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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疼痛的祖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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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2-27 07:2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疼痛的祖先

          ■
敬一兵

  在路上,迎面而来、离我而去的情形,十分常见。再没有任何词汇,比“玉佩”这个词汇,更能锁住这样的过程。锁住一个过程,就是让一段历史,在词汇里驻足,随时可以翻出来,在阳光下梳理、丈量。

  梳理,有温馨的色彩,来自玉佩的色彩。丈量也能够生发出温度,来自祖先的温度。在别人的眼睛里,祖先都是用他们的背影,停在这个词汇中的。照片,衣物,磁带上的声音,坟茔或者骨灰盒,都是祖先还没有走远的背影。供奉的牌位,留在一张泛黄宣纸上的墨迹,从土里挖出来的陶罐,以及落在乡村僻静深处的老屋,应该就是祖先走得较远的背影。走得再远,祖先也走不出一个词汇的范围,这是一种幸运,至少,在我眼里,是这样的。然而,玉佩这个词汇,呈现在我面前的情形,是裂开了一条缝隙。我的祖先,都从这条缝隙中走出去了,消散成了一种虚无的想象,就连残缺的痕迹,也没有留下来,除了疼痛,还有唯一没有走出缝隙的我的外婆。

  沿了血脉的链条,传递到我身上的疼痛,是我外婆的疼痛。

  特别是在清明前后,我身上的每一块骨头,每一个神经脉络,每一次心脏跳动,还有每一寸肌肤,都会在血脉这根链条的每一个部位上,集体叩敲我的记忆,敦促我敞开心扉,迎接外婆。走进我心扉的外婆,还是我五岁时见过的样子,用黑布盘在头上,穿一件蓝色的长褂,尖尖脚上永远都是那双绣了花的黑布鞋。她的习惯,依旧和原来一样,先用慈祥的眼睛看着我,然后伸出爬满了蚯蚓一样黑黝黝筋络的手,摸摸我的头,再把我带到窗户前,看她是怎样把一些米粒,安置在细竹条编成的长扫帚上,又把扫帚轻轻放在窗户外面,让几只在后院草地上的小鸡,沿循扫帚这道桥,从外面走回屋里。几乎掉完了牙齿的嘴巴,总是不忘记对我和小鸡,讲她讲过多次的故事。我外婆在我心扉里,就是这么慈祥,难以抑制的慈祥。只是她讲的什么故事,还有她在讲故事时,脸上有怎样的表情,我都记不住了。那时的我,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追逐小鸡,她盘头用的黑布上的那枚玉佩,或者观看窗户外面那些鸟儿,在树上欢叫、张望的景象里了。


  即便我没有听她讲故事,外婆依然会坐在床沿上,呆呆望着墙壁,继续讲故事,讲给她自己听的故事。当时我还没有活到少年的岁数,不可能预感到,在我所有的亲人里,她是走在了年纪的顶端,自然就领略到了更多的孤独、无助和凄楚,也就会为死亡的到来而没有做好充分的安排,感到悲伤。她眼睛里的我,是一个懵懂的幼儿。她眼睛里的我的父亲,是一个整天忙得脚不落地的人。她眼睛里的我的母亲,更是一个从小就受苦、做童工,本分老实得遇见蚂蚁都要让路,面对我父亲则胆小得没有一丝主见的人。这些都是外婆的焦虑和牵挂,以及从焦虑和牵挂中走出来的疼痛。

