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音乐现象看,与古典音乐相反。表现主义的音乐,摆脱了调性思维的羁绊,歌者的咏念打破了固定音高观念,这时勋伯格的十二音作曲技术还未建立,但“无调性”已经展现出表现主义音乐的基本特征。我们知道,信息无序化即对未来的不可知从来都给人一种不安全感,正如人类对自身命运的可掌握、可预期性遭到破坏一样,调性音乐那有机之美的有序状态遭到了破坏,一种可期望、可满足、可判断的乐音运动被纯粹偶然性的不可预期性所代替,无调性音乐就给人一切都失去了稳定性的,命运不可预料的焦虑感。在历史上还从来没有过一个音乐流派,像表现主义这样,如此深刻地揭示了人生的焦虑。这一无调性音乐技法与其内容的特征结合得极为吻合。
勋伯格否认自己写的是无调性音乐,而称之为“泛调性”即泛游于所有调性之中的音乐。这只是辩解,事实上,调性中心的有序性已经被无调性的无序性所代替,旋律的主导地位被零碎的、跳跃而不连贯的片断所代替,以协和音为主的和声被刺耳的不协和音响所代替,加上毫无准备、频繁而突然的力度变化不对称的节拍,不清晰的结构等。比起同一年斯特拉文斯基引起巨大骚动的《春之祭》来,这部作品在对传统的叛离上走得更远。尽管这部作品中还有传统对位形式出现,如第8首以18世纪古老形式的固定低音变奏曲“帕萨卡里亚”形式构成;第17和第1首应用了倒影卡农和逆行卡农,但它们绝对是“非传统式”的,音与音之间已毫无相乾性可言。与传统的审美追求相反,表现主义绝不像古典乐派那样崇尚理性,而是崇尚非理性的潜意识和本能。表现主义也不同于浪漫乐派崇尚人类美好的感情,而热衷于畸形的被歪曲了的病态心理。在人生就是苦闷的基调上,必然导致强烈极端的情绪。表现主义不同于印象主义那样重视声光色味的印象自外而内的运动,而是重视主体哲学概念自内而外的“表出”。在这个意义上,表现主义者创造了“哲学性的音乐”,它区别于传统的“美的音乐”。表现主义也绝无印象主义那对形式美的追求,而代之以“丑的艺术”。在与传统音乐截然对立的外表下,我们可以看到对立面之间的同一性。众所周知,音乐是通过“美丑”来表示“肯定与否定”的态度的,传统音乐从来就是用“美”来表扬其肯定的对象,用“丑”来批判其否定的对象,“美其所善、丑其所恶”。在传统音乐中“美”总是占据绝对统治地位,从结果就可以判断原因,这说明在古典音乐家的眼中,世界是美而善的在表现主义音乐中,“丑”占据绝对统治地位,这正证明了在表现主义者看来,世界是丑而恶的。美丑确实处于两个极端,而“美其所善”与“丑其所恶”依据的却是同一原则--凡善就美,凡恶就丑。只不过在不同的人来看不同的世界时,结果不同罢了。我赞同阿尔多诺的观点,他说在勋伯格的音乐中贯穿着“否定原则”,这是一种否定生活的音乐。矛盾在于,表现主义并未与理性主义绝缘,它与重视感性的传统音乐不同,它是非感性的,它摒弃了莫扎特式的音乐天才,而以理性来从事技法与结构设计,最后甚至走到数学式的理性领域。不仅如此,表现主义也与传统的关注英雄人物和为掌握命运而斗争的群众的音乐不同,表现主义音乐中的主人公,都是小人物,他们关注的是渺小的心灵,这些没有思想的“芸芸众生”,受到的是无尽的屈辱和损害,发出的是无助的抗议和叫喊。在音乐中,我们能够感受到“具有理性的人”对小人物命运的悲悯感叹。就如《沃采克》这一备受欺凌的小人物的悲剧结局中所揭示的那样,小沃采克(沃采克的儿子)对父母的流血死亡毫无反应、麻木不仁,依然继续玩他的游戏。它告诉观众:再过十几年,又是一个没有头脑的沃采克!正是在这里,显示出一种人道主义的力量。
《月迷彼埃罗》这部作品在观念上、形式上都是表现主义音乐真实的表现。音乐中怪诞、刺激、凡乎是痉挛式的音响把浪漫主义美好情感的宣泄彻底从心底深处清除了出去,作曲家内心最深处的痛苦、孤独、绝望、恐惧等反常的精神状态在音乐语言中表露无遗。有人曾这样评论《月迷彼埃罗》:“如果这是音乐,求求上帝,别让我下次再听它了”②。这部作品表现的并非孤立、抽象的超脱现实的世界,也非毫无根据的精神不正常的梦呓,尽管它确实给了人们这样的印象。弗洛依德的学说可能是有道理的。处在无意识领域的本我本能,是独立于客观外界,超越时代和历史发展而存在的,具有强烈的心理能量储备。人们如果无法满足本能的愿望和经历太多的痛苦就会通过某种艺术形式进行能量释放。西方精神危机和社会动荡的世纪末情感所形成的巨大心理能量储备,正是在表现主义音乐中聚集而宣泄为丑恶、迷茫、恐惧和焦虑。它实际上就是本能的深层心理结构无意识的外化。表现主义者在生活中看不到美,对他们的音乐也不能用美的标准去品评。聆听《月迷彼埃罗》,听不到与美好事物相联系的“自我发现”,只能强烈地感到得不到安慰和解脱的“自我丧失”③。表现主义表现的是一种封闭性的自我。他们认为唯有自己的体验才是真实的,人生就是偶然、虚无和焦虑。这与后来产生了广泛影响的萨特存在主义哲学是一致的人存在的基本状况就是烦恼、孤独和绝望,人的其它情绪都是错觉和病态④。表现主义音乐家采用极端主观的方式表达他们的音乐观念,也确实找到了适用的音乐语言,在《月迷彼埃罗》中的无调性、无旋律无清晰的逻辑结构、无细腻感人的音乐情感等等现象就成为顺理成章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