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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叙述，杨柳轻扬
——对不起，请听我说完
从轻扬出发，要奔往大巴西客站，途经区政府，柳云路，轻扬医院，轻扬职业学院，丰田发动机厂，公路口，轻扬发电厂，曹庄，交通学院，农场（也叫干校），信诚，赵苑，跃升里，赵庄，西横堤，杨庄子，民族中学，民族医院，西客站。我本来从更远的地方来到轻扬，为了与家人过一个团圆的节日。而我离开的时候，要先到达西客站转乘大巴，才能回到那个属于我的、更远的来处去。而我是个对来处与去处万般模糊的人，在故乡与异乡的转换中，我失去了它们最初的概念——题记。
一
起身返回异乡的早晨，我上了这辆通往大巴西客站的公交车。一路颠簸。我默念那一路站牌，有些名字是陌生的了，但那里的气息与痕迹，我都能一一记得。
我的家乡，以轻风拂动的杨柳为名，我给了它比较喜欢的昵称：轻扬。轻扬：天下闻名的文化古镇，它一直昌盛太平、生机勃勃地存在着。关于它的千年历史，史书上记载尽悉，不多言说。作为一介普通草民的我，每年要从异乡回到轻扬的故乡，就好比更夫到时辰要打更，初一、十五要放灯一样，属于我的节日，我自然是要还乡的。我能清晰地记着，我曾有多少次轰轰烈烈地还乡，就有多少次落寞无尽的惆怅与伤感，不，确切说，有太多的异乡人在还乡那来与去的路上，都有着与我重合的情绪。这样说，这样写，一点也不夸张。尽管我经常陷入到一种夸张的情绪中去，且沉浸和陶醉，但那也没什么了。因为我在更多的时候是沉默的，我能感受到我的静默如铁。夸张的情绪，是上天赋予给我的唯一解脱焦虑的方式，可见上天的仁慈，连它也不肯眼巴巴看着我过一无所有的日子，便时不时把夸张的情绪及时降注到我的血液里。说实在的，所谓夸张，无非是那些用放大镜放大了的微弱快乐和幸福，在我心里，那些点点滴滴的痕迹，足以支撑我生命的全部。我就是在这种无限放大幸福的夸张中活了三十多年，三十多年，我的半部青春已经快要消逝，余下的半部青春，我还没构思好该如何展开和度过。
确切说，我的上半部青春有一半是动荡着度过的，幸运的是十年前我的他娶我为妻，我与独身漂流的命运彻底告别。每每想来，我那样幸运。之后，我把每一寸幸福和快乐都放大无数倍，我觉得活得比世上所有人都幸福，这种感受是真切的，任何与我相遇和交往的朋友也都这样认为，我更甚。但，我一直不能幸免地在自己的故乡面前惭愧，充满歉意。因为我的卑微和无华，令我在所有还乡记的历史中都无可脱离这样的情境和态度，故乡的一切把我淹没，在其中，我几乎消失了所有的荣誉感，我不断小声地对着故乡道歉：对不起，你看，我还是一无所有。之后又不断小声告诉自己：会好的，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我不知道这样歉意地说，还能说多久才可以扬眉吐气，可现在，我还在说。写至此，泪迸飞。
早春的气候令我不适，总之，春节前我曾万般浮躁，以至于愁断肠地忧虑。习惯独处和隐居的自己，每年都会在节日前与这样的情绪相遇，我在还保留着喜欢过大年的孩童习惯之外，又深刻惧怕过年。过年，我就没有时间做自己的工作了。而我最大的忧虑是每年回婆家过年，那里人太多，太乱，要挤着睡，我身体很弱，经不起太大的吵闹，别人都无所谓，我却会因此大病一场。于是去年春节开始回父亲家，我的故乡——轻扬。但那时是我和爱人一起回去的，也就没感到有什么不便，今年他有事例外，我要一个人还乡，这令我依旧犯愁：父亲续弦多年，我回去，面对他们，我会习惯吗？我回去，别人会习惯吗？那个家已经不是我的家，母亲的离世，令我失去了大半个家。仅仅四、五年过去，我再回到故乡的家时，连冰箱都不好意思打开了。那里曾是我的家，我行走千里万里也要回来的天堂。左思右想，我都没有更好的去处，双方亲人健在，我又怎能不与大家随和呢。犯愁犯了许久，终于咬咬牙，认定回去就是再不习惯也没有关系，我可以长久呆在书房里不出来，比起太乱太热闹的婆婆家要清静许多，并且还能定期在网上发表作品，至少工作中有一部分内容可以在节日期间也能继续下去。并且，说真的，我太想念故乡，想念年迈的父亲，以及我所有的亲人。我离开故乡到异乡的时候，家里至此都不肯放走我的户口，那是世上我存在着的唯一痕迹。补充：因为没有职业，我以教一两个小孩钢琴和写作为生存的依据。
