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枫叶飘飘 于 2017-5-5 12:47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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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爹,我要去读书。爹,我自己勤工俭学读书还不行吗?” “咚咚咚……”蹲在地上,将红薯蔓一节一节剁碎的爹,连头都没抬,也不吭声。只有咚咚咚的声音,菜刀磨擦木墩的响声,西边的老日头,像刚从锅底掏出来的火球,蝉把整个村庄吵得昏头涨脑。
我心烦意乱,想骂人,骂祖宗!
爹的眼睛充血,红色的血。我面前血流成河。
酸菜做的卤,妈猫着腰往插板的一个个细密的圆眼里插河捞,一条条河捞就像屋檐下的冰溜子,串进锅里。酸菜丝儿随着沸腾的汤面摇曳生姿,锅底的柴禾,发出哔哔啵啵的颤音。
“妈,我要读书。“我门神一样戳在妈身后,在闷葫芦般的爹那里,没有得到我想要的答案,我把矛头指向妈。
“你,问你爹吧。”
“我爹不说话,你们都怎么了?就没钱,没钱,穷个生疼!为什么枣儿她爸就能送她去县城读大专,我就不行!”我挥舞着手臂,愤怒的呼号妈。
老半天,妈扬着沾满苞米面子的双手低低地说:“枣儿她爸是书记,你爹没当官,能一样?读书,读那么多书还得抹锅台,糟蹋了钱。” 这个黄昏,闻到满屋子飘着的河捞的香味,我第一次没有了吃的欲望。
“哼!”我头也不回,撒腿就跑,妈在后边喊:“死丫头,吃饭了,还往外跑。
我一口气跑到清水河畔。我希望杨怡能像以往一样,依在一棵碗口粗的柳树上目不转睛地读歌德诗集,或油印的高考试题。任由几头牛悠闲地在河畔长长的柳树荫里啃着青草。
斜阳安详的泊在西山顶,来到清水河畔却不见了杨怡。他家里出了什么事?去年高考落榜,杨怡有一段时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他爹妈吓得要死,不吃不喝第三天的时候,杨怡拉开插死的门栓,有气无力地推开房门,一脸倦容,眼圈乌黑,对守候在堂屋的妈说:“我饿了,想吃煎蛋。”
“好啊,好啊!你想吃啥,妈都去做。你就不要吓唬你爹妈了啊!考不上大学,咱不考,做个本本分分的农民种地过日子也挺好,杨怡啊!你千万别心眼窄巴!”
“没事,妈。我……想好了。再复习一年,试试看。”
杨怡是没考上,我比他死的惨——我干脆没考!本来班主任把考试卷钱都给我交了,可爹不许我读书了,他说:“丫头读书再多,嫁出的闺女,泼出去的水。”
爹背着打石头的大铁锤,铁钳子,一天到晚去邻村东大山砸石头的时候,他的腰杆子就没有硬气过。但是,粗米糙粮腌咸菜苞米糊糊吸吸溜溜喂养出的我们姐弟,并不比别人家孩子差。只是,我想读书的愿望,在重男轻女的思想意识里,变成了一根鸿毛。
我要抗争,我要把自己的梦写进书中,以此泄愤。恰恰是无心插柳之作,初一的时候,我的狗屁不通的一组诗歌登上了县文联的刊物,那个穿鸭屎色衣裳的乡里邮递员骑着辆快散架的自行车,滴铃铃沿着羊肠子土路刮旋风样来到我家门口,“嗨嗨!晓风,你的汇款单。”
这一吆喝,十几家柴门咯吱呱唧被打开后,女人男人聚拢了来,“啧啧,晓风,谁给你汇钱呢?”
那个刚刮过胡子,嘴巴还显着青灰色的帅男人吸了吸鼻子,耸耸肩,“你们还知不道啊?老李家要飞出一只金凤凰了,诗歌,发在县里的杂志,谁家儿女有这本事?瞧,十五元呢!”
“是啊。妈呀,晓风,真看不出来,你还会写诗!”
嗯,我李晓风十六岁就开始写诗,还和杨怡谈恋爱。我不懂什么是爱情,可我对杨怡就是有感觉。
杨怡上学早我一年,快到三年级的时候,杨怡有一天神秘兮兮的告诉我,晓风,我降级到你们班了,和你同桌。
我明白这小子降级完全是因为我,为了和我一起上下学。有几个高年级的男生在路上老是欺负我,他们捉菜青虫放我身上,有时还有死蛇,吓得我哇哇叫。对此,我不敢对老师说,就跟杨怡说了。
杨怡的成绩不好也不坏,他降级我班里,被他爸好一顿胖揍。“兔崽子,你翅膀没硬,就造反了,好好的留级干嘛?”
