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鼻小了

重庆霜儿

　　　针鼻小了
　　
　　她左手持针，右手捏线，针鼻向着灯光，缓缓地将线头往针鼻送。线不粗，普通的细棉线，白色，由三股如丝细棉线拧成麻花状。针很细，五公分长，那个针鼻就像一粒粘在灰白的墙壁背景上的一粒黑芝麻。
　　
　　她身子前倾，眼睛离针头不过十来公分的距离，对准针鼻，右手快速一推。完了。线并未进洞，而是擦着针头穿过，落了空。她把手向上抬了抬，眼睛与针鼻保持水平位置，看准那个小孔儿，再次将线头直直地推过去。又落空。她竖起右手，看到分散的线头像三叶草一样张开着，毛乎乎的。难怪！她将针扎在膝头的衣服上，沾点口水把线打湿，捻了一下，线头合在了一起。针尖一般，纤细、尖挺。
　　
　　穿针，引线，打结。似乎是女人的天性，无师自通。
　　
　　她只是小时候看见妈这样做，就依法炮制了。这些年，家人衣服脱线了、纽扣松了，都是她在修补。她很庆幸，自己这辈子不用像妈那样，每天都要缝缝补补，过早地把背佝偻偻成了骆驼峰。缝不完的布鞋、打不完的补丁，一家九口人的衣服鞋袜上，全都有妈的口水和汗渍。她也很佩服，妈那双粗糙得跟松树皮似的手，缝出的针脚那么密实匀称，比车工还要工整。穿着妈纳的布鞋，她曾是贫苦岁月里骄傲的公主。
　　
　　想着，她嘴角牵出一丝微笑，又开始穿针。依然落空。她皱紧眉头，把身子再往倾，针和线跟眼睛差不多合成一体了。不知怎的，那线和针像是个怪物，太近了有重影，远一点又看不清，只看到几根弯曲的粗肥手指。
　　
　　她的手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你有一双弹钢琴的手。”追她的第一个男孩曾经这样说过。那时，她还没见过钢琴，听得云里雾里，不明所以。那时，她只知道自己的手比妈的白、嫩、软。妈的手——呵，她不禁倒吸了口冷气。那是人的手么？关节像马蜂窝；骨节如干柴节；老树皮一样褶皱里，还长满了疙头样的老茧。一到冬天，那双手就像夏日山坡上的梯田，层层叠叠，都是皴裂的沟壑。
　　
　　有一次，妈给她洗头，无意中碰到了她的脸，一种被砂纸磨过的感觉，让她厌恶得直嚷嚷：“拿开你的手，我自己来！”借着眼角的余光，她看到那双手似乎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不过，温水冲洗头皮的温热，让她舒爽得收回了视线。
　　
　　她放下针线，张开双手，手心对着灯光晃了晃，赶紧转过手背。很快的，她双手交握，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天哪，我的手，我的手，跟妈的一样了！。她痛苦地想着，感觉胸口像堵了棉花似的，提不上气来。手无力地垂下，落在膝盖上，顶着了那件准备缝补的衣服上。
　　
　　这是件白底蓝青花瓷图案的中式旗袍，花瓣领，开口有些低。衣服并不新，后领上的标签软塌塌的，明显洗过水的痕迹。旗袍的褶皱很深，有着被珍藏的珍宝重见光明的烙印。而此时，在旗袍的腋下部位，一条细长的裂缝，正张开一嘴饥饿望着她。
　　
　　她拔弄着裂缝，懊悔地想，早知道不吃晚饭了。
　　
　　她把手放到肚皮上，隔着薄薄的睡衣，手底软软的，像一袋无形的豆浆，随着她的手游动。腰、背、腿、胸、甚至是手臂，一抓，就是一把肉，像一裹了几层板油。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变成这样了。
　　