  后来,听我母亲在背地里对我说,感到了疼痛的外婆,很少再开口说话,也很少把我驮在她的背上,让我摸着戴在她头上的那枚玉佩,出门去逛街了。母亲的这些话让我惊讶,更让我惊讶的是,这些话里驮运出来的父亲。那个年代,是一个革命的激情年代。父亲常常在机关里被人揭发和批判,他的父亲,也就是我从未见过面的爷爷,头上戴的地主帽子,成了父亲经常被别人揪住就不放的尾巴,即便我的爷爷,在我还没有来到这个世上的时候,就死去了。十分爱面子的父亲,为了保住自己的仕途,不被我爷爷的地主成分葬送进坟墓,向机关保证说要与他的父亲划清界限。我父亲和我爷爷之间还有界限?这点我当时连想都不可能去想,我只是觉得,母亲说我父亲和我爷爷说话的口音一模一样,走路的样子一模一样,以前在他们家里吃的饭一模一样,就连流在他们身体里的血,也是一模一样的,那界限怎么划得清呢?可我的父亲,还真就把这条界限划清楚了——爷爷的坟包被推成了平地,爷爷用过的东西都被捣毁了,爷爷的文字和照片也被全部烧掉了,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现在我才知道,我的父亲,把爷爷这位祖先,从我的视野里推出去了,只留下一条血脉的链条断截,在父亲的背后,痛苦地摇摆。母亲还说,外婆正是看见了这些发生在父亲身上的事情,决定不再给我讲故事,不再驮了我在她的背上去逛街,也不再把那枚她十分喜爱的玉佩,别在她盘头用的黑布上了。最后,外婆选择了离开,回到了距我生活的地方有一千多公里的乡下。虽然那时我很小,但我还是看出来,父亲对我外婆一直都很好。外婆没有牙齿,父亲下班回来,总不忘带点豆花和魔芋豆腐。奶油软糖很稀罕,父亲在给我一颗的时候,绝不会少了我外婆的一份。机关的领导来家里,父亲首先给别人介绍的是贫下中农出生的外婆,而不是我和母亲。可是,外婆还是决定要离开,这个原因直到今天我才弄明白,父亲对我爷爷做的事情,在我外婆的心里,制造了一次不能弥合的疼痛,只有距离,那一千多公里的距离,才能够让外婆的疼痛,获得暂时的缓解。

  距离,是生命对视的一种态度。

  我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从学到的玉佩这个词汇里,再一次隐隐感觉到了这个词汇,正在追随着我的外婆。父亲成天唠叨和埋怨外婆回乡下,母亲常常想外婆想得泪流满面,外婆都不可能知道了。最多,我的外婆,只能够凭借夜晚天上的星星,在她的心里,沿了一个词汇提供的路径,偷偷回到我的身边望望我,或者通过从她身边吹起的风,把她的叮嘱,送到我母亲的梦里。然而,即便是这样的情形,到了我快要读中学的时候,也彻底中断了。外婆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收回了她所有对我的思念,关上她那间老房子的木门,被棺材驮进了玉佩这个词汇里面去了。


  关于外婆的死,还有之前我爷爷的死,我是一个局外人。每天的太阳,还在照常升起,但太阳的升起,不是为了我的外婆和爷爷,而是为我而升起的。在太阳下面读书,在太阳下面生活,我肯定就无法丈量出,死去的外婆,她的疼痛,究竟与我的爷爷有什么差异。只有我的母亲,还有一枚玉佩,能够区分出这样的疼痛。母亲赶回乡下参加了外婆的葬礼,为外婆的坟头,种上了一株绿油油的野草。说外婆有了那株野草的陪伴,就不会疼痛了,就会安静了,仿佛是一个漫长而又耐心的等待中的那种安静,然后,就会与她的祖先,团聚在一起了。这些话,是母亲回来带给我的,一同带给我的,还有外婆十分喜爱的那枚玉佩,以及父亲看见玉佩后,暗暗落下的悔恨眼泪。

  到了正午,中学校园那面红旗,被风吹得呼呼着响,四周没有一个人,十分的空阔。或许,这种空阔,正是我朦胧知遇的那种生命逝去后的空阔?阳光从很远的地方迎我而来,暖融融的,它照在我的身上,也照在了我脖子上挂着的我外婆的那枚玉佩上。我把玉佩放在我的眼睛前,就看见阳光一丝一丝浸进去,把玉佩里面那些正在忙忙碌碌行走的纹线,全部呈现出来了。弯弯拐拐的纹线上,是外婆正在摇摇晃晃向我走来的影子,让我疼痛得伸手可触。我已经很久没有留意过玉佩里面的情形了。现在,这枚玉佩,正躺在我的手掌里,使劲喘气,这是我唯一的,没有走出一个词汇空间的祖先,留给我的一个疼痛的背影。  