“再蹲一年,不是学得好点吗?”
“你扯谎,是不是恋着人家李晓风?”
杨怡脖颈一呲楞,“怎么了?我就愿意和晓风玩!”
“你愿意,老子还不答应呢!揍死你得了。”杨青山抡起扫地笤帚,照着杨怡的白亮亮的屁股蛋就打。
“还打还打,上梁不正下梁歪。”
“你好?你好别钻大队书记家门洞啊!” “你腆脸管孩子,降级就降级,多大个事!”
“你……你个大连蛮子,哪壶不开提哪壶。老子不管了,爱咋咋的。”杨青山扔下扫帚摔门出去了。
田燕立即拉起儿子,“疼不疼?以后,在学校好好的,晓风这丫头不错,做你妹妹合适。你俩都太小了,你是哥哥,要保护她。”
杨怡那时候就有了一种使命感,无论刮风下雨,都和我一块儿上下学。
我们两家,一个在村子东头,一个在村子西头。中间隔着十几家。但每天早晨,村西头的我背着书包上学时,路过村东头的杨怡家,他早在那棵歪脖子柳树下等我了。
2
我们不懂爱情,清水河畔成为两个人的世界。高考前夕,杨怡说:“晓风你爸不让你考试,我也不考。”
“你傻啊?你不想走出去?这兔子不拉屎的鬼地方,你喜欢呆一辈子?你喜欢我不喜欢。”
杨怡坐在柳树下,随手摘了一支毛毛狗,含在嘴里,眯着眼睛说:“谁说我喜欢了?我做梦都想离开这里,一刻钟都不肯呆!” “那你就别管我!”
“可你我早就约定一起出去,上大学,找工作,为什么情况就变了?”
“谁希望这样?我哭给谁看?杨怡,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你说胡话呢,我走了人,走不了心。”
“环境是可以改变一个人的。真的,杨怡!”
接下来的几天,杨怡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整天无精打采,精神恍惚。我以为是因为我们前几天的谈话,结果却不尽然—— 一天中午,太阳像鹅蛋黄似的挂在半空,河套上游柳树荫遮掩的地方,有人在洗澡。
“走!晓风,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杨怡看拴好牛,拉起我的手就跑。
“干什么?你要去哪?大热天的,村里的狗都歇息了!”
“你别说话,到了就知道了。”
杨怡没有沿着那条土路走,而是从山根底一大片苞米地穿过去,在一家房后停了下来。
我的脖子胳膊被玉米叶子划的火辣辣的难受,嗔怒地说:“你这个坏蛋,你鬼祟祟的闹啥妖啊?”
“嘘嘘!别出声。一定记住不要出声。”
这五间海清房不正是大队马书记家吗?我纳闷,杨怡带我来他家干什么?就听到马书记家前边的房门吱扭一声被轻轻推开,房后的门上遮着一层薄纱,白色的薄纱,我将脸贴紧这层薄纱,往里望,还是没看清是谁进了书记家,但一边的杨怡脸色十分难看,他拽了我一下,伏着耳朵叮嘱:“一会儿,无论看到什么,都希望你守口如瓶。”
“好,一言为定。”
“驷马难追,拉个勾。”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马书记家的后门是虚掩着的。
“你说,晓风,马书记家为什么不插门睡午觉?”
“天知道为什么?” 杨怡一次次地质问我,以至于多少年后,这个抑郁症男孩在北京大医院就诊治疗时,还不忘这句话。
马家插不插门与杨怡有关系吗?当然有!是的,我和杨怡看到了不该看的一幕,而且,这一剧情涂抹了我俩人生的空白。原来,爱情就是那么回事?
当看到马书记肥猪一样宽宽脊背骑在一个女人身上,发出野兽一样的呻吟声,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一刻,我不知道这男人女人在演绎什么。虽然读书时,生物老师策略简单地讲述过女人男人,与性的一些常识。可真枪实弹的演戏,我还是第一次碰到,我肯定杨怡也是和我有着同样的体会。
我脸热心跳,那白晃晃的裸体,以及女人的哼唧都是那么充满诱惑。也许是他们太投入了,没有觉察到我们的偷袭。对,就是偷袭!
