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的“加法”原则——谈谈程贤富的小说创作

柯英

       看到程贤富的《中国儿媳日本婆》，说实话，初看标题，不抱什么希望，但耐心读下来，越看越有意思。看过，在那篇小说的后面留了很长的一个评论，也是这几个月在论坛写评论最花心思的一个。然后翻看他的其他作品，在太虚版只有七篇，都看了一遍，似乎看到了一个很有潜力的小说作者，想就此谈一些感想，与大家交流。
       读程贤富的小说，第一感觉是没有故事，或不够刺激，如果没有耐心，后面的文字肯定读不下去。他的小说，叙述很平实，似乎不怎么用力，就从一段生活说起，但写着写着，就牵涉出一个相当尖锐的命题。读多了许多刻意结构故事的小说，再看这种平淡无奇中写生活的路数，我想到了中国现实主义的写作之路。
        贾平凹曾经谈到自己的小说创作历程时，曾用一个比喻：写小说先作加法，再作减法。对于大多初学写作者，往往吃不透其中内涵，要么把小说写得太满，枝枝叶叶都要写到；要么把小说写得太实，像生活纪实。真正理解内涵以后，可能已经走了不少弯路。贾平凹所说的“加法”，实则是现实主义他作的正路。熟读过现代小说的人都清楚，中国小说从现实主义出发，经过了一两代的人摸索，才将白话文小说推向一个高峰，鲁迅、茅盾、沈从文、巴金、老舍等作家的创作，始终在现实主义的路上探索，一直延续到上世纪八十年代，西方现代派的写作潮流引进中国，现实主义写作呈现多姿多态的嬗变，尽管流派各异，但现实主义的写作始终有强大的生命力，也是直到今天还影响我们写作的内在动因。程贤富无疑是读着现代经典小说过来的，更或者是读福楼拜、漠泊桑、雨果等西方现实主义的经典过来的，他的写作明显走得是现实主义的路数，从生活出发，把生活常态写得很饱满，像工笔画或素描一样，非常用功地“刻画”生活，小说的主题从写实中溢出来、延伸出来，自然而然。虽然这样的写作往往吃力不讨好，但我敬佩这样扎扎实实写作的作者。没有这个功夫，不走好这段写实的路子，往后的写作就会越写越无力，越写越苍白。如同一个没打好白描、素描基础的画画者，再向上一个层次突破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有兴趣的读者不妨看看，程贤富小说的写实功力，在于还原生活的真实与细节的真实，这在他的作品中体现得分外突出。《中国儿媳日本婆》中写一个打工女嫁给日本人，然后到日本与婆婆相处，取巧的作者也许会处理成情感冲突、生活习惯冲突，但作者并不取巧，扎实写日本家庭的生活态，如婆婆打屁、吃药丸、喝生水、泡澡等，这些情节和细节，如果不熟悉日本家庭生活或作功课了解日本人的生活习惯，断然写不出那样精彩的文字。《喝栽秧酒》，写一个到山区当老师的师范生，被学生爷爷请去栽秧子和“借种”（山里也叫栽秧子），山区人家的生活状况、山里人的诚实与愚昧等，都不是概念化地去“表达”，而是通过扎实的生活描述去“展示”，作者对此不置一词。《一场麻将牌》写四个老人打麻将，以及由此引出的老年人的生活态、生活往事等，小说中写主人公在城里吐痰的细节、写麻将桌上的细节，都是用“加法”，扎实地、一五一十地去写，按当下流行的写法，似乎并不高明，但没有这些细节，人物必然是扁平化、符号化，故事也没有意味可言。看似不用力的平实写作，其是是很费心的构思，每个小说都是徐徐展开叙述，步步为营造势，最后归结到一个很有力的主题。
       看过很多作者小说写作的历程，一开始大都是确定不了方向，跟着潮流乱写一气，到最后反而写不下去，要么一直跟在别人后面浪，最后浪得蝌蚪没了尾巴。一起步能沿着实现主义的路数走，写作中的变数会随着探索走得更远。程贤富的写作在这个方向上把控得相当好，不追风逐浪，不故弄玄虚，就是把想写的生活写饱满、写丰富，让读者从中去感受想表现的主题。这样的写作路数，自然让他的小说节奏慢了下来，故事的展开也是平淡无奇，所以抓不住读者。
       程贤富的路子走正了，但并非由此可通向成功，他还有漫长的第二步、第三步去走。小说作“加法”，是写作者刚起步的踏实路数，但不是终极。善于把更先进的小说理念融进写作，更多一些现代意识，才能将目前写作的沉闷状态打破。如《中国儿媳日本婆》，结构可以更灵活些，只要理清故事骨干，让人物的活动在一个紧凑的故事中展开，既能抓住读者，又有丰盈的生活，岂不更好一点？
      信手写下这些感想，只希望更多的人关注一个成长中的作者，也回眸反思一下浮躁的写作，给自己一个向前推进的定力。      

