但瘦骨嶙峋,满脸沧桑,满头银发,和我一样,身体一直不好。清晨的农村格外宁静,她帮我拎一个包,颤着身子送我出门,走半个多小时的土路去街边搭班车。
车启动后,她那一挥手再挥手,只能看见她的嘴唇在动,却听不见她在说什么,晨风吹动着她花白的头发,车轮渐渐缩小她的身影,直到完全看不见。十七岁的我站在车上,脑子里一片空白,远方是大漠孤烟。
十八年后的今天,我翻开了龙应台的散文《目送》,一遍又一遍地读:“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前年九月,外公查出患有胃癌,被病痛和家人的思想折磨了近一年后,于去年六月十四日早晨睁着眼睛离开了人间。在火葬场送他进炉门火化前,是我跟大表弟最后一次当着他的面喊爷爷,兄弟俩分别用手去覆盖他未闭的眼皮。
火化出来后送他回去安葬,天下起了小雨。我才知道外婆在家还不知外公已经离世且火化了。我要求母亲通知外婆,却遭到母亲两姊妹激烈反对。
外婆今年82岁。今年5月最后一天,我被公司部门小人用极其卑鄙的手段向老板告状诬陷,老板回来后在我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当着全公司人的面,用极其野蛮粗暴的行动和言语对我人身攻击,造成我的精神受到严重刺激。后来,事情搞清楚后,他得知自己错了,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简单表示了一下歉意,批了我一段时间带薪假。
假期我不知道如何安排自己,受这么大的侮辱和刺激,想的最多的是外婆,就选择了回家。自外公去世后,外婆无论身体还是精神,大不如从前。我回去时她在床上睡,母亲说前不久外婆脱肛差点丢了性命,现在是天天睡。见到我回来,她费了很大的劲儿才爬起来,我喊婆婆,她轻轻应了一声,看着我笑,招呼我坐。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泪哗啦啦像雨水一样流了出来。
母亲一直坚持着她那顽固思想,几十年来没有一点儿改变,甚至变得比以前更加严重。家是她当着的,说话一言九鼎。改革开放四十年了,我们家和外婆家的房子还是七十年代的土房,住在里面给人一种危机感。我多次提出修葺或重建,但主权在母亲手里,她的思想跟我一直无法吻合,她的要求我也无法给到,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几十年过去了,最初和周围邻居一样的面貌,如今我们成了全村人的笑料和村干部的耻辱。
这次是我在家待的时间最久的一次,半个月。外婆大多数时间都在床上睡,不怎么吃,也不怎么喝,更不多说话。偶尔起来靠我坐那么七八分钟,除了对我说饿了让自己动手做饭吃外,其他话从不多说一句,也不问我在外面过得怎么样。
我是在外公周年忌的早晨起身离开老家的。没想到外婆提前起了床,拄着拐杖送我到拐弯路口,向我挥手,说祝一路顺风。我背着包停留了五六秒钟,眼泪忍了忍,没有忍住,掉了下来。
我没有回头,拐弯走了。我知道外婆还站在原地,用一双温和的目光和百般孤独的眼神,看着我渐行渐远的背影……
这些年,我一直记住她对我说的话行走天涯为人处事,在外好好善待自己,再苦、再穷、再累、再落魄,记住,不要偷、不要抢、不要骗,不要欺负弱者。
十八年来,不知有多少次世界以痛吻我,我仍报以欢歌。然而,让我怎么都没有想到的是,回公司后,老板以不愿二次对我造成伤害为由硬性终止了劳动合同,之前每月扣押我2000元的工资合计十三个月,因最初我对他的信任没有让他给开一份纸质签字或盖章证明,现在他完全否认有这件事,拒不支付一分。而本应该给我的工资和补偿金也毫无根据地这里扣那里扣,还弄出一份不平等协议书要我签字。我拒绝签,他们就该给我的也一分都不给,还用各种难听的话语和文字对我讽刺辱骂。去劳动局投诉,一个多星期了,也杳无音信,得到的答案是等待中。
龙应台在她的另一篇散文《山路》里说:有些事,只能一个人做。有些关,只能一个人过。有些路啊,只能一个人走。
今天是2018年8月2日,是我走出故乡流浪天涯18周年日,18年前的今天早晨,是外婆披星戴月用她颤巍巍单薄的身子送我上车,看着车身载我飞速离去的。那时的外婆还比较年轻,对我的人生未来充满了无限期待。为了能盼到我出人头地,18年,她一直坚强努力地活着,却遗憾的始终没有盼到这一天到来。
我唯一幸运的是,外婆还活着。如果能再活18年,就刚好是100岁。18年后在她生日那一天或者今天,我还能说点,写点什么。
2018年8月2日 杭州下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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