     



[ 本帖最后由 敬一兵 于 2009-2-27 15:57 编辑 ]
2#
发表于 2009-2-27 07:25 | 只看该作者
哈哈我终于也抢到一个沙发了,先占着,晚上回来读您的文章,先问好斑竹。
3#
发表于 2009-2-27 08:03 | 只看该作者
钦佩敬版的文思泉涌,深厚文学和生活的底蕴,文章写得十分感人,读者为之动情,爷爷的死去,外婆那丝隐隐的痛都深深地扎根于作者波澜起伏的心里。问好敬版。
4#
发表于 2009-2-27 08:16 | 只看该作者
深刻的记忆无法抹去吧  !欣赏这样深沉的文字!
5#
发表于 2009-2-27 08:41 | 只看该作者
现在,这枚玉佩,正躺在我的手掌里,留给作者的是一个疼痛的背影。这个背影里,外婆的身影始终清晰如昨。这是一次深切缅怀,更是一次心灵的梳理。这是在一个现实的沉稳的思想容量里掀起的思想波澜,随着记忆的回放,那些亲切的疼痛的往事便一股脑漫溢开来。玉佩,梳理,词汇,祖先的疼痛,这些都是相互关联着的语词,蕴涵着怎么样的情感经历呢?跟着作者的叙述,我们一并走进了作者的童年,走进了那时的他的心境。作者心扉中的外婆,还是他五岁时见过的样子。这里有细腻的情节以及对细节的描述。从外婆讲故事,作者听故事到外婆讲给自己听的故事,这不仅是一个长辈对晚辈的疼爱,更是她深情回望着过去的岁月。在那个年代,是一个革命的激情年代,一切似乎都已经颠倒黑白,一切都是浑浑噩噩。所以,尽管当时父亲做出了一些决定,这也是情形所逼,身不由己。尽管作者当时还是个懵懂的年纪,可有了思想的萌动,这是在积蓄,也就有了渐渐成熟后的理性丈量。“外婆正是看见了这些发生在父亲身上的事情,决定不再给我讲故事,不再驮了我在她的背上去逛街,也不再把那枚她十分喜爱的玉佩,别在她盘头用的黑布上了。”这里的文字已经开始疼痛,疼痛的是外婆的心,疼痛的是隐含在作者内心的不解或无助。而真正接触“玉佩”这个词汇,是作者上到小学四年级的时候 ,他再一次隐隐感觉到了这个词汇的含义,这种含义里潜在着一种愈来愈烈的情愫,那就是思想正在追随着他的外婆。尽管这个时候他已经没见着了外婆,但思念不可抑止,显然,对于外婆的去世,他是感知得到,虽然,当时未能去看看外婆的坟茔。外婆走了,她把那枚珍贵的玉佩留给了她的外孙。她的外孙也就能时常的感受到一种体温,一种温暖,一种珍贵的亲情。文章始终以一种理性的笔触展衍,在蕴涵着丰富的思想容量里,深切缅怀着外婆,也有了自己对畴昔生命的轨迹、生活方式的反思和重塑。好文,精华支持!
6#
发表于 2009-2-27 08:49 | 只看该作者
文章通过玉佩为载体,把对外婆的怀念情感挥发的淋沥尽致,千转百回,文笔凝炼笔法深厚,学习中
7#
发表于 2009-2-27 08:51 | 只看该作者
我已经很久没有留意过玉佩里面的情形了。现在,这枚玉佩,正躺在我的手掌里,使劲喘气,这是我唯一的,没有走出一个词汇空间的祖先,留给我的一个疼痛的背影。  

透过奶奶的玉佩,回忆爷爷,回忆父亲,回忆奶奶的伤感。情感起伏跌宕,多姿多彩,蕴意绵长。让人回想起哪个因革命而与亲人不得不划清界限的红色年代,并由此引起的情感纠葛。精彩!精华支持。
8#
发表于 2009-2-27 08:51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杜永生 于 2009-2-27 08:41 发表
现在,这枚玉佩,正躺在我的手掌里,留给作者的是一个疼痛的背影。这个背影里,外婆的身影始终清晰如昨。这是一次深切缅怀,更是一次心灵的梳理。这是在一个现实的沉稳的思想容量里掀起的思想波澜,随着记忆的回放, ...