害怕过年，原因很简单，我太珍惜时间。没有社会职业，我的时间是充足的，但，越是这样，我要求自己也越苛刻，甚至苛刻得厉害。于是，每天的时间，除了做一点简单的家务之外，我都用来写作，守着那成堆的还没嫁出去的作品，它们是我活着的全部信仰和支撑，或者说，是我活着的唯一的自尊和灵魂的依托。离开我的作品，我几乎就是一无所有的。自尊心虽然永远都强烈，但那又有什么用。我的朋友彼岸曾告诉我：“自尊，还是自己留着吧，千万别指望别人在意，除非你成功了。”是的，这句话说得太好，在没有共鸣的人群中，多一句话，都是奢侈。我很想告诉自己远方的朋友说我太忙碌，我要把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来写作。呸，我不能这样说。别人会问：你的大作都发表了？每千字多少钱？而在此之前，他们就会向我解嘲一般地宣布：作古的时候或许能转运？对这样的提问，我几乎无可回答。但，许多人不知道，我每天沉浸在书写中的充实和快乐，除了节日和周末，我没有停止过。我一边写，一边哭哭或笑笑，在长期的叙述中，我能看到一个精彩的自己，完整，透明，信仰艺术。
二
从轻扬出发，要先奔往大巴西客站。途经区政府，那条街道在许多年前叫府前街，现在仍叫府前街。
我看到府前街上那样热闹。我离开它时它还有些冷清和荒凉，而此刻它成了区中心的最繁华之地。我想起父亲一直在这个大门内供职，早年他清苦的影子还历历在目，我曾经对那里不屑于顾，骄傲和无视，全世界都消失了，只有我自己。而现在有多少人不惜粉身碎骨也要挤进去。我不是，当年不是，现在更不是，大概这样的无视，我一辈子也无可更改。可我还是向隔着寒风与晨雾的府前街深情望去，其实我望也望不见，我的兄长在那里打拼得很出色。说起他，我便觉得自己有了那么一点点骄傲。尽管他的职务令他累得要死，但，如果母亲在世，如果母亲的母亲在世，甚至还有更多人，能看到他今天的精彩，该有多好。我的兄长，是这个世上最无私的人，他从不让我和父亲的稿子在故乡有任何形式的发表，我们也就无法借他更多的光。但，即便如此，大家还是为他高兴。府前街上，曾印迹着我的所有快乐与忧伤。小时候，那条街很空荡，秋天，有许多农户家里收来的玉米、青柴，等等，一应堆积在道中央，任由许多路人踩踏，不久，那些玉米被风干的差不多了，轻轻一搓，果实就能顺利地剥落；青柴，那些被踏得早已失去水分的青柴，是冬天灶下的火种，劈啪声处，烟火人间。浓浓的火热，也亦如轻扬的发展，越发繁荣不可收拾。我仿佛看到年幼的自己，跟在兄长屁股后边猛追，一连跑一边流着眼泪和鼻涕，我不希望他丢下我一个人去找别的伙伴玩，可他还是跑远了。我追不上了，是的，此刻，我也追不上他的生活。
我是春节前５天回到故乡的，那一天是我的阳历的生日。我太思念故乡了，也就顾不上那许多的忧虑，而回到父亲家，除了上网，与父亲说话之外，我把时间都给了睡眠。从晚上七点开始睡，一直到第二天，或是凌晨，或是清晨，我会及时醒来。在父亲家呆了三天，就被兄长的车接回他的家。呵呵，没办法，兄长的家似乎是我每一年回故乡的根据地，无论他们当时住的是小房子还是大房子，我就是混进革命队伍里的一员，他和嫂子一直把我的级别降到与侄儿为伍，冲着侄儿念我的名字，或冲我念侄儿的名字。都说长兄如父，情感过于脆弱的我，在母亲离世后，每次还乡，他必然要我留在他家里，对父亲家的阿姨，他总是那样客气，不愿意让我打扰他们的日子，其实，还是更多的了解我的脆弱。他们的家在市中心，每天一早要奔往郊区的轻扬上班，一来一去，奔波许久。就是有了车也一样，白天不能回来，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守在兄长的家里，我把那里当成天堂，我在父亲的家里不好意思打开冰箱，但在他的家我很随意。他常常拿出一堆好烟，红双喜，小熊猫，红塔山，进口烟等等，让我尝一尝。我在写作最难的时候会偶尔当作游戏一般点着玩，那些好烟我根本就尝不出滋味，觉得有烟雾飘来飘去的蛮好玩。嫂子在一旁会说：“你又惯她！”。今年他给我拿来的好烟名叫“苏烟”铂晶，我觉得好奇，试着吸了一下，有烟雾缓缓飘起，我感到有点呛得流泪，其实不是呛，而是有些难过。
