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园长草的地方鲁迅不去,传说,有一条很大的赤练蛇。长妈讲故事给他听:从前。有个读书人住在古庙里用功。晚间,在院子里纳凉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叫他。书生应着,四面看时,却见一个美女的脸露在墙头上,向他一笑,隐去了,书生很高兴。和尚告诉书生,这是人首蛇身的妖怪,要吃人的。听后故事鲁迅说:在百草园常听有人叫他名字的陌生声音,然而都不是美女蛇。好像有点遗憾似的,幽默趣味跃然纸上。
鲁迅这篇文章编在《朝花夕拾》小册子中,先在《莽原》半月刊上发表。《朝花夕拾》小册子大约在一九二七年出版,死前的十年。只要是人,总要吃喝拉撒,便有喜怒哀乐。鲁迅有时候也是个寻常人,譬如,有人问他,儿子取名“海婴”有什么深意?鲁迅说,上海出生的婴儿嘛,叫海婴喽。做学问,写文章,思想深刻的人更是懂趣,品趣,有趣。读书人高雅之趣,趣藏在字里行间,不像咱脱离不了低级趣味,直逼逼,写个趣便要在字上大声嚷嚷,一定要写出娃哈哈,生怕别人看不出来。这是哲人与小民表现趣的区别。
我崇尚鲁迅,鲁迅不仅思想好,人品好,文章也最好。觉得他远超张爱玲、沈从文,当然也是郭沫若,茅盾,巴老曹等无法可比的。鲁迅具有他人所没有的巨大的思想深度,又用自己创造独特文体,我以为是夹生的白话文,把思想化作情感,把趣味浓缩自嘲迸发出来,确实非同凡响。可惜鲁迅被庸人和政客捧坏了。鲁迅被抬得那么高,是在解放后,解放前只有一部分人崇敬他,但不是解放后的捧法。一个血肉丰满的作家,一个伟大的作家被整成了旗手,斗士,一把硬骨头,硬是从人堆里离间出来,当作一道符挂出来,什么时候什么人都可当作护身符用一下。一个血肉丰满的人稀松平常的趣味还得从字里行间寻寻觅觅。
我上山下乡,除了被褥,吃饭铅皮碗,还带了十六开开花纸,碳素笔,近二十本一九七三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鲁迅《呐喊》《彷徨》《朝花夕拾》《花边文学》等小册子。这些小册子在十八岁的年纪要读懂,有得啃,耐读,好比压缩饼干耐饥。这是在上海出发时就想到的,没想到开花纸一张都没用,劳动强度和氛围告诉我,那是小布尔乔亚地想入非非,以为山清水秀正好入画。小册子倒是在煤油灯下随便翻翻滴。大部分不太懂,也不太有兴趣。《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是比较明白的一篇文章。读到鲁迅说叫他名字陌生声音都不是美女蛇,我觉得遗憾,也觉得有趣,鲁迅好像与我一样的。我想到小时候看《追鱼》《白蛇传》《田螺姑娘》《画中人》都以为真的,一直希望在现实生活中让我碰到一次,但从来没有碰到过。直到半头白发,我还是喜欢神话,动画,还是盼着让我碰到一次随便啥地方走出来的狐狸精。鲁迅的书读多了,潜移默化,承上启下的词一般用“于是,便,然而”鲁迅用的最多的。鲁迅的书读多了,出口说事说人总有点嘲唧唧,自己不觉得,别人都是这样说我的,没有亲和力。鲁迅说的,辱骂和恐吓,热嘲和冷讽绝不是战斗。谁说我,我就用鲁迅话回答谁,意思鲁迅没有教我嘲唧唧。鲁迅文章写得不少,小说写得不多;小说短篇多,长篇没有,中篇《啊Q正传》是最长的。鲁迅文章短小精悍,文字犀利,充满幽默自嘲的趣味。
扯远了再扯回来。百草园里有桑椹,我家院里也有棵桑树,百草园里有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这个我知道,我下乡时小路两旁的野果檬子,又酸又甜就是这个覆盆子,火赤练,我见过,不是毒蛇,五步蛇才真毒。鲁迅说这些,津津有味,感觉很快乐,我也感觉鲁迅离得咱不远;那个长妈妈会讲故事,是鲁迅家的保姆,命比祥林嫂还苦。三味书屋里那位高而瘦的老先生仰起头大声朗读“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呢......”的模样,鲁迅一定觉得滑稽,但鲁迅没说,只是说了,我将不能常到百草园了。别了,我的蟋蟀们,别了,我的覆盆子和木莲们...读着这些我觉得鲁迅真是有趣,同时也暗暗地伤心起来,鲁迅只能在战斗的间隙偶尔轻松一下。因为毛主席说:“鲁迅是在文化战线上,代表全国民族的大多数,向着敌人冲锋陷阵的最正确、最勇敢、最坚决、最忠实、最热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鲁迅忙着呢,顾不得趣不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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