女人最先发现了偷袭者,女人扬起她那张小母鸡刚下完蛋样的潮红的脸看到了杨怡,看到杨怡满脸的惊恐与羞愤!
“杨怡……”
“晓风……啊!”
杨怡拽着我的手跑到了清水河畔的下游,紧挨着县城护城河的位置,才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晓风……答应我……,你要遵守承诺……!”
杨怡张巴着嘴好长时间,突然咕咚一声,晕倒过去。
老天爷!我又背不动杨怡,这可咋办?我学着人掐他仁中也不行,急得我团团转,额头上满是豆大的汗珠子,吧嗒吧嗒滴落。过了一会儿,田燕和我妈找来了。
杨怡被送进县医院住了几天,回南坊村后就不愿和人说话,医生检查说,患了抑郁症。
杨怡高考后,乡里来了几个知青返城的指标。由于田燕是和杨青山私奔到农村的,不属于返城知青范畴,后来,还是马书记出面才办妥。
田燕顺利回城不说,还给杨怡办理了城市户口。
杨怡虽然明白了他妈的“良心用苦”,但还是没随她回城,选择了继续留在南坊村,和他爸一起。尽管高考落榜自闭了几天,可他还是站了起来。
我呢?我呢?我不做蒲公英,我要读书!可爹摇头,“你妈说了不算!”
但是那天中午,当那个骑自行车进村子的邮递员,扯着戏子般的嗓门喊:“李晓风,大喜事啊!李晓风,你要请我吃糖了,塔糖也中。”很多人都走出家门,到这边看西洋景。我家门前,演露天电影一样,人头攒动。
“怎么了?怎么了?小胡啊,又有啥喜事,吵吵把火的?”书记,马书记,一张大肥脸,挺在人丛里,格外刺眼,“嘿嘿!马书记,你要给李晓风挂彩旗,给她爹妈评上十优家庭啊!瞅瞅!瞅瞅啊!烫金的入学通知书,我就说过,李家出文曲星吧。”
妈在家合苞米面插河捞,爹蹲在一大堆红薯梗前边,抡着有些锈蚀的菜刀剁碎红薯梗,喂圈里的两头肥猪。这两头肥猪不是养来杀年猪的,而是要在过节时候卖掉贴补家用,以及给读重点中学的小北交学费的。
爹妈对门口的喧闹声置之不理,我扛着一捆青草进了院子,撂下青草,拍拍肩上的泥尘迎了出去。
入学通知书上赫然印着:某省文学院89届学生李晓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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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怀疑自己不是爹妈亲生的,绝对不是。他们一心一意供小北读书,为什么不让我上文学院?
我走在1989年南坊村的大街上,我把拖在地上的影子拉长,拉长。一口气走到了马书记家,我不知道我来他这里是出于什么目的。
反正,自从他将杨怡的妈骑在身底下,我就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坏的人。我想到夏天的时候,前院三伯穿着大裤衩仰躺在他家苇席炕上,光着膀子,摇着一把蒲扇。三妈披头散发下了地,胸前两只乳房像丝瓜样耷拉着,我是找他家江海玩的。
三妈很不满意我大晌午打扰他们,我悻悻的退出他家,明白了他俩不做好事。可没有马书记那么露骨,我突然间发现,人真是丑陋不堪。穿了衣服那层皮像个人,剥了那遮羞布,跟畜生没啥区别。
我有个想法,就是在文学院通知我入学的那天晚上。我要自己淘漉学费,我为这想法激动了很久,也几乎彻夜未眠。
当我游魂似的逛荡到马书记的院落里,晌午的日头,仿佛书记发情时的炽热。那条黄黑色的大狼狗在粮仓下呼的窜起来,冲我低吼了几声,我猫腰捡起地上一块残缺的砖头,向它示威,倒霉蛋,你要是咬我,小心吃砖头!我朝狼狗晃了晃半截砖,它是没法挣脱锁链子的,我的理直气壮自然是来源于马大炮那次偷腥。
门是关着的,我不知哪来的胆量。径直推门走了进去。
马书记的老婆胖乌鸦晃动着一身赘肉迎过来,“咦,你,晓风。你怎么串门了?”
她不想我进去的意思,堵在她堂屋门口,像座塔。
“嘿嘿,乌鸦婶,马叔不在家?”
我都难以想象,我一时间变得如此世故,甚至龌龊。是什么改变了我?