有些难过的一幕是因为兄长接我和侄儿时，我们一起上了车，兄长在前座，却是先不回家，因为车身后面载了太多的礼物，每年春节，兄长都会挨着母亲家里尚存的亲人送年货和红包，每逢就要到达一家之前，他就半转着头平和地冲我说：你知道大舅患了和妈一样的病吗？大舅妈现在是淋巴癌；二舅妈家又搬了；小表妹远嫁在日本；二姨今年五月没了；你知道埃玛大街的老住户们今年聚会了吗？我也去了！你还记得砖头舅舅吧，你还记得你芬姨吧，他们活得都很精彩！要是外婆和妈都活着看到这些该多好。我在困惑中沉默，几乎说不出一个字。母亲故去后的日子里，每逢过年，兄长就是这样挨家挨户地送年货和红包。快到二舅妈家时，兄长告诉我和侄儿：“你们两个别下来了，否则麻烦。”我们便老老实实呆在车里。司机调了车头，回到离二舅妈家不远不近的空地上。不一会，我看到兄长被二舅妈送到楼下，兄长冲她挥挥手。而我的呼吸就要静止，屏住呼吸，眼泪快要喷出来。我看见了，我看见了，那个白发苍苍的二舅妈，她竟然那样苍老，而之前在我所有的记忆中，我还是还原为少年时的样子，她在饭桌上不停为我的碗里添菜，她说：你飘来飘去的，什么时候算一站呐？这个动作和场景，宛若刚刚，可我仅是揉揉被沙砬迷住的眼睛，再睁开看，她就老了，老在我眼前的车窗之外，老在年九即至的寒风里。她冲兄长摇手，嘴里念着什么我一点也听不见，我知道自己已经许多年不给亲戚留下消息和行踪了，我和她们分别了太久，假使我跳下车去，不知道她还会不会认出是我。
一路随兄长为亲戚送礼物和红包，最后才回到兄长家。嫂子见到我很吃惊，她说要命也想不到你会平白长出这么多白头发，发疯的写作怎么能不长白头发，她甚至不期望我再写下去，可这样的话题也仅是哪说哪了。我也吃惊，先前没留意过。我跑到卫生间照镜子，是了，齐刷刷长出来许多，掺在黑发里，初看若隐若现，拔开黑发，竟是一层的白。记得一年以前，我还在为着自己一头长发该怎样盘起来才好看而想了再想，可今年，我突然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老了，很多固有的气息一点一点在消失。该说些什么来解析这一层平地而起的白发？境遇让我沉默，我不想说。但，我的痕迹还在，我守得住。兄长晚餐时分让我陪他喝杯白酒。我答应了。我知道这个家里找不出第二个人来和他一起喝一杯白洒，我还知道兄长忙晕了头，他忘记了我是从不喝酒的，并且是不能喝酒的。嫂子说他犯晕，他还没明白，只是大家不愿再扫他的兴。也只有嫂子知道我不会真的喝，我不断举起杯子，放在嘴边泯一下，然后用纸巾抹掉，我静静地听他叙述，叙述那些亲人，曾经亲人现在故人的往事，我感到那样惭愧，这个世上，如果没有兄长，我能降福给他们吗？我连自己的生活都打理得紧张与薄弱，属于我们兄妹俩共同去做的事，全都由他一个肩膀来担了。我能做什么呢，亲爱的亲人们，我又能为你们做些什么呢。我的，存了一年的那一肚子的话，真不知该说哪一句才好，我以为自己过得很充实，可我知道我的境界与许多人的境界不在一处，他们的生活在故乡，我的生活，在别处。
三