邱天

邱天写小说，写完后，用减法修改，三千字能改成二千字，脱稿时，却只剩一千五百字了。

戏笑九宫

占位待慢品细读，感谢分享！

柯英

邱天 发表于 2017-1-8 22:07
邱天写小说，写完后，用减法修改，三千字能改成二千字，脱稿时，却只剩一千五百字了。

邱老师幽默。
这个减法是外在的，内在的减法不是字数减少，而是写作由外在呈现到内敛张力的转化功夫。

柯英

戏笑九宫 发表于 2017-1-8 22:07
占位待慢品细读，感谢分享！

九宫版主请多批！

戏笑九宫

仔细阅读品味完毕，这对九宫此作无疑起到了指点迷津的作用，而对于作者程贤富作品的解读，更是起到了指引效果，接下来我非但要自己学习这种写作风格，还要再次回头品读学习程贤富所有发中财的作品，以提高自己的阅读鉴赏能力。另外，先生此作文中有一些笔误，诸如“也是至到今天还影响我们写作的内在动因。”应该是“直到今天”，不再一一罗列。
非常感谢柯英先生分享心水，致敬！

草舍煮字

程老师的那篇小说，我看了题目就不打算看了。倒不是对作者有什么看法，主要是因为对现实的日本普通民众的心态，和他们对中日关系的真实态度只有肤浅的了解，难免带着有色眼镜去读。但秉持的一个基本看法是，对侵略行径不道歉就是明确表示仍要侵略，那是永远不能原谅的。至于小说如何虚构民间的过往，不如去看真实报道。小说中的手法就更不重要了。

红秋叶

“程贤富的写作在这个方向上把控得相当好，不追风逐浪，不故弄玄虚，就是把想写的生活写饱满、写丰富，让读者从中去感受想表现的主题。这样的写作路数，自然让他的小说节奏慢了下来，故事的展开也是平淡无奇，所以抓不住读者。”

这也说明发现亮点的必要性，用亮点来抓住读者。节奏的问题又是一个难点。

邱天

柯英 发表于 2017-1-8 22:13
邱老师幽默。
这个减法是外在的，内在的减法不是字数减少，而是写作由外在呈现到内敛张力的转化功夫。

是的。精剪，是为了作品留下阅读空间。
一些情节，不是作者说满，而是留给读者去填充。

碣石清风

真知灼见，独到精辟，对创作和阅读很有指导意义，谢谢。遥握问安

潭边老桑

　　写这样的评，需要花很大的精力，要对作者以及作者的主要作品的风格特点了然于胸。柯英老师评得很专业。虽然加法减法的理论并不新鲜，但柯英老师结合作者作品，阐述得很到位，对于指导我们的小说创作很有意义。特别是关于要先从现实主义表现手法练习起的观点，我很赞同。练习是小说写作水平进步的不二法门。现实主写作是我们必须经过的阳关大道。只有在扎实的现实主义写作的基础上，我们才能玩别的比如现代或者所谓先锋。这好比玩杂技的人，实打实的基本功是必须掌握的，然后，你才能玩出花样来，玩出巧来。所谓熟能生巧。
　　当然，我对程先生的小说，是持有一些异议的。其实早就对《喝插秧酒》印象深刻，作者关注社会关注贫困山区农民生存危机与命运的创作态度令我起敬，或者说程先生的创作视野或一个小说家对社会的责任感是我们一般作者应该学习的。但是，《喝插秧酒》在我看来，是失真的，也就是说是不可信的。小说里的逻辑是值得怀疑与推敲的，借种这种事，我们农村的确存在，或者城市里也存在，特别是现在环境污染使得人类精子质量下降，精子库的建立已经成了必然。但是，这是要有一个前提的，就是男方没有生育能力。我还没听说双方都有生育能力的情况下去向有高学历的精英知识分子借种的事。中国几千年来，直到上世纪，我们身边都存在表亲结婚的现象，甚至皇室成员都有这种现象。但这个小说中的那个老父亲，却当着家人的面，要老师和媳妇同床，这个情节，是十分荒谬的，是没有可信度的。如果这一点不成立，那么整个小说都不能成立，小说的主题更是虚无。我们写小说，不是不能用荒谬。卡夫卡写《变形记》、加缪写《局外人》，都是写的荒谬。但《变形记》采取的是一种无因果的写法，一开始就说主人公变成了一只甲虫，这是不能让人相信的，但后面的所有细节，却是能够契合读者阅读心理的真实，非常真实，比真实还真实。《局外人》主人公杀害阿拉伯人的行为也是荒谬的，但加缪的写法却是有因果的写法，也就是说加缪从小说一开始就在铺垫这种荒谬，从对母亲死去的局外感到邻居行为的反应，到去海滩，那种荒谬的逻辑是完全能说法读者的。
　　著名小说家秦岭有一篇上过年度小说排行榜的小说《硌牙的沙子》，我在反复学习的过程中就产生过怀疑，就是学生往水桶里偷偷扔沙子的细节，是很难成立的，这是一个极重要的细节，支撑着小说，但如果这个细节不真实，那小说往往就会坍塌。
　　另一篇《中国媳妇日本婆》，我的看法也是没有写好。我认为柯英老师说的那些缺点是小说的主要缺点，大于小说的优点。这个，可以另外讨论。
　　我提出这一点疑惑，与柯老师交流。