“你找你叔干甚!你小小年纪学点好吧。不读大学就找个婆家嫁了呗!”
“婶啊!你这话我就不愿意听。马叔不是人吗?找他就没好事了,什么逻辑?”
“你说你一个闺女家家的,整天胡写乱画,还和那个杨怡不清不楚的走在一起,算是什么事?我如果是男的,我可不敢娶你。”
“呦呵,乌鸦婶,你这是待客之道?不许我进屋。我来,可有秘密要告诉你的,既然你不欢迎我。我只好走人。”
“哎哎哎!臭丫头。别走,挺有个性的。不愧是写小说的。有啥秘密跟我说说呗?”
我刚要转身走,胖乌鸦喊住了我。
“嗯,乌鸦婶啊!你要听吗?”
胖乌鸦拉我坐在她家沙发上。那时候南坊村,唯有马书记家有沙发。
沙发很软很舒服,我坐在上面有些做神仙的感觉。
“那是当然,吃苹果。伏果,很好吃的。”
“噢,你要听。我有个条件,你必须答应。不答应我就不说了。”我狠狠咬了一口苹果,那苹果的名字叫迎秋,甜丝丝的,说心里话,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吃到这么美味的苹果。他妈的,当书记就是牛,跟电影里演的一样,牛叉。
胖乌鸦是很想知道这个秘密的,所以,我慢条斯理地吃着苹果。我将苹果咬出一小块一小块,然后对着日影端详着这小小的细白的果肉,再瞅一眼胖乌鸦,好吃,牙齿安静地磨合着。
“哎呀!你倒是说啊?急死我了。是不是和你叔有关?啊?晓风,李晓风。你说了,我看看你提的条件,要是行,我就答应你。”
我连苹果皮都放在嘴里嚼着,那清香滋润着我的胃肠,享受!
马大炮汲拉着塑料拖鞋,哼着“树上的鸟儿成双对”,醉醺醺晃进屋里时,他的牛眼珠子剜了我几下,一股子酒气喷了我一脸,“嗝……你,来,干甚?啊?你小丫头有本事,文学院点名……嗝,要你。老鼠生子会……打洞,嗝。你今儿来……莫不是……嗝,给叔借钱吧?嗝。”
“你个狗娘养的,又到哪灌猫尿了?嗯?”
“灌猫尿,也是逢场作戏啊!老婆,你以为我容易吗?嗝,书记不好当啊!你就别给我添乱了,嗝……有你和兔崽子吃的用的……嗝,你还寻思做啥?嗯,那谁,晓风啊!读书用钱,你叔会……帮你想办法的,嗝,叔要睡一会儿,嗝……”
马大炮喝得烂醉,可他居然知道我的小心思。他怎么清楚我想做的事儿?
我来不及说别的,我想我如果对胖乌鸦说了他的事儿,胖乌鸦不一定信,又得罪了马大炮。
我踉踉跄跄走出马书记家,去了清水河。
这两天杨怡躲着我,他凭啥躲着我?
我急匆匆跑到杨怡家时,他家木板门上铁将军把守着。粮仓里的苞米穗子已经倒空了,厦子里什么也没有了,我将一张脸挤在玻璃窗上朝房间望,红枣木柜和箱子还在。这个时候,斜阳西下,南坊村有的人家房顶袅着蓝色的炊烟了。杨怡随他妈进城了?不会的,不会的!他亲口对我说,要在南坊村呆下去,不去城里。他为什么说话不算话!
我问杨怡家的邻居三毛,三毛吸拉着嘴说:“你不知道?杨……杨怡和……和她妈一块坐车走的,他……他舅开轿车来……来接的。”
“你个该死的小结巴,你说瞎话是不是?杨怡昨天还去清水河畔放牛,他家牛……牛呢?”我伸出双手发疯的摇晃着三毛的肩膀,不相信这是真的。
“你……你弄疼我了,我说的是真的。他……他舅来的突然,他刚把牛拴在门……门口大柳树下。他舅舅就来了,他妈早就对俺妈说……说过。把苞米卖了,牛处理了,去城里。”这时,三毛的妈端着一只钵子回来了,钵子里是肉,瘦肉,还有血汁在夕阳的光影里,格外刺眼。刺得我心疼,疼得我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晓风啊!杨怡和他妈去城里享福了,再也不用种地了。他没告诉你他去大连了?”
