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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色生活系列之十八:面狮子(散文)
■ 文/于文华
一粒尘土悄然萎落,毫无半点迹象与征兆。起初,还真让人心里接受不了——活的再老,寿数再大,做儿女的,都希望自己的亲人尽可能活着!
几十年来,祖父与父母住在乡下,土里刨食,维持生计,有工作的我爷爷,带着奶奶住在县城。孤单而寂寞的祖父,倔强而寡言的祖父像一个手执风筝的人——农活忙时,家里有活干时,或是身体不舒服时,这头丝线稍紧,那头的爷爷奶奶无论多忙,活有多紧,都要设法赶回老家。
其实,从上80开始,全家就开始为老祖父预备后事,寿材,布匹,碗盏,零零碎碎的器具,七七八八的东西。从穿的到用的,从招待客人的到用于丧事,陆儿续儿添置。其实,祖父每一天都在等待那个日子的到来。他说和祖先相比,活得早够本了,他把每一天都当做人生的最后一天过,吃的喝的从不亏待自己。每一天都做好了死去的准备。几次有惊无险“狼来了”的经历,让全家人麻木不仁,满以为可以熬过这个寒冷的冬天。不曾想,节气大雪前,一个清冷的早上,祖父一口痰未吐出来,以近90岁高龄寿终正寝,撒手西去。
听到这个消息,我爷爷赶忙租车,恨不得立即呼啸而至祖父跟前,而奶奶的神色却有些欢欣——几十年的媳妇才熬成婆,好像等待这个日子的来临太久太久。到老家后,顾不得哭喊,哭不得伤痛,先挺尸在房,点了蜡烛,做了祭奠,摆了供品,再屋门院门张贴了白纸蓝字的对子,向世人宣告曾经在这个地方苦过乐过笑过闹过,和村子里的人说笑过争吵过甚至打骂过,不久前还苟活人世的老人“终于”走了,最后赶紧张罗着请来东家——由其帮衬着主人发送老人上路。院子里搭建了帐篷,各路人马或骑摩托车,或开三轮车,或坐轿车,或打电话……向四乡八村的亲戚、好友发讣闻、传消息。
村子原先叫落鹤村,据说民国25年夏天的一个黄昏,两只高飞的鹤,也许是飞累了,也许是看到了祥和宁静的景致,也许是被祖父院墙后高大粗壮、勃勃生机的翠柏吸引,总之是鹤落在树上一天一夜,人们奔走相告,喜形于色,好像发生了天大的喜事。鹤走了,却将那个吉祥如意的景致留在了人们脑海。祖父每每提及,总是赞不绝口,总是想方设法带领人们,向期盼的美好日子而拼搏而努力。为此,一身正气,胸有壮志的祖父当过村长,以肯吃苦、干在先当选村支书,且一直干到土地承包前。在那个干劲倍增、信心百倍的日月,带领社员没日没夜,披星戴月地平田整地——削平小山包,填平深沟壑,让基本农田大幅增加;新修沟渠,架设渡槽,使全村人均水浇地面积全公社拔尖。但苦没少吃,汗没少流,日子还是不尽人意。祖父也曾经反思,检讨自己的所作所为……直到家庭承包责任制实行后,人们释放出空前的干劲,日子一天好过一天,祖父才释然:没有行政命令的束缚,没有横加干涉的限制,没有指手画脚的号令,土地才焕发出前所未有的能量。
一切有条不紊、按部就班进行着。我奶奶的心头怪怪的,空落落的,总觉得灵堂前差些啥。吊唁的亲戚送来了花圈、挽幛、水果、供品,村上的、镇上的花圈也显眼地摆在那里,这是一般村民无法享受的礼遇和荣耀。来人都向逝者烧几张冥币,磕三个头,借以表达哀悼与追思。直到媳妇催促说:妈,面发了,你说要做啥?我不会搞……奶奶才猛然记起,想在供桌上,摆两个小巧玲珑、活灵活现的面狮子,平添一些庄重气氛,增加某种肃穆色彩,借以传递对祖父的无限追思。
奶奶的母亲,曾多次在中秋节前数天,精心发面、和面、揉面,又是捏,又是粘,又是小梳子加工,做好一个面狮子的雏形,放木头蒸笼里蒸,用最好的柴火,猛火烧2小时以上,小心翼翼取出面狮子,待凉了,再用颜料“化妆打扮”一番,狮的威猛、大气、美观便跃入眼前。白底色上,红与绿色两色,活脱脱体现出狮的刚毅、雄壮。有时,先用姜黄涂抹,再由红绿两色精心描绘——做好后,就摆在书房(乡村的正房)桌面上,好像给土色土香的泥墙泥屋,添加了一种绚丽的色彩,一种美好的寄托与祝福。日子还是原来的日子,院落依然是破旧的院落,但看见两头活灵活现、威风凛凛的面狮子,人的心头就热乎乎的,苦啊累啊,都不算什么,都能够忍受。好像无形之中,浑身上下,增添了一股神奇的信心与力量,让人苦把苦挣,把贫穷艰难的岁月熬下去,把不是日子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华夏原本无狮。据说张骞通西域后,随佛教的兴盛从国外引入。狮子一经传入,便得到国人的器重与吹捧,成为眼中与心目中高贵圣洁的灵兽,能带来美好幸福日月的动物。官宦之家、衙门庙宇门口,蹲踞两个石狮子,自会让人感到肃然起敬,心变得虔诚,灵魂变得庄重,自然不敢高声诳语,不敢趾高气扬。不仅皇宫寺庙,民间豪宅,陵寝墓地有石头雕刻的狮子镇守,平头百姓也以希冀狮子能带来福气,靠其看家护院,消灾免难,降魔除妖,保佑平安。
