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牧歌 于 2016-1-24 12:39 编辑
三
“也许我所留下的日记能够帮我洗刷掉附加在身上的罪名。我又多么希望它能成为还我清白的证据啊!”
好长一段时间,我一直沉浸在叶风荷的痛苦与悲哀中。她的日记和遗书我一直放在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以便闲暇时解读和倾听字字血声声泪的控诉。
这天下午,我忙完《清泉文学》的编辑和排版,正埋头于叶风荷的日记中。老墨推门走了进来,说是从卫生局回来路过这儿,顺便来看看。
当老墨无意地发现了我桌子上摊开的日记本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微微一震,眼神里急遽地闪掠过什么。他大概是怕我窥测到内心的秘密,急忙将脸转向了窗外,给我一个弓形的、冷峻的背。
我突然想起有人曾经见过他在叶风荷墓前置放鲜花的事。
老墨是本市一家权威医院的胸外科医生。二十年前,和我一起来到这座城市。我们毕业于同一所大学,来自同一个城市,而且都经历过三大革命运动的锻炼;属“三铁①”中的两“铁”。
我尤其敬佩老墨的执著和顽强。
老墨为追求医术的精湛,夸父逐日般一路拿下了硕士、博士学位,并且,与美、日两国博士合作的《肺癌相关新基因LSCC-3(抑癌基因)克隆技术》研究成果被国内外医学界誉为“开国际先河”。论医术和资历,老墨在本市首屈一指,专家于他应该当之无愧。但是,由于编额的限制,老墨一直没有能晋上高级职称。所以老墨至今还没有当上真正意义的专家。
我抽出一根大中华扔给老墨,同时也给自己点上一支。
“我的一个文友,前不久刚刚离开这个世界。”
老墨没有吱声,一双疑惑的眼睛探寻在我的脸上,似乎在等待着我的下文。他大概是想知道日记本的来龙去脉,可那是费时磨牙也难以解释清楚的事情,而且,关键是我对扑朔迷离的各种版本传言一时也分辨不清,倒不如三缄其口。
老墨见我不再说什么,深深地叹了口气。
“唉,真不可思议。”他狠抽一口烟咽下,“在医院里,我每天都被那些将要走到人生终点的患者的强烈求生欲望折磨得痛苦不堪。那些身患绝症,被恶疾缠身宣判了死刑的人尚且对生命如此的渴望,而一个好端端的健康的人却要自取毁灭。”
老墨的烟头又猛地红了一下,鼻孔里立时飘出两缕清烟来,并顺着他的鼻子缓缓向上攀升。
“看来,人光有一个健康的肌体还不够啊。”
“怎么,你也知道了这件事情?那么,你对叶风荷一定很熟悉喽?”
“嗯。她曾经找过我为她的家人治过病,我曾经读过她的一些作品。就这。我想,你不会比其他人更无聊吧?”
我脸上一阵臊热。但是意念却还在那“一大捧洁白的马蹄莲”上。
凭直觉,以老墨这样忙碌的人,平时想找他都不容易。今天一定是有什么事情。我和老墨又寒暄了一会儿别的,然后便带着他一起到文联对过的好运来餐馆小酌。
天阴得很重,北风呼呼的,空中飘起了似有似无的叫做霰的东西。过往的行人大都缩起了脑袋,令人不禁想起八大山人笔下的水鸟。约翰逊路上一拨又一拨的人力车流,倦鸟归巢一样急匆匆地赶路。他们吃力地蹬着三轮车,车子上放着水果或蔬菜,或蜂窝煤、生铁炉子……有的还在车的前辕或一边绑着块二尺见方的纤维板,纤维板上用粉笔或墨汁胡乱地写着米线、馄饨、肉夹馍、菜煎饼、烤地瓜之类蟹爪样的文字。
在好运来餐馆门前,老墨仰着头,望着雄浑刚劲的大幅“好运来”匾额,自言自语道:
“好-运-来。唉,也不知道这好运什么时候才能降临到我的头上。”说着老墨把脸转向我,
“哎,我说大文豪,依你看,这‘好运来’是有了好运才来呢,还是来了以后就会有好运呢?”
“两者都是啊,就看你什么时候来了?不过,”我冲他眨巴一下眼睛,“今天好像应该是前者吧。”
我们拣了一个僻静的单间坐下,然后点了几个可口的特色小菜和一斤白酒。
老墨启开瓶盖,斟满酒杯。顿时,满屋子里尽是酒菜混合的香气。
“来,为老同学的好运当头干杯!”老墨把酒杯高高举起说。
“嗨,瞎操什么呀!我这辈子还能交上好运?”我不无自谑说。
咦,你刚才不是说今天是‘好运’吗?”
“嗳,我指的是你,我估摸着你的高级职称该批下来了吧?”