我松开三毛,眼珠子死死的盯着三毛的妈,“这么说,杨怡真的走了?”“嗨!丫头片子,我哄你干嘛?呶,这是他家卖给刘毛楞家的牛,今下午杀的,在清水河边那棵大杨树下,你不知道,那老牛杀它的时候,还流眼泪呢!”
我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杨怡的不辞而别。青梅竹马的两个人,就这么被拆散?这世上还有爱情可以相信么?我像被掏空所有精髓的壳儿,跌跌撞撞摸回家里。一进屋,就闻到香味,从木头锅盖溢出的香味,满屋子都很明媚。我清楚,锅里炖的一定是杨怡家那头牛的肉。爹的脸上有了一丝笑意,他吩咐妈去小卖店秤一斤散白酒。而爹的笑意绝非是牛肉带来的,而是周末从学校回来拿下一周生活费的小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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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那么伟大,不可能没有情绪,“妈,你想过没有,我也是你们亲生的。小北能读书,我自己去挣钱交学费都不行吗?”
“晓风,你嚷嚷啥?别叫小北听见。他是你亲弟弟,你比他大四岁。瞎长几年啊!你说,你读那什么院,有什么用?给安排吗?一年二千元学费,砸锅卖铁也拿不出来这么多钱啊!”
“你和俺爹不拿就不拿,俺自己打工挣总可以吧?你怎么不让?”牛肉的味道,此刻令我作呕。我一点食欲没有,一想起文学院马上就要开学,我的心火烧火燎。小北和爹在他房间说话,妈过来叮嘱我不许提录取通知书的事儿。小北之前就因为我没参加高考,感到内疚。那次高考我没去,我不怪小北。我无法原谅的是这片贫穷的土地,还有爹妈一直坚持丫头读书多了没用的想法。可这录取通知书,让读书的愿望,又火一样在我体内燃烧起来。也许,爹妈永远不会了解我迫切要读书的想法。我,真的不想伤害小北。从他回到死气沉沉的老屋开始,弱不禁风的小北,也是背负着各方面的压力咬着牙坚持。李姓家族在南坊村是大户,李家好几辈人没出几个读书做官的人。到了爹那辈,兄弟五个,除了我五大大当兵留在部队做了军官,其他四位兄弟基本持横,均是农民。爹红着眼球要供小北读大学,不仅仅是光宗耀祖,他也要在南坊村的父老乡亲面前扬眉吐气。我理解,理解爹的苦衷。谁懂我?谁?那个狗日的杨怡跑到城里去了,他一定忘记了当初和我在清水河畔的约定了?!他悄无声息地走了,南坊村的太阳还是那颗吗?没有以前那么圆,清水河的水也不清澈了。这个世界不是我想要的,杨怡,你知道吗?你将李晓风的心带走了。
“晓风,就算妈……求你了。看在妈的份上,别对小北说你要去文学院读书的事儿,他会退学的,李家的希望,小北担负着李家的希望。你是他姐,你忍心他辍学回家种地,像你爹一样做一辈子农民,走不出这穷山沟?”妈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软弱,我记忆里的妈,坚强得很,爹和她吵架,抡着扁担追她满大街,妈都不屈服。家里的日子再穷,妈也变着法子将烟火挑亮。
夕阳把最后一抹余晖收回,我来到院子里,在白天爹剁红薯梗的地方,蹲下来,当当当的剁起红薯梗,那声音多么难听,而房后油松树冠突兀中乌鸦的叫唤,让整个村庄涂上了一层神秘悲壮的色彩。眼泪随着面颊肆意流淌,我操刀的手越来越快。天色灰蒙蒙的,在我身边飞来绕去的小咬和蚊虫格外烦人。
“姐,吃饭了。”
月色水银样洒在白瓷碗里,那棵梨树密密扎扎的树叉将一湾月牙支离破碎。一阵阵微风拂过我的脸,“给,姐。牛肉,很香很香的。”小北递过来的碗里,牛肉冒着汤,还飘着热气,那气息一波一波窜进我的鼻孔。吃,还是不吃?小北是无辜的,小北怎么是无辜的?我就有罪吗?