过了柳云路，是轻扬医院。轻扬医院在过去是家中医院。二姨生大表妹的时候就住在其中。母亲领着我去看二姨，二姨虚弱地探着头，唤着：“大姐”——我母亲的排行。她点点头示意让母亲领着我到二姨的宿舍吃午饭，有一听上好的午餐肉罐头，母亲费了好半天才把它打开，我闻到了扑鼻的香气，我问母亲为什么叫午餐肉呢？是不是只有午餐才可以吃？母亲说大概是吧。我尝了尝味道，真的很好吃，我曾发誓未来一定吃许多这样的罐头。有好长一阵子，我曾惊异母亲的饮食，哪怕最普通的、没有油盐滋味的饭菜，她都吃得津津有味，比如自家年年亲酿的西瓜酱、盐水白菜，素烧豇豆，玉米沾菜叶，平民家里常烧的嘎咯汤，还有淹渍的罗卜干，等等，几乎见不到油水和光泽的粗糙食物，她都吃得很有味道，还能说出这碗白水煮面有多清淡爽口，那清炒出来的西瓜酱里有大个儿的瓜子磕开以后仁儿还是蛮香……现在，我一点也不惊异了，我知道，母亲尝了许多的苦，所以她才会在粗糙的食物面前能深刻体验纯粹的滋味，就好比张贤亮能写出馒头里散发出的“小麦花的芳香”一样。我在粗糙的食物面前，也大致有了和母亲一样的认知与共鸣，为此，我曾深感荣幸。我最后一次到轻扬医院是许多年前母亲拎着我来ＣＴ的，我时常头疼，母亲就止不住叹息，说我的头疼是她心头的一块病，结果出来平安无事，她才松了口气。后来，她带着叹息和心头的一块病永远离开我了，在这个世上，那个爱我的人扔下这个一无所有的女儿，弱不禁风像猫一样的女儿，一别无返。我几乎不敢问起母亲当时是否是在轻扬医院抢救的，她在一个早上的早餐时，缓缓地没了知觉。我跑回家时，小区门前已经搭了灵棚，我看到她在灵棚的冰棺里沉睡，岁月突然无痕。
接下来，经过轻扬职业学院，丰田发动机厂，这些站牌在我生命中几乎从来没有过感觉，所以此刻也不会再有。下一站，公路口。确切说，公路口的标志，在我生命全部印象中，是一所小学。那是一所我一直没有念过的小学，我有过多次转学的经历，可就是没有在那里停留过。我的母亲，她在我们家搬到轻扬区的时候，也把教师的工作转到公路口小学。她在那里完成了她的后半生，直到她无法再说清一句话。
沿着公路口向东，是发电厂的几座高大的烟囱，烟囱里每天定时喷出浓浓的白烟，我不知那是什么，是水汽还是烟火。我只知道，穿过那几个大烟囱，有一条僻静的小路，小路尽头，是工人们洗澡的地方，母亲所在的小学大部分是那里的家属，所以每周都可以到那里洗澡，我们不是那里的家属，但因为是教师，也就分发给了一个可以通行的证件。我和母亲经常在那里会晤，她给我搓掉一身的小灰虫子，累得气喘，然后掉头照顾自己，她的一洗，要洗出两个小时之外。我曾经一直很困惑她为什么总是把洗澡当成一件大事，在她生病前的日子里，新的一周刚开始，她就开始盘算起周五去洗澡的事，她一会儿捏着手指默默算计，一会儿收拾洗澡用具，再一会儿又整理好一大包换洗衣裳。我们的父亲常笑她性子太急，她也不以为然，总之，从星期二、三就开始盼着周六、日。后来家里有了大房子，有洗澡间了，母亲一天中停留在那里的时光是最长的时光，她反复洗手，洗衣裳，有轻度的洁癖。也正是这样的洁癖，令她在某一天的早上干干净净地离开人世。是我的兄长和嫂子亲手送走她的，那时我还在遥远的异乡生病，住在医院。嫂子一边给母亲清洗，一边掉眼泪，她说母亲太干净了，一个脑萎缩患者可以多年不语，却一定要天天盥洗。我在聆听嫂子讲述那一切时，心里发过狠狠的誓言：要一辈子善待这世上唯一用双手送走我娘的嫂子。尽管我急躁上来常常在她面前任性，可是，我的誓言是有血有肉的，以我们母亲的名义。我在泪光中看着公路口尽头的烟囱，眼前宛若看到许多年前，那条通往洗澡处的小路上绽放着太多的野菊花，它们在微风里怯生生地摇头，一簇簇紧密地挨在一起，生怕微风把它们之中的某一部分分离。它们没有分离，原地生长，原地死亡。我和母亲分离了，分离了许久，直到我和她之间的距离从人间扩展到天上。
