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灯芯草 于 2019-3-14 17:51 编辑
家
我原来住的房子很小,不到60平米,可刚搬进去的时候,我和友子都觉得它很大。
友子是我丈夫,他哥哥叫先道,他叫先友。谈对象那会儿,我跟他开玩笑,你们家到底先到的他,还是先有的你啊?他笑。
儿子一岁左右,送去我妈那儿帮忙照看,我们就搬离了与婆婆同住的小房子。友子先是不肯,一脸苦瓜相,好像世界末日。婆婆泪眼婆娑,放心不下他这个幺儿,说他没单独住过,这也不会那也不行,好像离了她我们会饿死。我执意要搬,不然未来的若干年,我得照看两个孩子。
住的房子离单位不远,穿过一片小树林就是,当初算是近郊。房东一家三口,女主人很和善,男主人不常见,好像征收土地后做了公交司机,早晚班对倒。家里有个刚上初中的姑娘,爱美,长得讨喜。
租的房子只有一间,二十几平米,睡觉、烧饭合并一室,厕所在室外拐角的菜地,废砖和铁皮搭的棚子,与隔壁户主共用。如厕,基本靠咳嗽打探虚实,然后以探雷的步伐小心挪动,以防稍不留神地雷开花。蹲下还得凝神屏气耳听八方,一声咳嗽能让你魂飞魄散:有人,有人啊!仓皇逃回屋内,你像从战场上凯旋归来。
男主人个儿高威猛,眼睛乌黑发亮。一次我在紧靠窗台的灶具上做饭,嘴里哼着小曲,忽地从窗外传来大笑:哈哈,唱得不错。抬头一看,是房东男主,黝黑着一张大脸,两眼放光地望着我。
“一个人?”“嗯。”“你家那位还没下班?”“快了,一会儿就回。”我低头不再出声。那团黑影就停在窗前,没有一丝声响。这以后,就老觉得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你。
出租房住了大半年,友子单位传来分房的消息,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友子工作得早,可分房的资格却不上不下,分也合情不分也合理。友子和我,就俩二十郎当岁的大孩子,像是被人赶到了悬崖上。
那时候,友子和他哥属于同一个系统,他哥又在局里谋个官职。架不住我婆婆涕泪横流,说我们怎么怎么可怜,孩子都一岁多了,连个安家之所都还没有。
某天,他哥带上我家友子,拎着大包小包的托人去了。我没敢多问都送了些什么,心里灰突突的,觉得希望渺茫。
老天开眼,房子总算有了着落,我们分到了一楼最次的边户,59.7平米的房子,一大一小两个卧室,卫生间和厨房,反正该有的全有了。对了,因为是一楼,我们比楼上的还多了一个小院子,想象着以后孩子能在院子里玩儿,友子和我,都像做梦一样。
他哥哥找工人来,帮我们做了最基本的“装修”,安了窗纱,铺了地板和墙砖,其他基本“全裸”。
然后我们开始搞卫生,怀着一颗激动的心。友子特别兴奋,他觉得自己忽然就像个男人了,特别的有成就感,走路都有点耀武扬威的。我妈也替我们高兴,大老远的来帮我们打扫。忙活了大半天,清了垃圾擦了玻璃,让友子看看行不行。
友子什么也没说,端了盆水又去擦了一遍。我妈有点挂不住,说也帮不了什么大忙,这就回去了。我心里难过,家里空荡荡无锅无灶,让一起出去吃,妈执意不肯,眼里泛着泪花。望着妈远去的背影,心里顿感凄楚。这事儿,多少年以后我都耿耿于怀,怪友子不懂事儿。那时候,我们都太年轻。
家具当然还是结婚时的家具,在一家小作坊做的,便宜,材料不怎么样,好像是三合板的,薄薄的一层,可样式不错,小巧玲珑,表面贴了一层塑料皮,粉白相间的十分好看,是我自己挑的。
挂上窗帘安上吊扇,再铺上白纱的桌布放上一些小摆设,院子里种了几盆小花小草,用废弃的脸盆和瓦罐。亲戚们还送了不少家什,一个碗柜,一个灶具,一套木质的沙发,还有一个大床,有些是新的,有些是他们换下来觉得还算不错的,我和友子,乐呵呵地把它们安顿在最佳位置,这就有点家的样子了。
就这样,家里的物件用坏一批,又换了一批,电视机黄梅天变得一片混沌,分不出天空还是大地,不得不换了新的。儿子的个头儿,由那个够不着门把手的小不点儿,一跃长成了高出友子一头的毛头小伙儿,房子又变得狭小了。