“姐,黑灯瞎晚了。回屋坐着吃呗?姐,你好像很不开心。能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不不,小北。你看,我多快乐,姐喜欢种地,剁红薯梗喂猪,日子总有希望的,你说,每天割青草,热了就去清水河洗澡,多舒服。读书,读书很累人。”
“姐,天上的月亮还不圆呢?你趁热吃吧。姐,这是我长这么大吃到的最好吃的牛肉。”筷子和那碗牛肉就在嘴巴边闪耀,心里已经有无数只小虫在勾引我,抓过白瓷碗,我将筷子伸进碗里,夹起一块又大又肥的牛肉,放在嘴里慢慢嚼着,嚼着,“晓风,长大了读完书,我就娶你。”见鬼,见鬼。耳边是清水河淙淙的流水声,还有隐匿在柳树荫内的几头牛。……我站起身,把一碗牛肉扣在小北的碗里,“姐吃不下,你读书费脑子,多吃肉。”我转身折回外地,把碗筷撂在锅台上,进了自己房间。老屋散发着一股子稻草的味儿,那是妈用碾过的稻子壳儿装的枕套发出来的。门是关着的,妈什么时候进来的,我不知道。她弯下腰替我掖好被单儿,坐在炕沿上,“风,妈明白,你心里苦巴巴的。你是个读书料子,可,你爹那身板不行啊!砸石头的活还危险。和你爹一个坑里砸石头的梁三,昨个下午放炮,以为是哑炮,跑回去看,被炸药崩瞎了右眼,这事你爹回来说给我听的。风,妈做梦都想供你读那文学院,俺听那邮递员说了,读完了,俺风就是捧铁饭碗的,你说哪个做爹妈的不盼着儿女出息。妈这些天也睡不着,一直琢磨着,风能读成这书。邮递员还说,这县城就两个名额,风是俺李家的骄傲。今黑,你没吃几口肉,妈看在眼里,疼在心上。风啊!你心宽一些,做女子的,不但读书一条道,还有找个好婆家也是福呢。风,妈知道你没睡。知道你和杨怡好,人家杨怡是城市户口了,就是他要你做媳妇,他妈那特性的人指定不会答应你进他家门。你早早断了这念想啊!对了,风。你那天拿回来的通知书呢?妈咋没看见?你放在哪里了?”
我不吱声,不想说话。我不敢想象明天是什么?我的整个身体被掏空。
“唉!风,你千万别往窄处想,妈放心不下啊!”细细碎碎的声音消失后,世界如此安静。
是在鸡叫第一遍的时候,爹咚咚咚地在窗外敲窗吼道:“死风儿,麻溜起来!你弟弟走了,赶紧起来去找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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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双腿像长了翅膀,不,我是蝴蝶了。我的意识很模糊,身体被什么驾驭着,在飘出家门的一刹那,我发现天上的太阳又一次在喷血。爹在前面喊:“小北,小北,你在哪?”
马书记叫来了很多人,他们朝着不同的方向去寻找。
有人在村里的大喇叭吆喝:“南坊村的老少爷们,叔叔婶子注意了,见到李小北就把他带回李家,交给他爹。各位村民……”
发生七级地震了?我知道这一定是爹的主意,小北是李家的希望,更是爹的眼珠子。
“小北,找不到你,我活着干啥?”
我看到了爹对我投来的暴怒的目光,还有妈受伤的模样。
我闯祸了,这个世界,怎么可以有太阳,为什么不是黑夜漫漫?
很多的村民,他们跑着跑着就没有了方向,坐在树底下歇息,小北只是村庄的一棵草,尽管他是爹妈手里的宝。
爹找了一大圈没有踪迹,堵住大街上的我,虎视眈眈的吼:“找不到小北,你也别回来了!”
一点迹象都没有吗?小北。哦,昨晚的牛肉碗我临出门时,瞥到还满满一碗放在锅台上。难道妈在我房间说的话被你听到了?
小北,你去了哪里?去了哪里?
我的脚好疼,是右脚。什么时候我的一只布鞋跑丢了。我赤着右脚踩在南坊村的土地上,荆棘和沙砾把我脚掌划破,流血了,顾不得停下来,小北是我的亲弟弟啊。
我跑到了寻找小北人群的最前面,小北能去的地方我在脑海苦想。
瓦窑?清水河下游,还是……对了,青石场。
这座青山是出青石板的地方,连绵十几里地,上千亩山场。是周围几个村落劳动力采石赚钱的一个好去处。
一个个经过火药炮炸出来的采石坑,就如人脸上大大小小的麻子,远远看去很不雅观。
近了,近了。有凿石头的叮叮当当声传来。叮叮当当的,如泣如诉!
沿着那条采石场工人留下的土道,我一路打听。见到人就问:“师傅,看到一个又高又瘦,皮肤白净,一米七八左右的男生没?”