曹庄，是的曹庄，我太熟悉，我似乎还能闻到那些夏日的气息，在这寒风嗖嗖的早春。我实在是胆小极了，那会儿学脚踏车，不敢正规练习，而是由父亲直接扶上去开始骑行的，而要走远路就要有勇气。兄长带着我从区中心一直骑行到了曹庄，以及越过曹庄以后好远，那一路好安静，除了激越的蝉鸣以外再无其它声音，我们骑了那样远的路，心里说不出的自豪。可一旦离开兄长，我就又害怕了，想要一个人能骑到曹庄，那是我永远不能实现的梦。也就是那会儿的自豪感，让我格外记住了曹庄，我说，等我长大了，一定一个人骑到曹庄，可我长大了，我就不那么向往曹庄了，曹庄成了我时常路过的一个最普通的地方，除了笔直的公路，以及两边的深草，还有深草下面浅浅的溪水，我几乎无视了它的存在。直到我离开家乡，几经历练的辗转和消磨，我回故乡探亲的第一次在泪水奔涌中，我终于明白：曹庄的印象早就融在我的骨子里了，假使有一天我和母亲一样不会讲话了，也不可能忘记曹庄的名字和模样。并且，许多年后，我的唯一从小玩到大的女友就嫁在这里，她曾在曹庄住了许多年才搬走。父亲还和我说起过，她比我大几岁，和我一样还像个孩子时的模样。那些天前外出回来在公交车上，车子开到了曹庄时停了，当时，我心里知道是曹庄，只是不肯抬头，在手机里写字玩。可是，可是，车子启动之后，我的眼角无意扫到了那个我从小玩到大的女友，她依旧穿着严谨，时尚，她没有抬头，而是不停地看手腕上的表，她不抬头，我依旧能感知到是她，有些激动，站起来望着她，我没有说话，没有喊出声，我知道我学会了克制。很少谋面的老友，见面会有许多的话要说，可是，可是我不想说，并且，还不到该说的时刻。我的境遇令我惭愧，我习惯沉默，甚至隐遁，一世。
四
接下去的几站，我一直没有感觉。交通学院——我忘记了它原本的模样；农场，也叫干校；我曾在某一年的夏天到达过，和许多同学；信诚，赵苑，等地，则是过去沿途的生活区，杂乱，无措，像城市的贫民一样懒懒立着，从前就这样立着，此刻还是。这一年的春来得太早。我那样向往春天，却也那样深深恐惧春天。向往春天是我骨子里原本的爱，恐惧春天，则是脆弱的身心，在料峭的寒风中，我能清晰闻到属于春天哪怕一丝一毫的气息。我对着自己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所拥有的，不过是一行旧字：敏感的身心，持久的疾病，从来没有离开过一分一秒的孤独，还有，极度的清寒。”而能拥有如上这些内容的自己，到底害怕什么，其实我根本无法说清。是感觉指引我些许的情绪和态度。比如，在父亲家小住的日子里，我曾和侄儿发脾气，我一点也不让着他，相反一定要他让着我；那些天，一句不能贴近内心的话会令我愤怒甚至哭泣。我固执地让自己和别人对立，“我的存了一年的那一肚子的话，真不知该说哪一句才好，我以为自己过得很充实，可我知道我的境界与许多人的境界不在一处，他们的生活在故乡，我的生活，在别处。”这话一点也不假。我曾几次试着让侄儿读懂我的文章，可他宁愿玩游戏也不肯屑顾，我冲他发脾气，他会嘻皮笑脸说反正你是我姑姑。姑姑，是姑姑就可以不去解读彼此心灵了吗？我困惑。然而这样的吵闹谁来调解也无济于事，父亲一会儿偏向孙子，一会儿偏向我，总之他已经没有太正确的立场了，阿姨是和事佬，劝左劝右。父亲说，写书的人都很悲哀，看书的人大都从地摊上买回家，黑格尔和雨果不是也流浪街头了吗。这话不假，可却足以令我绝望。我哭泣，是因为我在人群中与这样的无视遭遇得太久，可我身边的亲人为什么不能分享和共鸣我的字迹？那是印着血的字迹，是从心脏里发出来的声音。父亲就告诉我他一直在看，只是有时会看不懂。吵过两次嘴，我就不吵了。我平静了许多，也心灰意冷了许多。我开始小声告诉自己：“哭过此一遭，风清云淡。”
于是，除了和父亲聊天，做一做春节的扫除，我把时间都用来睡眠和玩手机。我几乎晚餐后七点就睡去，凌晨醒来。或者两点，或者五点，不等同。记得有一个凌晨两点左右，我醒来，并且再也无法入睡，就起身到电脑前补了几件事，然后倒下来，发疯地在手机上打字，我发现短短几天，我已经完全依赖这部手机里的存诸卡了。我写完一段字就保存起来，那里汇集了我的部分情绪和心事，感触和思考。这个方法挺好，以后，我要延用下去。我相信不久以后我也能像盲打五笔那样飞速地盲打双拼了。看来，人就是这样，走到哪儿说到哪，我一直选择五笔打字，最害怕用的就是拼音。但在这寂静的夜晚，我不想让自己飞速打字的声音打扰了别人休息。我给我的手机起名叫：“我的速记手册”，这是我在生活中也拒绝人群的唯一方式。当没有人聆听你内心的时候，这本归属于灵魂的速记本，就是拒绝世间一切无视、最高贵的告白。只是我的手机太沉了，一只手一边握手机一边打字有点累，我不喜欢手写杆，宁愿用手点击。