程贤富

感谢各位老师的精彩点评。说实话，我是个幼儿班级别的半拉子，三年前，见自已还有七年就要退休了，如何安排退休生活，摆到了我面前。以前在师范学校读书时，读过两年小说，想写一篇小说，始终未能写成。中间三十多年，生活在大山区，为生活所迫，既无时间，也没有心情写。现在有些生活底子了，我想拿起笔再试一试，所谓求官不来秀才在。对于写作理论，或者说文学理论，我是一张白纸，因此我喜欢看各位的文章，但不敢随便下评论，怕开黄腔，闹笑话。对于小说的理解，我仅停留在编故事，反映生活这些低层面上，还谈不上有什么理论休养。只不过不怕丑罢了。
对于柯英老师写这么大一篇文字，对我给予了肯定，还提出了努力的方向，我是真诚感谢的。
之所以到这里来发文，就是觉得这里风气好，敢于说真话。对于好的方面，我是主张可以省略的，因为才学写作的人，哪里有那么多好处？倒是多提些实际的不足，才对作者有益。不过，堆一堆好话容易，真是要说点不足，说到点子上，不认真看几遍文章是不行的。柯英老师对我的《中国儿媳》这篇文字提的建议就提得很好。
末尾了，我要感谢戏笑九宫老师对我的文字作了许多中肯的评论。我向你们每一位学习，倒是真的。真诚感谢论坛的各位老师，我当努力向你们学习！给各位拜个早年！

程贤富

潭边老桑 发表于 2017-1-9 10:38
　　写这样的评，需要花很大的精力，要对作者以及作者的主要作品的风格特点了然于胸。柯英老师评得很专业。 ...

感谢老师对我的《喝栽秧酒》提出了中肯的意见。向你问好！
借种这个事，在我们这一带是真有其事的。你要相信，越是贫穷落后的地方，在性上越开放。这个理论不知成不成立，反正在我们这里成立。我们这一带有把人请到家里，不怀上孩子，男方就不走的。
至于秦岭的那篇文章，因为我在村校教书，不仅有学生往里面掺沙子，还在屙尿在里面的。这个细节不是失真的，后面学校用车拉水，又把路挖些坑，那个细节倒是有些不合情理。不过，他那篇文字选在年度优秀小说里了，可能是没有教书经历的人太多，所以造成这样的结局。
总之，老师能关注我的作品我就感激不尽，能说缺点我更感激。希望与老师成为朋友。

遗忘之城

很好的评论，可惜了。

潭边老桑

程贤富 发表于 2017-1-9 11:03
感谢老师对我的《喝栽秧酒》提出了中肯的意见。向你问好！
借种这个事，在我们这一带是真有其事的。你要 ...

程老师谦虚了。我也是不揣冒昧，借柯英老师的地盘说了些我的直接看法。
《喝栽秧酒》这篇小说刚发出来时我就已经注意到了，印象很深。当时读了后就有一些感想，本来想跟两句，但一转念就过了。现在见柯英老师评析，我便把心中的疑惑说了。我不知道别的读者对借种这种社会现象是否相信，我个人是有些疑惑的。后来程老师说，这是个真实的事。我说了句鬼话：生活的真实不等于艺术的真实。我希望有读者解答我的这种疑惑。当然，如果这个借种的事成立，小说的深刻性那就是无疑的了，那就肯定是一篇角度新颖的好小说了。
谢谢程老师的交流，祝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