都摇摇头,摆摆手。
情急之下,我在石场一个浅坑里捡起来一双胶鞋,鞋尖张着嘴,不管不顾的穿上,紧了紧裤腰带,我决定挨个石坑找。
我冥冥之中感应到小北就在这片石场的某一个石坑里。
风就像被红日头捂热的海浪,一波一波的朝我身上涌来,青石场的石坑一个一个挨着,绵延二三里吧。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连滚带爬的一个石坑,一个石坑的找。早晨的露水尚未被阳光烘干,蹭在衣服上湿漉漉的,捡来的破胶鞋也湿了,走起来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
没有吃东西,就被爹的吼叫揪出家门。我清楚我闯祸了,爹的眼神是腊月里刘富贵的那把杀猪刀。如果找不到小北,他要杀人!
可我是爹生的吗?
通知书送达我家门前那个黄昏,爹埋着头剁红薯梗,我喊破了嗓子,他不回答我。难道,他不是李晓风的爹?我几百次怀疑我的身份,今天,我更加坚信,我不姓李。就如我多少回盯着妈的眸子,质问我的身份。妈给我的回复含糊不清,她老实巴交了一辈子,永远是爹身后的影子。凭什么也要我被这兔子不拉屎的山沟沟掩埋?凭什么!
青山没有回音。
我直起身,站在一块大岩石上,扯开了喉咙:“小北,李小北,你在哪里?……”
很久很久,风舔干了我身上的汗,我前所未有的软塌,一屁股跌坐在草坪上。小北,你这既让我心疼,又令我生发妒忌的家伙!
找到你,你继续读书做你的大学梦;找不到你,李晓风更休想读文学院!
这个倒霉的世界,为什么轻贱我?压根儿,爹妈就不该生我!
嗓子发干,眼睛酸涩。哧溜,一条花蛇从一棵柞树底窜了出来,吓得我妈呀一声,撒腿就跑,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我不怕走夜路,不怕荒坟地,不怕爹的棉槐条子抽,不怕拉犁抢山的粗活,就怕这玩意儿。我撒丫子奔逃,一口气撩出三四里地,还没走出青石场,我的手臂和脖子都被荆棘划破了,停下脚步,把住一棵玻璃树,大口喘气。一抬头,前面不远处一个刚炮轰的石坑内,蹲着的两个人引起了我的注意力。
那个背对着我蹲着的人,瘦巴巴的脊背,还有那件蓝色洗的发白的粗布褂子,这么眼熟,再细一听说话声,天哪,是小北!
6
当我要离开南坊村,并在大山谷将我的录取通知书,压在我和杨怡经常去的一片石砬子底下后,小北已经重返学校了。
我想远远地逃出去,逃出这块让我憋闷压抑的土地!再待下去,我想我一定会疯掉的。
我甚至希望自己像南坊村的几个傻子那样,终日嗤嗤笑着,想吃吃、想喝喝,困了,拱在稻草堆里睡得香喷喷的。我羡慕他们坐在一九八九年的红日头下,翻弄着衣服上成群结队的虱子,用指甲逮住一只,放到嘴里,嘎巴嚼一下,还气呼呼地说:“驴操的,你咬我,我就咬你。”他们将虱子当成一种特殊的食物吃进肚子里,然后,对着围观的孩子和南坊村的人们毫无顾忌的大笑。
可,我真的要走了。
马书记来家说情的时候,爹扔给他一句话,比粪水坑的石头还硬:“你能供晓风读文学院,你就供到底,她认你做爹,我没意见。要不,就别巴巴!”
“你,这个人……说话真怂。”
“你不怂?我要是书记我也能站着说话不腰疼!”
那次谈话,马书记是一脸红到脖子,就赶上家里生蛋母鸡。
马书记临出门丢了一梭子子弹,“俺家大林小,要不然,你闺女做俺大林媳妇,俺供她读书。”
我那一刻是戳在外地听声,我走过去插了话:“俺不读了,不读了!总可以了吧!俺不是人生的!”
妈的手没地儿搁了,搓着手不知说什么好。我就是那时候决定要离开南坊村的。
我将录取通知书揣到了山上,太阳要落山了。村子的上空,有几家袅着洁白的炊烟。我逶迤着上了盘山小道,我知道身后有一双焦虑的眼睛。
白纸黑字,校方的录取通知书下是红艳艳的戳子。这是我一生都割舍不下的梦! 大山啊,你会这么狠心把我的翅膀折断?