接下来停留的一站是跃升里。提到跃升里，我便记起了中学时代。有一位同学就住在跃升里，男生。我是个晚熟的人，对恋爱几乎没有过太深刻的感觉，当时那位男生很喜欢我，我中学毕业后还收到过他写来的信，我念过那封信，就继续练琴了，几乎我也根本没读懂那些字迹的含意。最早的恋爱就这样被我连痕迹都不留地无视过了，后来，我便记住了跃升里的街道，没有理由地记住了。沿途的路，到终点，如果司机开得快，其实仅有半个多小时的距离，可在我一路的叙述中，它简直漫延了我生命中的许多年。天津这个城市，除了市区中心，就属我所在的轻扬区发展得最为兴旺了，这是早先的古镇，因为富足和建设得好，还有许多名胜痕迹，比如石家大院之类的地方，常常招来众多国内外游客前来驻足。可见我是个荒唐透了的人，对家乡的概念近于无知，我是去年春节才知道石家大院就在离父亲家不远的运河边，当时稍微自豪了一小会儿，但维持不了多久我就又忘了。可是，可是，我都想什么了呢？此刻这样的提问令我头疼，我已经有多久没有关注外界了？我都在做什么？叙述就是我活着的唯一支撑吗？乱了，乱了，我不想了。或许我的命运就该如此。上天给了我一颗无处安放的心灵，我也就接受了。或许上天给了更多无措和忧伤，但那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清晰了一个道理，我对自己说：“不要对任何人、任何事物抱以幻想的依靠，但凡自己能做到的，就自已去做。因为你的内心，你的境况，几乎是无人可以靠近和聆听的，那些人，他们太忙，忙得至少比我要光明正大，那是在挣钱，除了挣钱，挣很多的钱之外，一切都可以归0。所以你要坦然，所有的忧伤之点连成线，最终难为的还是自己，想说什么，对着心灵，就是了。
我在连父亲都无法理解的概念中变得越来越沉默。我最怕的时光便是在客厅里的时光，如果只是父亲在我会放松和自在许多，而阿姨虽然仁慈，我却在她面前常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们不停问我想吃什么，可我一点也不饿；他们告诉我家里都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我也是听见了瞬间又忘了，我不是来吃什么与玩什么的，我有太多的话，一肚子的话，我等到终于与他们相见的时候，我却无法说清一句了。亲爱的爹，他已经七十岁，每天养生、运动、上网、写博客，还自己出了许多书，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感知，之于母亲在和不在的时候，我内心会与多少异样的波折相遇，当我来到这个新家的时候，我时常感到眩晕与无措，觉得是否推错了家门。我没有胃口和兴致吃什么，与许多年前回家的情绪太不相同。过去，无论是独身还是和爱人一起回家，我都狂喜得跳进家门，抱抱这个，亲亲那个，宛若父母瞬间变成了小孩子，一定需要我好好抱抱，瞅瞅。母亲在不会说话的那些年，几乎也能知道是我回来了，她拉着我颤微微到冰箱前打开门，指指点点，意思是这一样是给我留着的，那一样是刚买回来的。而我也毫不客气，每天饿了就来翻冰箱，寻遍所有好吃的东西，还要责怪他们为什么买许多吃的放在里面，时间长了会流失营养。记得去年春节和爱人一起回来，我还没有如此强烈的忧伤，我在他的支撑下应对眼前的一切感到不太难过。可今年是我一个人回来的，许多的感受我独自化解不开。夜晚，我拼命想家，真的真的，还有，我拼命想的那个家，一会儿是异乡的小家，一会儿是母亲尚在的家。
五