精巧、温顺、乖巧的面狮子,是那个时代乡民家里值得自豪与骄傲的物件。有这样自然、威严的面狮子陪伴,似乎能保佑老老小小平平安安,让苦日子尽快过去,好日月如影相随;有这样憨厚、实诚的面狮子相随,日子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多大的灾难与痛苦也能淡然承受。而面狮子一直和家人朝夕相处,从合家团圆的中秋,一直要摆到来年的青黄不接之时,孩子们嘴里整天嚼着野菜与清汤寡水,肚中毫无营养,大人才忍痛割爱,从桌子上有些不舍地取下面狮子,铺块干净的碎布头,敲碎了,每天一人几小块,泡到碗中,倒些开水,面狮子碎碎干干的面团,就像发酵般,化的开开的,酥软,可口,味长,吃的小孩津津有味,度过难耐的青黄不接。
我奶奶耳濡目染,深得其母真传,学会了加工面狮子的技艺,且发扬光大,做的更为传神,精湛,受看,每每博得邻居的称赞与夸奖,以至于到中秋节的前几天,家家请她去传授、指导。日子一天天好了起来,人们不再为吃饭穿衣担忧,但做面狮子摆在家中的习俗却无法割舍,尤其有德高望重的老人去世,供桌前摆上,传递出人们对亡人的敬重,凸显出后辈渴望老人早登仙界,在另外一个世界过得如意,且给后人一些庇佑、一些呵护、一些恩泽。
对狮子的膜拜与图腾,在人们心底与灵魂里积淀,在时光与岁月里传承,越来越无法丢弃,越来越依依不舍。以至于春节与喜庆之时,但凡有华夏子民身影的地方,人们总要敲过打鼓耍狮子,希冀借助祥瑞、福气的狮子,带来渴望的好运、喜气,让日子更和顺、更和谐、更美好。精神与物质,好似两条互不搭界的河流,谁有谁的走向,谁有谁的轨迹,谁有谁的流动趋势。但有时,两条河流却合二为一,浑然不觉走到了一块,连它都感到惊奇。大多时候,人们心中精神的需求与憧憬,道不清、说不明,无法以确切的媒介传递与表达,只能借助、依赖一些物质的东西,得以传承,得以表述,得以展示。灵巧、聪慧的妇女,将人们心中对美好事物的追求与渴盼,通过面狮子的形式表述出来,不能不说是一种民间智慧的体现,一种非物质文化的传播。
摆在灵堂供桌前的面狮子,与人家正房屋桌子上的面狮子,本质上是同一个东西,区别只在于前者只能是素面朝天的底色上,虽则只用红绿色点缀,但看起来醒目,就像那些会做“花馍馍”的妇女提来的小斋——一个个像花儿一样鲜艳夺目,有模有样,有棱有角,有花瓣,有花蕊……后者却用姜黄涂抹了,在黄底色上拿红绿颜料装饰,效果更佳,狮子的威猛更突出、逼真。差别只在于丧事上的面狮子关注的人更多,评头论足的声音也更高昂——这声音里,既有对逝者的评价,又有对后人是否孝敬,是否对老人善始善终的议论,更有对制作面狮子人技艺的赞誉。一次丧事,就是一次乡间物质精神文化的集中亮相。这里有乡下儒家的传承人物“师傅”活动的身影,带领孝子贤孙给逝者献斋,代替后辈给逝者祭奠——有代表各种辈分的追悼文:念到那个辈分的悼词,相应辈分的人便要跪拜,上香,点纸,献饭,叩头。有亡人装殓时、下葬前的仪式,有孝子上香、点纸、叩头的场面;有师傅抑扬顿挫,语调低沉,声音压抑,语句悲伤的词文;有连接仙界与现实的道士大显身手的场景——念诵经文,吹奏哀曲,带领孝子贤孙撒灯、跑桥、送葬、下葬的热闹场面……
一个人能安然地活着,是一种幸运与造化;能平静地死去,谁不说是一种解脱与福气。村里的人说祖父的命真好,一辈子受人敬重,落气时未受半点磨难,走时天降瑞雪,好像天与人都沉浸在绵绵哀思中。尔后天气放晴,好让各路亲戚、好友前来吊唁、祭奠,下葬前的早上,又普降大雪,飞飞扬扬、飘飘荡荡的雪花,追随着声声哀乐与后人的呜呜咽咽,追随着装着祖父“睡着了”的身躯、画着精美图案的棺材前往墓地,似在寄托人们心中的依依不舍,又似在传递后人对祖父的无限追思。
祖父走了,供桌前的面狮子却被完整保留了下来,摆放在祖父遗像的两边,日夜陪伴着慈眉善目的祖父——看见它们,便想起祖父生前的音容笑貌,活在世上的种种好处,才格外怀恋祖父的一言一行……
总有些刻骨铭心的记忆触摸灵魂。总有些魂牵梦萦的物事无法割舍。总有些牵肠挂肚的人与事鲜活在心中。
[ 本帖最后由 于文华 于 2011-12-23 09:25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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