　　她记得年轻的时候，穿24的牛仔裤，还必须得扎腰带。有个同事笑她的话到至今她还记得，那个人说：“阿莲，你长得倒还行，可惜没有屁股。女人没有屁股，就等于半个残废！”她羞得无地自容，买回一件一件的方便面，天天晚上睡觉前吃。可是，吃得她见了方便面就神经质呕吐，那屁股还是没有翘起来，24的裤头也依然要扎腰带。
　　
　　现在倒好，别说牛仔裤，就是西裤，她也很少穿了。不上班的时候，她就穿休闲裤，孕妇裙。反正又不给别人看，怎么舒服怎么来。
　　
　　她也想减肥，想有个妙曼的身材，可身体不争气。一天一层楼的客房连轴清扫整理，一餐不吃就没力气。她曾经两天不吃米饭，饿了就啃青瓜。第三天，她在清扫客房时，只觉两眼一黑双腿一软，一头栽倒在地，附带着打翻了一只装饰的水晶台灯。也不知怎的，明明有地毯，那台灯却在桌沿磕破了。酒店要炒她鱿鱼。她跟经理哭鼻子，把男人买来准备送监工的五粮液送了去，方才保住了饭碗。当然，那个月的工资，她直接少了五百块。
　　
　　像往常一样，她吸气，挺胸，收腹，用双手卡自己的腰。没错，四卡，约合二尺五，还是那么粗，不多不少，没增没减。她丧气极了，仰起头，两眼空洞地盯着天花板。
　　
　　一盏塑胶扣板的吸顶灯，发出惨淡的白光。光线柔和，一点也不刺眼。这让她想起了妈。妈像她这个年纪时，每天都要缝缝补补。衣服、被子、鞋子、袜子、甚至是破口袋。她不知道她哪来那么好精力，白天肩挑背磨，晚上还要缝补到深夜。
　　
　　细妹，把针给我穿起！洗碗时，妈在叫。
　　
　　细妹，帮我穿下针！写作业时，妈又在叫。
　　
　　细妹，起来帮我穿下针！睡梦中，妈还在叫。
　　
　　她真不明白妈，那么大的针鼻，线一顶就穿进去了，干嘛非要说眼睛雾穿不进去？ 她很烦妈。有时候，听到喊，她故意不应声，装死睡。就看到妈在灯下又是叹气又是嘀咕又是皱眉又是抹汗，对着针线像破解天文密码。后来，她找到了原因——灯光。那时的灯光，远不及现在。一开始，是煤油灯，被穿堂风吹得闪闪烁烁的，像鬼火。再后来，是八瓦的灯泡，吊在大而空的木瓦房横梁上，昏暗如豆油。
　　
　　细妹，帮我穿针！现在她明白了，妈那时有多么大的悲哀和无助。
　　
　　她也想她的细妹帮她穿针。
　　
　　幺儿，帮妈穿针！
　　
　　没有回应，倒把她自己吓了一跳。我这是怎么了？她环顾四周，除了自己硕大的影子，屋里哪还有第二个人？
　　
　　幸好！
　　
　　她拍拍自己胸口，做了个阿弥陀佛的动作。叫了十多年幺儿，她实在改不过口叫什么凯莉。“凯莉，英文Kelly，女战士的意思。”高二那年，女儿严肃地批评她，“我们是城里人了，要向城里人看齐，幺儿，人家叫狗的。我又不是狗。”她就搞不懂了，幺儿历来就是幺儿，城里人怎么把狗叫幺儿，这不乱套了嘛。不管想不想得明白，女儿要叫凯莉，她就得叫她凯莉，因为女儿是家里最有文化的。只是背着女儿，她还是习惯说幺儿。
　　
　　幺儿在武汉读大学，两个多月没回来过了，她不禁想看看幺儿。上次视频，还是半个月以前了。现在，入秋了，她不晓得幺儿有没按她微信里嘱咐的那样添衣加被。哎，读个书也真不容易，磨盘转一样补课熬了六年，考上大学，又要离乡背井，过苦行僧的生活。
　　
　　她拿起手机，点开微信，屏幕上蓝色的地球仪跳进眼眶，她突然下意识地一缩手，退了出来。她想到，都十一点了，幺儿一定睡了，不能打扰她休息。再说，幺儿昨天要生活费没打，还生气了，要是又哭着说钱花完了，她怎么办？还是先忍着，等有了生活费再说。
　　
　　男人从初春出去后，到现在还没拿到一分工钱。自己一个月累死累活挣两千五，女儿生活费就要两千。所以，每个月到了打生活费和房贷那两天，她就像在密封罐里过日子一样，透不过气来。何况，这次，还有另一笔重要开支。
　　
　　“妈病了，要做手术，需要钱！”
　　