儿子也到了友子和我谈对象时的年纪,这五十来平,跟那时一样,添丁进口就无处安放了。
后来我弟得知了一个房源信息,离市区很远,甚至可以算是另一个城市,一条河之隔就是两市之分,当然价格也相差大几十万。除了远一点,其他都还算满意,至少在我们现有的条件下,已经没法再好了。
交了首付,一年多后新房的钥匙到手,精装修,还送了几万家具券,在几家品牌家居里挑了北欧家具,白色和原木相间,散发着时尚气息。
小区远眺有山,近看草木葱茏,水榭亭台。房子100多平,高层,三个朝南的卧室。客厅一组沙发的背后,是一大块玻璃墙,阳光充足,从早上七点就洒进整个客厅,让人心情大好。几幅落地窗帘,鹅黄和卡其色搭配相间。桌布、靠枕乃至各种摆设,都以鹅黄色为基调。一人多高的大型植物,绿意盎然地放在角落,各色绿植花卉点缀在各个房间。墙上的几幅装饰画,独特而令人遐想。一切都是新的,在它们身上,还没来得及发生什么故事。
然而这样一套近乎完美的房子,却让我入住后几近失眠,清晨,我像是在云端中醒来,飘窗外云雾缭绕,恍若仙境。
我在哪儿?我怎么会睡在这里?这个傻帽的想法,很长一段时间都挥之不去。儿子有超级的适应能力,无论身在何方,只要有一台超速的电脑,哪里都可以是家。友子只是对32层的高度有点眩晕,接近阳台就战战兢兢,从最开始的反对,没几天就站在阳台上指点江山了。
而我,总觉得是这里的客。我开始想以前那个家了。
因为想给儿子多攒点钱,原来市里的那个房子,连同用了20年的家具,一起出租给了卖炒饭的两个年轻伙计。来签租房合约的,是他们的老板娘,看上去精明利落,说话滴水不漏,让我这个初次做房东的人诚惶诚恐,像临考一般。虽说家具用了20多年,因为颜色粉、白相间,再加上日常的爱惜,倒也没那么陈旧。一番讨价还价,双方签了租房协议。
家具无法带走,这让我心里难过,感觉他们都长了眼睛,看着我会不会扔下它们,自己跑掉。
我还真扔了几个大大小小的柜子。老板娘说,两个小伙子,要不了那么多东西,让我们带走。带走是不可能了,那边是精装修,没有他们的立足之地。友子看着我:扔吧?刺刺拉拉地刮手,白送也没人要啊。我翻了他一眼,心里万分不舍。
那个书桌,一开始就是我用的,我平日里喜欢写写画画,玻璃台板下压着我早些年写的几行歪诗,画的几个小人。那时候很是得意,觉得自己了不起,还会写诗作画。后来好像成熟了,怎么看怎么幼稚,也就一股脑给撕了,换下了家人大大小小的照片。成熟以后,我再写不出那样的歪诗,常在脑子里拼凑,有台板下那几张纸的画面,而上面的字,像梦一样,模糊不清。
等儿子上了小学,书桌就移交给了他,他在上面,学会了一横一竖,一撇一捺,送走了小学,又走进了大学。
扔它之前,我端了一盆清水,里外擦了个遍,剔除了毛边和木刺,然后离开一点看它,像是送我的姑娘,择日出嫁。白色的面板,粉色的镶边,本来就清秀素净,看上去又讨喜了几分。
离我家不远,有个小的垃圾站,因是独栋,因而垃圾并不见多。我执意要把它,抬到一块稍平整的地段,规规矩矩安安稳稳地放好,连同几个大大小小,被他们嫌弃的旧物。友子不停拿眼斜我,觉得我病得不轻。
天色渐晚,我们还要开车,赶回那个本市边缘的另一个城市,不允许多做逗留。
开车出来,路过那个不大的垃圾站,我的书桌正端放在那里,夜幕下,它显得灰暗而孤独。
友子开车,我趴在后排座位上,目视着那块地方,从模糊,到一片漆黑。
闭目,眼泪悄悄涌出。活着,我们一直都在改变,不管你是否愿意。能带走的,我们不会丢弃,带不走的,我们装在心里,它们都有故事,陪我们一路风尘。
再回来的时候,你们可能会面目全非,我在心里说声抱歉。然而总有别离,就如,有一天我也会,在这个世界消失。
那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的小姑娘,遇到了一个好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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