身边有很多蝴蝶在翩翩起舞,记得一位名人说,每一个起舞的日子,活着就该是那个样子。
我拿什么起舞?
通知书盛在牛皮信封里,我用糨子重给封存好,用一块薄膜缠裹了好几层,唯恐被雨水淋湿。
不,当一块岩石牢牢地压住了这张通知书时,我的一辈子也就这么交付于大地了……
没有了泪,那是真正的悲伤!
若干年后,我仍然不愿去那片山谷。
谁懂得那是我一个人灵魂的坟场?
“晓风,你三婆给你介绍了一个对象。你三婆说,人不错,勤快,有五间瓦房,你嫁过去不行就和老人扒拉开,小伙子会瓦匠手艺。”
“不嫁!我才十九岁就嫁人,你们养不起了吗?我不少帮家里干活,给我一碗饭吃饿不死就得了,没图啥!”
“风啊!咱穷山旮旯的,女的有几个不早点嫁出去啊?晚几年就不好找了。”
“那我去庙里做尼姑,不嫁就是不嫁!”
“你对杨怡还不死心?都搬走两个月了,一点信儿没有,你等人家,人家恐怕早把你忘了。”
晚秋的南坊村有些凄美,收割后的大地一片原始般的空旷,就在我准备离开这里,去山那边闯荡时,爹妈看透了我的心思,他们马不停蹄的拎着家里骨鸡生的蛋去找我三婆。三婆是我家邻居,就靠一张嘴吃饭的,她说媒,一说一个准。妈找她说媒,我九成跑不了。
问题是我不想早早去抹别人家的锅台,我还没有尝到爱情的滋味呢!尽管杨怡没能经受住城市的诱惑走了。尽管我还不知道,自己新的一站在何方!
不,不,我不要三婆介绍的。我的梦还未实现,不能就这么轻易认输!
我在家里扒苞米,一只大笸箩,苞米岔子是爹用溜滑的枣木做的,那天上午的太阳有些薄凉,不炽热。快冬天的原因吧,喜鹊停落在家旁边的酸梨树上叽叽喳喳叫唤,吵死了,我猫腰捡起地上一块石头照着树顶的死喜鹊就掷了过去,喜鹊嘎嘎几声飞了,一转身,发现三婆领着一个人不知不觉站在院子里。
那个男生正用一双大眼珠子盯着我看,我的脸腾一下红了,赶紧钻回自己房间。
院里是三婆和妈的说话声,还有他偶尔腼腆的回答。
过了一袋烟的工夫,三婆嬉皮笑脸的进了屋,问我,“晓风,怎么样?人都来了,他听说你爱看书写字可高兴了,他就稀罕文化人。你觉得顺眼,就点个头,处一处看看。要是不中意,我也给他个信儿。”
“这么急着嫁?三婆,你领人来也不吱一声吗?”
“哎哎哎,晓风啊,你爹妈都给我说好几次了,这事可怪不得我啊!说句痛快话,行还是不行。不行,俺走人,你老李家的闺女不愁嫁,俺老吴家的小子也娶得到媳妇。”
我刚要张嘴说话,他一掀布帘子进来了:“三婆,你别这么逼她……给她点时间呗。”
“嗯,姑娘不吐口,你倒是着急了,嘿嘿!以后成一家人,你三婆就该朝南墙了。”
“哪能呢?三婆就是三婆,俺们敬重你,对吧?晓……风。”
这个男生真会说,我啼笑皆非,骑虎难下,妈的眼睛里充满期待,唉!
“好吧,那就处一段时间看看,三婆,记着,我可没答应啊!”
三婆拧了把鼻涕,朝地上一甩,“没问题,孙悟空再能耐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掌心。”
我白了三婆一眼:“那就走着瞧!”
爹什么时候逮着了家里最霸道的花公鸡,“来,来,杀鸡,今晌都别走了。”很显然,三婆和俺爹妈串通好了。
冬天的第一场雪来的时候,正赶上我和吴俊按照乡村习俗举行定亲酒席。
这场缘分里,没有爱情。
中午,吴俊的老亲旧邻都来捧场,马书记主持的酒席,大家吃喝最高潮时,一辆红色夏利车停在我家门口。
车上下来的那个人让我的思想再一次波澜起伏。
1989年的那个冬天,我做了人生一个重大决定。
逃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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