先来学习一下好文、好评,有待细读、品味,进一步学习好文。问好敬老师!
9#
发表于 2009-2-27 08:53 | 只看该作者

读敬一兵散文《疼痛的祖先》

  政治与生活对于我们永远是一个结。永远充满人生苦难与文学魅力。一枚玉佩,外婆,疼痛,依然是作者一贯的散文风格,我复原到一个读者的眼光,酣畅地沉浸于这篇文章之中。我看到了一场浩劫中的中国知识分子灵魂的地狱之舞,我体验到了一名睿智的当代知识分子严厉的自我审视和痛彻心腑的反思与忏悔。是的,在那个不苟言笑、道貌岸然的政治情景之中,父不父,子不子,人非人,鬼非鬼,许多传统中国人的基本品质都被迫丧失殆尽。这是先人的疼痛,更是一个时代疼痛的折射。应该说,对于作者这篇新作《疼痛的祖先》的理解,不能停留在文体的层面上,一条血脉的链条断截真的可以断掉么?不,作者的这篇《疼痛的祖先》向我们证明,一切亲情血脉是断不掉的,断掉的只是时间和年轮。在这些作者式的语流中,蕴藏着作者式的悲悯和思维弹性,完成了一次对生命过程的审视。文中无数次出现的那枚玉佩,从一个侧面承接了几个时代的光泽,反照出年深日久留在它主人心头深重的疼痛,主人不说,作者今天终于将其“背影”呈现于世。
10#
发表于 2009-2-27 09:01 | 只看该作者
深刻的记忆在深沉中让我们动容,学习敬版美文,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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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27 09:24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郭玉琴 于 2009-2-27 07:25 发表
哈哈我终于也抢到一个沙发了,先占着,晚上回来读您的文章,先问好斑竹。

期待着你的评点意见~~
12#
 楼主| 发表于 2009-2-27 09:25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啸寒 于 2009-2-27 08:03 发表
钦佩敬版的文思泉涌,深厚文学和生活的底蕴,文章写得十分感人,读者为之动情,爷爷的死去,外婆那丝隐隐的痛都深深地扎根于作者波澜起伏的心里。问好敬版。

感谢你的回帖鼓励,握手致意!
13#
 楼主| 发表于 2009-2-27 09:25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刘敬胜 于 2009-2-27 08:16 发表
深刻的记忆无法抹去吧  !欣赏这样深沉的文字!

谢谢提读!
14#
 楼主| 发表于 2009-2-27 09:33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杜永生 于 2009-2-27 08:41 发表
现在,这枚玉佩,正躺在我的手掌里,留给作者的是一个疼痛的背影。这个背影里,外婆的身影始终清晰如昨。这是一次深切缅怀,更是一次心灵的梳理。这是在一个现实的沉稳的思想容量里掀起的思想波澜,随着记忆的回放, ...

十分感谢杜版对文章的悉心评点与细致丈量,文章经你丈量,线条和轮廓都赤裸裸露出来了,不我自己梳理还要清晰,非常佩服!你的评点有高屋建瓴的功效,对我无疑是一种巨大的鼓舞与鞭策,让我在今后的行文中不敢有丝毫怠慢。面对如是翔实的回帖,我尽是汗颜与恐慌,唯有继续努力了。严重地与你握握手,再来上一个列宁式的拥抱!
15#
 楼主| 发表于 2009-2-27 09:34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三脚猫 于 2009-2-27 08:49 发表
文章通过玉佩为载体,把对外婆的怀念情感挥发的淋沥尽致,千转百回,文笔凝炼笔法深厚,学习中

专业的回帖评点让我感动,谢谢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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