　　电话是下午打来的，哥的语气很焦急，她手里没钱，不过答应会在这两天凑一万块钱。她想她该回老家去照顾妈，可她不敢请假。酒店近段时间生意不好，有消息说要裁员，最有可能裁掉的，就是如她一般超龄的大妈。这让她惶恐了好久。虽然她才四十岁，但在这家五星级酒店来讲，已经算是老妈子级别了。
　　
　　她明白，以她这个年纪，找份工作不容易，找个比同行多出两百的五星级酒店服务员工作更不容易。要珍惜。
　　
　　得赶快把旗袍补好，明天要穿呢。她搞不清自己为什么非要穿这件旗袍。这还是三年前买的，穿过几次，舍不得穿，就压衣柜底了。说实在的，这件旗袍领口有点低，加上她胸比较丰满，穿着多少有些暴露，不太适合晚上穿着去见一个单身男人。可是，她翻遍了衣柜，没找到一件像样的衣服。自从买房后，日子越过越紧，拼死拼活，连房贷和女儿补习费都捉襟见肘，哪还有能力添置新衣？
　　
　　“明天晚上，到3018找我谈。”
　　
　　想起这个，她就发怵。3018，是经理的客房，在酒店的顶楼。明明可以在上班时间说的事，他却叫去宿舍谈，到底什么意思呢？她想不明白。
　　
　　都说男人四十一枝花，四十五岁的经理长相虽然不及濮存昕，却气度不凡，举手投足都有着成熟男人的霸气，是客房部一帮小姐妹的梦中情人。经理对她比较关照，惹得那些八零、九零后的年轻人把她当成公敌。其实她知道，经理对她好，是由于那回她值夜班时碰上经理生病，她帮忙叫了120并陪他吊了半宿水。
　　
　　唉……独身在外，也不容易！
　　
　　对着光源，她再次引线，针鼻太小了，穿不过去。以前，都是用这种型号的针，从来没觉得针鼻小，怎么今天就穿不过去呢？她百思不得其解，思绪又回到了钱上——
　　
　　按我现在的工资，借一万，得预支四个月工资，经理会不会同意担保？如果酒店预支不了，找经理私人借呢？他会同意吗？那他，会怎么看我？
　　
　　“啊，担保？这个事儿，怎么说呢，你这样的级别……”“一万？哦，不多。只是，银行可没有无息贷款啊……”然后，两道强光从经理那厚厚的树脂镜片后射出来，带着轻蔑和嘲弄，似利剑一般，挑开了她的衣领。她感到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站在大街上一样，羞愤难当。
　　
　　“不……”她心里一紧，听到一声尖利而短促的尖叫“啊……”
　　
　　流血了。
　　
　　一滴血珠从皮肤渗出来，像一颗小小的朱砂痣，在皴裂的指尖凝聚、滚动。手指像被蛇咬了一般，痛、痒、麻。她呆呆地看着手指，直到血液滴到旗袍上，才想起把手伸进嘴里，用力地吮吸。
　　
　　这时，手机响了起来，急促而刺耳。
　　
　　“喂，你怎么搞的？半天不接视频。？”男人粗暴的声音轰轰地滚出来，像流弹，在逼仄的屋子里四处乱窜。
　　
　　“我……”她握紧手机，身子忽然筛样颤抖起来，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咋了？”男人声音缓和下来，有点紧张。
　　
　　“我……”如一股洪水决堤，她胸口一紧，喉咙一松，一串声音终于喷薄而出，“我穿不进针了！”然后，她哇地哭起来。
　　
　　“啥？啥情况？”男人的声音紧了，嗓音尖得像要划玻璃一样。
　　
　　“老公，我……我穿不进针了，我眼睛瞎了……呜呜……”
　　
　　“那你能看见门窗吗？”
　　
　　“能！”
　　
　　“能看见床头的结婚照吗？”
　　
　　“呜……能……”
　　
　　“那就行了”，男人吁了口气，语气里有了责备，“好好的发啥癫！我给你说，老板预支了八千块钱，我转你微信了，你看一下。哦，我要睡了，搭了一天架子，累死了！”说完，手机彻底地沉默了。
　　
　　她把手机扔到一边，扑到床上，伤伤心心地哭了起来。