过了赵庄，就到了西横堤与杨庄子。西横堤，我闭着眼睛也能认出它来。它存在的意义几乎越过了我所有的幻想和想象，小时候上私课，每个月的学费令父亲头疼，所以他拼命写稿，一篇《横堤二姐》的报告文学获全市一等奖，一下子解决了我几个月的音乐学费。所以，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西横堤在我印象中，是生存困境中的一场重要转折，无论我留意过它还是不留意，它就重要地停在我的心上。过了杨庄子，转弯行走六、七百米，是我二姨的家。二姨的家，二姨家四口人，二姨，二姨父，大表弟，大表妹，此刻，只留下了大表弟媳、大表妹，和她们的孩子。我写在2009年10月的中篇题名为《埃玛大街100号》的时候，当时还理所当然地写到二姨的痕迹，可我却要命没想到2009年的5月她已经去了。她的离去和我的叙述相距了4个月，我是流着泪写完的，我还想，这是怎么了，哪来这么多眼泪呢。
接下来的一站是民族中学，在民族中学旁边立着我的初中母校——六十五中。六十五中一直没有民族中学出名，尽管它紧挨着民族中学。六十五中曾带着我少年的忧虑，也给予我重现阳光的生机。因为在入学之前，我必然要被寄居在二姨家，我从小不习惯走亲访友，倘若住在二姨家我该多么拘束，然而在一个月后，母亲为我买了往返的月票，从此结束寄居在二姨家的日子，那一刻，就是我光明的重见，我依旧快乐和无忧了。153路公交车，从此，它沿途的一切站牌我都经过了，来来回回地经过了。再接下来是民族医院，原来的西客站在做历史建筑的大维修公程，车子绕开直路，沿河边下去，在一个临时站点停靠，我所要转乘的通往河北的大巴临时总站也正在此。我望着就要到达的临时西客站，想起父亲说的西客站维修的壮观。据说作为西站的标志性建筑，那座有着百年历史、典型德国建筑风格的哥特式风貌建筑西站候车楼将被完整保留，这是天津西站建设项目的重要工程之一，那座楼是被平移至新站附近的，作为铁路博物馆永远的保护建筑。我不知道被一点一点平移的过程该有多么漫长，可我还是那样热爱着我的故乡，那座楼，我记得住，从出生，到此刻，我会一直记住，它宛若故乡所有人共同凝聚着的归属于生命记忆中最重要也最自然的标志。
叙述到此，要做一些补充。实际上，这一路都有父亲陪着我出发的，他曾要求我在家门口附近上大巴，我固执，觉得不安心，一定要到终点站去坐大巴。临走前一天，父亲大包小包地帮我盘点，生怕我忘带一样东西，还把今年自己写的书拿出六本让我送人。早上，父亲早餐之后说：“丫头别急，我抽支烟咱们再出发。饭后一根烟，赛过活神仙。”我说好。阿姨在一旁笑，冲父亲说：“你自己就是活神仙，还羡慕什么神仙。”走出父亲的家门，抬头看天，阳光灿烂，如五月一般。可我还是在久久不来的153公交车站等得不耐烦，父亲说你别着急，回家一路上就当看风景，多好。可是我着急，我恨不能一下子飞回异乡。好容易等来了153车，我和父亲上了车，父亲坐在我的前排，我看得见他的白发和后背，他看不到我一路的叙述和忧伤。在车子快要进加油站加油时，爱人的电话又跟了过来，我想说些什么，可听说进加油站了就让我先把电话关掉。总之那一路，我的情绪是格外差的，一来与父亲又要别过，二来，我曾揣了一肚子的话，除了父亲和兄、嫂聆听过一些之外，我再也没能有机会述说。所谓一肚子的话，就是关于写作的感受，以及新的概念。可父亲经常对我说他不能全懂，并且我的文章他也越来越不好懂，我不知道是自己语言蜕化还是其它，而父亲强调说：现在，哪有人肯静下心来看字呢，连我有时都不能完全沉浸到你的字里，更何况别人。其实，那会儿我想说：有，有，有，有人会看懂，我一定会有共鸣！而父亲又说：“当然在能懂的人里，这些字是太珍贵的，可名作家的手迹、书稿也最终难免被堕落到大街小巷的地摊上啊，这不是你一个人的悲哀，是这个时代共同的悲哀。”
临走前，我曾把近期一部分重要的手稿存在兄长的电脑里，可我还是担心他们没有时间看。不过，那一刻我就要回异乡了，我顾不得再想起这诸多与生活离得太远的忧虑和伤感，我要回家。其间，在这一路叙述中，我只是不敢多看一眼父亲的白发和后背，每一次与他分离，都是我转身之后才肯把眼泪拼命淌下来，不让他看到，也不让他知道。这是我多年的秘密，转身以后，就是我一个人的世界了。我在心里一遍一遍发誓：九九八十一难，总有我苦尽甘来的时候，人生亦如身体，诸多痉挛，需一点一点，抚得舒展。当然，其间，车子停在公路口一站时，我还在心里嗔怪过父亲，那时，我正想到与母亲在烟囱小路尽头洗澡的事，当我看到父亲不停朝公路口的另一个方向深情而长久地望着时，我知道他望的是什么，是兄长的一大房子，开春以后，他要和阿姨到那里种葡萄。他那样深情地望，其实根本是望不到什么的，相隔还很远很远。我想：唉，为什么这样深情望着的是别墅而不是我的文章，要是能有人多看一眼我的字，那该多好。此刻，想起这一私绪，我曾在内心不停地道歉：对不起，我的老爹，我太渴望被解读了，真的，假使在外面与人群无法交流，尚能有你们的解读，我也会自豪和安慰。