我话音刚落,老墨的脸上立时飘来一片阴影。我感觉可能是我的话触到了老墨的痛处,于是赶紧岔开了话题。
老墨一直低着头默默地听着,一双眼睛只在酒杯和盘盏上留连。几杯白酒下肚,我感觉脸上出奇的发烫;老墨的脸和脖子也都变成了猪肝色。这时候,老墨的话渐渐得多了起来,嘴巴上的纸烟也见缝插针地一根紧接着一根燃烧起来。
却原来,老墨今年的高级职称又没晋升上;而且,不仅高级职称没有晋升上,还在他们医院推行的优胜劣汰竞争上岗中被刷下来了。
为此,老墨去找他们科主任讨说法,科主任推托院领导;老墨找到院领导,院领导却说是胸外科民主评议的结果,他们不好更改。于是老墨又找到卫生局、市政府,结果大小领导几乎众口一词:现在讲究民主,群众意见不好干预。
老墨郁闷至极。
“就连文革时期‘社来社去②’的卫校毕业生,把abc读成阿伯词的都早已是主任医师了,”老墨又狠狠地抽了几口烟,顿时,浓浓的烟雾掩映了他那瘦瘦的、有棱有角的脸。“而且,有的竟然还当上了科室主任,院领导。你说,这到底是优胜劣汰还是劣胜优汰!?”
说到激愤处,老墨把他那被消毒液腐蚀得又瘦又长的“鹰骨白爪”摔得桌子啪啪响。
我内心十分清楚导致老墨目前状况的原因,但是我害怕老墨再拍着胸脯给我讲什么医德、良知,因此只好连敷衍加劝慰说:
“你先别急,待我回去问问范小小,看她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老墨不置可否地摆了摆头,端起酒杯向我致意一下,然后又一饮而尽。
我把杯子里的酒喝干,再把老墨和自己的杯子满上,接着说:
“其实九十年代初就有人提出社会关系是第一生产力了,是我们观念和意识滞后,没有跟上时代前进的步伐。没听古人说过‘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吗?像我们这样既没背景又不善于‘结网’之辈,遇到问题当然没有人帮助解决了。不过,这对你也不一定是件坏事。听说现在南方一些开放城市都在千方百计地引进人才,凭你的能力和技术,说不定是次机遇呢。树挪死,人挪活嘛。”
“我倒不是没有地方可去,非得在这棵树上吊死不可。只是——嗨,只是这心里头憋气,觉得窝囊。”老墨长长出了口气,一仰脖子,又一杯白酒灌进了肚里。
“唉,不说这个了。”老墨眼睛通红,整张脸像是燃烧的一团火。
“我倒是很羡慕你们这些文人,有什么憋闷和不平的时候,可以把它变成文章。既鞭笞了别人,又能释放、消解自己。”
“嗐,其实我们也有自己的苦衷啊!且不说别的,单凭写文章。你文章的内容积极了,圈子里的人会说你迎合政治;你写得太贴近现实了,又过不了编审那道关,见不了读者的面;撇开社会编些风花雪月的故事吧,人家又指责你无病呻吟,媚俗。真是‘怎一个难字了得’啊!”
“管他怎么说呢,只要对得起灵魂工程师这个称谓,对得起自己的良知……”说了半天,老墨还是将话题扯到“道德”“良知”上去了。
老墨后面的话我没怎么听进去,恍惚中,我好像感觉到他的表情非常激奋。这人的信念到了一定的份儿上,真是不可救药!
晚上回到家里,我问妻子卫生局对于老墨下岗的意见。妻子冲我一瞪眼睛,“我们怎么说啊?我先提醒你啊,你可千万别给我揽这闲事。我去他们医院了解过了。”
“结果怎么样?”
“不怎么样!”妻子一扬眉毛,一脸的庄重,“第一老墨平时太清高,人际关系不好;第二老墨不顾大局和集体利益,令医院损失了不少经济利益;这第三也是他们医院领导最气愤的,老墨竟然怂恿患者状告医院,使医院吃了官司受了损失。你说,他们院长都明确表完态了,老墨群众基础不好,他们对群众意见不好太干预。我们还能说什么呀?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医院一把手的来头,我们虽为主管局也是怵他三分的。”
我被妻子诘问得口舌打结,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好。妻子所说的那些情况,我也早有耳闻,然而和他们领导所总结的却南辕北辙。其一是老墨平素只顾钻研学术和业务忽略了人际关系建设,用通俗的话说,叫做没人缘。现在连幼儿园的小朋友都懂得的“人缘”,老墨却在它上面犯了大忌。其二是老墨不仅对科室收受红包,大量使用“回扣药”有异议,而且还坚决予以抵制。在给患者治病时,净开些国产的低价药和医疗材料,并且患者很快就能痊愈;令他们胸外科及其他相关科室蒙受了“损失”。领导和同事们的奖金受到了影响,嘴上不说,但是嘴里的牙根儿却霍霍的。其三也就是医院领导最痛恨的一条,老墨常常对医院不负责任导致的事故颇有微词,甚至有几次,在政府责成组织的医疗事故鉴定过程中,由于老墨一人的固执己见而致使医院吃了官司,失了钱财,毁了声誉……
当然,如果细细总结起来,老墨所犯的错误也许不止这三点,但是所有的结果却都汇集到了一点等着他,那就是下岗——尽管错误的出发点是源于道德、良知以及一些灵魂上的东西……
——老墨啊老墨,这医德和良知,这灵魂上的东西是你自己一个人所能唤醒的吗?
我只感觉自己的心像铅块一样向下坠去。不过,老墨的话倒是提醒了我。是啊,我为什么不把叶风荷的事情变成一本书,一个故事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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