草舍煮字

生活的艰辛、屈辱，渗透在每时每处，每一个细节当中。后辈的幸福就是在这样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不知道他们能否体会到。希望他们给他们的后辈能够多一些。

重庆霜儿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19-9-30 08:50
生活的艰辛、屈辱，渗透在每时每处，每一个细节当中。后辈的幸福就是在这样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不知道他们 ...

谢谢草舍！一句谢谢太轻，铭记在心。国庆假期快乐！

香薰古琴

活人真难啊。那一个艰辛劳作的女人没有过少女的梦呢，她们可能适合探亲适合画画，但是生活富裕她们的是辛苦劳作，上有老下有小，都压在自己身上。哪个女人不爱美？干着干着还没有顾上美一次，就老了。这是女人的命运，女人的命运是天生的吗？到底掌握在谁的手里？
小说角度很小，从针眼小的地方着笔，写了千百个女人生活的挣扎和不甘又无奈的生活现状。
问好霜儿，小角度，大主题。好！

重庆霜儿

香薰古琴 发表于 2019-9-30 09:24
活人真难啊。那一个艰辛劳作的女人没有过少女的梦呢，她们可能适合探亲适合画画，但是生活富裕她们的是辛苦 ...

感谢琴姐高评！前晚上钉纽扣穿不过针，心伤之余，杂乱无绪地凑了一个。写得不好，辛苦你了。敬茶献花，国庆七天乐开怀！

fonyuan

来给霜儿助威。                                      

重庆霜儿

fonyuan 发表于 2019-9-30 10:55
来给霜儿助威。

专家来了，俺 顿时觉得腰杆直了，脚也站得稳些了。 谢谢谢谢！国庆节快乐 ！

遗忘之城

细腻，传神。有嚼头，好小说！住霜儿节日快乐！

徐得荣

我来给霜儿加个分，然后坐到大门口看小说。

野芒

小说以小见大，通过人对细微之处变化的不适的描写，极冨感染力。而从整个作品看，侧面的生活处境描写反而切中主题，写尽生活重压下女人生活的挣扎和不甘又无奈的生活现状。

建屋烹文

好细腻真实，把一个生活艰难的中年女人写活了。向你学习！

重庆霜儿

遗忘之城 发表于 2019-9-30 15:13
细腻，传神。有嚼头，好小说！住霜儿节日快乐！

谢谢城城留墨！感谢有你！国庆节吃好，喝好，玩好，快乐！

重庆霜儿

徐得荣 发表于 2019-9-30 16:35
我来给霜儿加个分，然后坐到大门口看小说。

谢谢老哥加分，国庆节快乐！

重庆霜儿

野芒 发表于 2019-9-30 17:13
小说以小见大，通过人对细微之处变化的不适的描写，极冨感染力。而从整个作品看，侧面的生活处境描写反而切 ...

谢谢芒斑精准到位的高评！你对作品的洞察力，是霜儿仰望的高度。遥祝国庆快乐！

重庆霜儿

建屋烹文 发表于 2019-9-30 17:14
好细腻真实，把一个生活艰难的中年女人写活了。向你学习！

谢谢建屋老师点评！这种写法，入不得大流，只能玩玩儿，写几篇自我满足一下以慰平生喜欢。 小说，要向你多多学习。遥祝国庆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