我走了，在破五轰隆的鞭炮声中踏上我的异乡之路。我以为依旧会坐在车里打开手机记录我所有的情绪，可惜，我又晕车了。来的路上就晕车，很痛苦，此刻回家依旧晕车。因为我习惯白天不进饮食，长期以来一直如此，为的是留下思考在白天最高效率的运转。空腹，没有东西吐，恶心剧烈，很想昏睡，爱人告诉我晕车时想办法睡一会儿定能缓解。这是生平以来最有限的几次晕车，过去在军队，每天都是车行军，一日行百里，看到别人晕车我几乎无法共鸣和体解，现在，我也一样晕车了，我甚至还有那么一点荣幸感，毕竟体验了一次生平几乎没有过的滋味。在晕车的昏睡中，再现了我与父亲几天以前的场景，我挽着他的胳膊，在古文化街上漫步游走，沿途他给我讲家乡的变化，这里、那里、原来还记得吧，现在看看，都变了。我兴冲冲又一次来到熟李糕的摊子上，我说尝一个，人家不理我，一炉蒸四个，四个二元，我哪里吃得完，就和他你一个我一个地吃起来，年九即至，风格外寒冷。我知道，那个场景，注定要陪随到有一天我化为灰的那一刻了。
车子进入河北，我醒来，骄阳似火，碧空无云，天空湛蓝湛蓝的，我在服务区下车透透新的空气，一下子，压在我身体上十天的沉重突然神奇地消失了。离开故乡，回到异乡，我知道，我又活了。
六
此刻我将结束这场叙述。请原谅，我说了太多太多。我感到抱歉和自卑，在此，要向读这篇字的所有朋友致以深厚的感谢。更请大家原谅我的罗嗦，我像一个刚会说话的孩子，在此之前积压了太久的沉默。
我的还乡记，一路叙述，杨柳青青，柳丝轻扬。我告诉自己：许多的人，许多的事，之于我，我都望尘莫及。总以为自己有太多的话要说，有太厚重的思想要共鸣，甚至。可最终，我原来与那一切的面容和气息都没有一丝可以重合的希望。我的世界，与你们的世界，是隔开了两重天的世界。我与那一切远到望尘莫及。但是，我依旧那样深深地爱着你们，因为你们的存在，我才有了世界，一个只有我和你们才可以此起彼伏、交相呼应的世界。或许，世界的意义不同，但，之于我的，也只有这些，很单薄，可那几乎是我的全部。我的人生常常充满歉意，我能在别人面前得意的时候很少，甚至是0。我的人生，就是歉意和卑微的。
备注：本文提到的轻扬区，是天津市的西青区，杨柳青镇。杨柳青镇地处京畿要冲，系西青区政府驻地，是该区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总人口１１万（加上了我），是天津市与环渤海经济区最大的镇。杨柳青距天津市中心１６公里，离开津机场３０公里，到天津港５０公里。有西青道，（我所坐的１５３的全过程），津杨公路等直通市区及外环线，间有京沪铁路、津同公路、津静公路、津保高速、京福高速穿境而过，又有南运河、子牙河、大清河三河交汇，环镇而过，进津入海。——百度百科。
完毕。
暖。2010年3月4日。面对并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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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4-8 06: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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